前言
哲學代表最深層的反思,
而反思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權利與義務;
不這麼做,辜負「做為人」這件事情,也算是「瞎活了」。
為了讓此生活得值得,我們應該嘗試學一學哲學。
我在臺大哲學系教了幾年西方哲學史,每年都因為教學,會有不同而且逐漸深入的理解。這本書是我課程的部分內容,加上我對於哲學的大致觀點,尤其是有關西方哲學重要性的看法。
對於我們生活在華人文化中的人,接受這些看法並不容易,因為我們有自己的一套思維,基本上也就是另一套哲學系統。
比如說,華人特別強調家庭、教育以及陰陽五行。對於家庭的重視,會讓我們把對父母的孝心,延伸到對朋友的信任,甚至進而擴張到對國家的忠心,對所有人的仁慈等等。
華人對於教育的重視,讓我們認為讀書是一件高尚的事情,並且以做知識分子自我期許,強調讀書人的風骨,遇到大是大非的時候,能夠做出合乎道理的決定。
華人相信,萬事萬物都必須講「道理」,連老天爺也不例外。人若不能夠站在「理」字上,根本寸步難行。華人講的「道」,是萬事萬物的基礎,也是世界的秩序,一切事物相生相剋,使得命運有事先理解的可能性,並也因此而認命於人生的起起伏伏。
這些例子說的好像是人生的形形色色,但其實它們是一整套思維。從家庭、教育,到陰陽五行,都有共同的起源,講的都是「天」「地」「人」之間的自然情感。活在華人文化中的人,處處覺得理所當然,不會懷疑,也談不上認同。反正,幾千年來,生活按照這一套就對了。一直到與西方文化接觸時,才發覺有大相逕庭的另一套思維方式,甚至引起爭議與衝突。
我們總是從表面的接觸上,感覺到西方人與我們的差別。我們覺得華人比較沉默,而西方人善於表達。我們行事上比較內斂,而西方人卻處處外顯。我們推崇感性,而西方人注重理性。當我們處處以家庭為本時,西方人卻著重個人的發展。我們普遍認為唯有讀書高,西方人卻強調行行出狀元。我們相信天有天道,人有人道;西方人卻說,有個神,它創造了一切。
無論這些感覺到底是不是真的,與西方人接觸而產生這些印象,卻是不爭的事實。有人認為這是國情不同的結果,也有人認為這是溝通不良下所產生的誤解。我認為,這是「哲學思維」的差異。
一般人平常很少從哲學思維的角度,說明生活中的大小事物。這是因為對於哲學太陌生的緣故,總覺得哲學不好懂,或是太困難。
但無論我們處在世界哪個角落,生活在哪種文化底下,經歷過什麼樣的歷史,面對多麼嚴峻的氣候,累積出多麼不同的傳統,我們畢竟共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限制我們的同時,也提供我們理解彼此的基礎。同時,學習從哲學看事情,絕對是值得嘗試的事情,因為哲學代表最深層的反思,而反思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權利與義務;不這麼做,辜負「做為人」這件事情,也算是「瞎活了」。
為了讓此生活得值得,我們應該嘗試學一學哲學。問題是,該怎麼做呢?我們可以讀一些傳統經典,然後消化古人的智慧,接著反思現今的情境,並將心得做為人生的指引。這可能是很多人的作法,不過它有個限制,就是受限於個人認知,卻無法發現自己的錯誤。
我們必須承認,不會出錯的信念,等於教條,而堅守教條的人,等於自我欺騙。所以,無論哪種哲學,不管讀什麼經典,哲學的基本原則,就是不斷地從錯誤中學習。這一點,正好就是西方哲學的基本精神。
哲學家的天職就是「求真」
西方哲學最大的特色,就是透過對話追求真理。我不敢說,對話是獲得真理的唯一途徑,但是從學習的角度而言,對話可能是最有效的方式。
主要是因為,對話的前提是思考與表達,而對話的結果是辯論與堅持。思考是我們人類所獨有的本能,但是表達讓我們有機會透過說話,釐清思考的內容。因此,對話其實就是透過語言,交換思考的過程。
因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思考結果,所以對話往往容易引發觀點的衝突。面對這些衝突,很多人會鬧得不歡而散。西方哲學的價值,就是教育我們肯定衝突,並且竭力捍衛自己的觀點,但在被別人指出錯誤時,要坦然面對,並從錯誤中學習。我們必須說,沒有經歷過這種哲學教育,一般人很少會主動承認錯誤。
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哲學家的確不同於一般人,尤其是經過西方哲學薰陶的人。哲學家的天職就是求真。在求真的原則下,承認錯誤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並非宣稱,西方哲學是唯一求真的哲學。在談論哲學之前,我必須選擇一個觀點,而我選擇源自於古希臘哲學的傳統,也就是強調對話與批判的哲學傳統。
這個傳統,表面上與我們強調「沉默是金」的文化有衝突,但是她基於批判的原則,鼓勵思考與表達的自由,強調求真的理性。這些特點,其實是所有人與生俱有的本能。哲學的工作,不外乎就是重新喚醒人們這些原有的本能。
我認為哲學的重要性來自於「批判理性」的發揚。我會以本書說明,這正是所有希臘哲學家所依循的原則。
我企圖以一種帶有距離的方式,檢視古希臘哲學的要點,闡述西方哲學的起源。本書主要介紹前蘇格拉底哲學家、蘇格拉底與詭辯學派、柏拉圖以及亞里斯多德,此外前後各加了一章。第一章是有關哲學的定義,最後一章是希臘哲學對人類文明的貢獻。與中間四章結合,這六章共同構成了一個整體,兼顧反思與闡述。
我深覺,哲學是現代社會中一個重要的科目,而西方哲學尤其在理解我們所處的時代上,最具關鍵的地位。這是因為西方哲學具有批判性,可以在不斷批判的過程中,甚至透過自我批判,呈現出其他地區哲學思想的重要性。想要做到這件事,首先必須普及對於西方哲學的認識。
只是在求真的過程中,哲學人往往囿於害怕出錯,經常咬文嚼字,錙銖必較,結果讓一般讀者興趣缺缺,產生「因為無聊所以沒用」的誤解。本書的目的即在於引發興趣,顧及流暢,少用術語,以普及哲學為原則,介紹古希臘哲學的歷史。
古希臘哲學是人類文明中最重要的思想歷史,也是科學、民主與基督教三大人類文明的搖籃。這三大文明,明顯地帶有超越疆域的特色,讓非西方人可以從溯源的角度,檢視歐洲文明的發展。希望讀者透過這本書,可以約略體會西方何以成為今日的西方。
在各地文化不同觀點中,希臘哲學脫穎而出,為全體人類文明後來的發展提供思想上的泉源。這件事實,足以證明人類的理性與思考,確實是超越宗教、種族與傳統的。
1. 哲學究竟是什麽?
本章從發揚批判理性的角度,定義哲學。這是哲學歷史的事實,也是哲學發展的規則。哲學史中,充滿深具批判性的哲學家。他們指出前人之錯誤,提出自己的論證的事實,成為我們的典範,應當見賢思齊。
我們從事哲學思考的主因,就是「求真」「求知」,而只有勇於提出理由,回拒他人,才能夠達成我們追求進步的目的,也是確保發展的規則。
不過,批判理性做為創新求變的道理,卻在傳統、文化、風俗與習慣的捍衛中,逐漸失去吸引力,為保守的風氣所取代。哲學家以思想做為行動,以滿足求知欲望為己任,推開停滯的思維,發展出新的理念。
哲學是消除虛假的思考行動
想要給哲學一個清楚的定義,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我嘗試以最具有普遍意義的人性定義哲學。我個人認為,人性中最普遍的事實,就是「求真」,或是「不容忍虛假」。因此,哲學可以說是「消除虛假的思考行動」。
為了彰顯真理,我們必須盡一切所能,消除所有的錯誤。不過,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困難。說話往往展現個人的想法,做事可就影響別人了。牽涉別人的事,不能「從心所欲」,必須依循社會規範。我們的社會規範,一直不斷地在教育我們,如何與人為善,追逐什麼價值,如何成為好人等。在約定俗成的過程中,我們不知不覺地成為社會中的一分子,久而久之也就視社會價值為當然。
活在約定俗成的社會中,最大的快樂就是不用思考,只需要因循社會價值。對此,哲學家卻不表苟同,卻也構成哲學家最特殊的地方。以「士」自我期許的知識分子,最喜愛說:「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正是這個意思。哲學家不相信人們已經活在理想世界之中,更不相信別人說的完美世界。但這並不是說哲學家天生反骨,專幹異於常人的事,想些別人壓根就不會去碰的問題。哲學家喜歡正本清源,討厭趨炎附勢,但除了享受自己的想法外,也樂於與人共用思考成果,絕非獨善其身者。
為了與人溝通,順勢說服他人,哲學家需要深刻的思考、清晰的表達、勇敢的辯論,以及求真的精神。這四者,缺一不可。而所謂的哲學做為一種實際的行動,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具體地體現了這四種行動。或許有人會因此認為,哲學家是一種很特殊的人類,其實,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哲學家。
理性的力量,在於批判「什麼是真的」
反思我們實際應用批判理性的事實之後,我們必須承認,哲學思考就是用來面對變化,環顧情勢,另圖新局。關鍵是,我們應當將此視為常態,主動求新求變,絕不墨守成規。畢竟,人總是「有限」的,對於「無限」的外在環境無能通盤理解,只能視變化為自然。哲學就是起源於對變化所引發的驚奇與思考。
一旦開始思考,哲學的軌跡就因為求真的原則,不斷地發展、批判、突破以及堅持。這麼說並不是強調哲學發展與原始思考之間,有什麼程度高低上的差別。只是強調,真正讓哲學能履行其求真義務的關鍵,是理性的力量。有趣的是,理性在哲學中的功能,並不是讓我們宣稱什麼是真的;剛好相反,在哲學中,理性的力量在於批判什麼是真的。換而言之,哲學的理性,是批判的,是否定的,是反教條的。那麼,哲學家要如何應用批判理性呢?
批判理性,顧名思義,就是肯定批判思考的想法。但是,要實現批判理性,光有想法是不夠的,還需要懂得用,而且是活用。想要靈活應用批判理性,需要兩項能力:表達與膽識。哲學家不僅僅是會思考的人而已,也應當是懂得如何表達的人。有的時候,我們甚至可以說,對於哲學家而言,表達的能力比思考的能力更重要。因為我們需要透過表達能力,清楚說出我們思考的內容。每一個人都有類似的經驗,一個念頭跟一句話之間,有根本上的差別。至少,停留在腦海中的想法,與說出來的話產生的效果也大不相同。
最大的不同是,說出來的話,不但展現了思考的內容,而且原來不置可否或是不很確定的想法,極有可能因為語句的結構,變成一句「是」或「否」的話。「想」與某人交朋友,不說出來,永遠只是個「想法」。對心儀的人說:「我想與你交朋友。」意思就大大不同了。原有的曖昧全沒了,而對方所面對的,只是一個「好」與「不好」的答案。
逼人思考的結果,雖然極有可能是「弄巧成拙」,壞了一段「朦朧的美」,許多人甚至會認為,用「是」或「否」這種斷言的方式表達一段思考,是簡化了思想複雜性的作法,也是一種缺失。不過,秉持批判理性,以斷言為溝通基礎的作法,卻顯現哲學家的想法與一般人不同。鄉愿、擔心得罪人,都是一般人的想法,不是哲學家的選擇。哲學人需要膽識,盡一切力量追求真理,不怕與人不同。
3. 詭辯學派與蘇格拉底
詭辯學者與蘇格拉底不僅是一群哲學家,也是一組對比的哲學家概念。詭辯學者代表一群唯利是圖、漠視真理的偽善學者,而蘇格拉底則是正義與真理的化身。
這個強烈的善惡對比,是柏拉圖刻意創造出來的圖像,但對後世的哲學發展,尤其是倫理道德的方向,產生關鍵的影響。在本章的前半部,我們對於詭辯學者採取同情式的理解,認為他們並非全然「詭辯」,依然有其重要的哲學貢獻。即使有其哲學貢獻,但他們的理念的確與蘇格拉底的哲學呈現強烈的對比。
我們在分析蘇格拉底的生平、人格、方法與倫理思想後,認為睿智者如蘇格拉底,依然踽踽獨行於追求真理的大道上,雖然勇於與詭辯學者展開辯論,卻仍堅持自己的無知。
以口才為生存條件的社會
講到詭辯學派與蘇格拉底,就不能不談古希臘時期雅典這個城市,以及它在西元前四八○年後所締造的光輝歷史。
這一年,雅典的公民團結一致,在海上擊敗了波斯人的第二次侵略(第一次侵略是有名的馬拉松戰役,發生於西元前490年)。這一場勝利,奠定了雅典民主政治五十年的富強,也帶來哲學教育的蓬勃發展。
其實,我們對於民主政治不應該抱有太大的幻想。人有天生的不平等,智、愚、賢、不肖的人,富裕的少數與貧苦的大眾,同住在民主城邦中,久而久之會因為財富累積的差別,產生對立的階級。這種對立的現象,伴隨著權力、經濟的發展,益形激烈。民主制度的自由發展,使得階級的對立不僅顯示經濟上的差異,也呈現知識的高低、道德認知的差異,甚至對國家基本立場之不同。
雅典社會中,有經濟能力並受過教育的人,會以知識豐富的啟蒙者自居,區別於知識程度較差的一般大眾。這種知識上的差距,很巧妙地轉變成為如何面對傳統的態度。自詡為啟蒙者的富有階級,對於傳統的態度往往採取批判的立場,而較為弱勢的階層,則傾向於維持傳統的保守立場。這種差別,在以雅典政治為傲的公民群體中,逐漸轉變為對國家憲法的支持與否定的問題。
不可諱言,這種情況幾乎會發生在所有民主社會中。但是,很特別的,實施直接民主政治的雅典,在這個問題上絕對比任何其他社會都更激烈一些。雅典的民主制度,因為小國寡民的緣故(全盛時期雅典有約二十三萬公民),所以不僅官可以輪流當,即使有爭議時,法官也可由抽籤決定判決結果。就像今日英美法系的陪審團一般,這些官員與法官都沒有經過訓練,也沒有法律專業。我們可以理解,這種法官其實就是一群不否認他們擁有偏見與情緒的公民。
最有趣的是,雅典當時沒有今天的律師制度,所以每一個公民,都必須親自出庭。公民不但需要為自己辯護,還必須能有當場說服法官們的口才。在這樣的情況中,雅典當時最受人推崇的能力,就是如何透過語言,說出能夠說服人的演講。這也使得訓練一般人如何講話、增進口才,成為社會最重要的教育;教導這種能力的人,就成為社會最受歡迎的人。這些人,就是柏拉圖所說的詭辯學者;其實,他們的真實名稱,應當是「教師」,也包含蘇格拉底。
你可能很難想像,對於我們這一個處處講求公平的社會而言,雅典的制度明顯在偏袒口才好的人,所以不公平。但是如果退一步想,今天這個處處視考試為公平的社會中,難道就不是另外一種偏袒會考試人的不公平社會嗎?無論如何,在雅典這一個既富裕又講求口才的社會中,自然而然就有越來越多關心子女教育的人,將孩子送到類似今天補習班的機構,請專人教導孩子們講話的技巧。這些被高薪聘請的教師,來自各地,其工作與今日名師無異,都是教人擁有「社會最有實用價值的能力」。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在需要這種能力解決法律問題時,能夠發揮所學,說服法官,贏得訴訟。
這種主流價值在今天發揮的結果,就是金榜題名;在雅典,就是獲得勝訴。如果只問結果,不談過程,那麼今天令人羡慕的對象,自然就是榜上有名的人;在雅典,就是贏得法官同意的人。至於說,成績好的人能不能深刻掌握知識,或是贏得勝訴的人是不是真的符合正義,反而成為沒有人在意的問題。這種只重結果,忽視過程的現象,使得蘇格拉底懷疑,重視修辭、懂得說服他人,是違背正義的想法。因此,詭辯學者的所作所為,是不符合正義的。
柏拉圖眼中的詭辯學派:追求商業利益的假象製造者
西方哲學史中的各個派別裡,爭議最大的是詭辯學派。單從「詭辯」這個名稱,我們就可以聽得出來,這不是一個正面的稱謂。在談詭辯學派所引發的各種爭議之前,我必須先強調,詭辯學派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學派,而是柏拉圖在他的《對話錄》中,針對我們前面所談到雅典的情況所歸結出來的一批學者。對於柏拉圖而言,除了蘇格拉底以外,所有在雅典教人講話的哲學家,都被歸類為詭辯學派。柏拉圖在《詭辯學者》這篇中,提到他對於詭辯學派所做的定義,他用理性「捕捉」詭辯學者,表達他的立場。
「很明顯,我們應該馬上有能力分辨出這個只顧及表象的技能,並在治絲益棼的網絡中,不讓詭辯學者逃離,依照秩序掌握他們,將其帶到最能夠捕捉思維的理性面前,宣稱抓到他們。如果詭辯學者遁入模仿的技藝,藏匿其中,我們將再次分辨他們,並尾隨其後,在模仿中抓到他們。對於他或所有其他人,我們用的方法都一樣,任何人都無法逃離。」
從這段話中看得出來,柏拉圖認為詭辯學者是很狡滑的。他們打著傳授知識的招牌,教導的都是與真理無關的演講技巧。為了要拆穿詭辯學者的詭計,柏拉圖用理性為工具,以誠信為原則,指出詭辯學者的伎倆。
柏拉圖說,詭辯學者是以教學為名,實際上在博取富裕年輕人的心,並且是以謀利為主的職業教師。他們販賣的東西,徒具知識的表象,其實多為自己複製的「知識贗品」。因此,詭辯學者以不誠實的態度,製造似是而非的理論,其目的並不是為了要釐清問題,而是透過混淆視聽的方式,在爭議中取得說服他人的機會,並以此做為吸引人注意的方法。
當然,這些基本上都是柏拉圖在《對話錄》中,對於詭辯學者所提出的指責。他的指責有一個特別的目的,就是為了凸顯蘇格拉底的偉大人格。柏拉圖認為,蘇格拉底教學不收錢,言必談及追求真理的方法,一切以道德之核心及正義為主軸,並以這些成就,為哲學的定義做了最具代表性的示範。
長期以來,柏拉圖的觀點是歷史上的主流看法。柏拉圖批判詭辯學派的論點,對後來哲學的發展有深遠的影響。大致上來說,這個影響有兩方面:一是實際的影響,一是抽象的影響。實際的影響是,柏拉圖讓我們反對任何人為的價值,包含地位、聲望、財富與外表。抽象的影響是,柏拉圖讓我們崇尚所有不變的真理,包含真、善、美、聖等抽象知識。柏拉圖這種為理想不顧現實的理念,對於某些人有特別的說服力,尤其是環境優渥的人。擁有名利的人才有可能看淡名利,但對於一般不像柏拉圖那麼幸運的人呢?
柏拉圖不但堅持道德理想主義,還認為這就是真正的哲學。他這麼一做不打緊,問題是他在綜合各家之言後,為後代人指出一條道德哲學的方向。然後他以近乎天才的文筆與思考,理性化了他的道德哲學。從此,哲學家在背負著「道德」的盛名下,與世俗價值分道揚鑣,成為淡泊名利的代表。
我並不想在這裡說柏拉圖哲學的問題,但我想說說哲學家被賦予這種「道德使命感」的無奈。做為智慧之學,哲學原本既無方向,亦無特定內容,遑論加以理性化之包裝。哲學以思想為唯一方向,其實包含所有言之成理的內容。無論現實或是抽像,都是不分高低的方向。我不否認現實與理想是兩個不同的方向,但這個「不同」絕不代表優劣的價值。
同樣的,哲學的討論固然包含人倫考慮,但道德崇高的討論與道德低下的討論,都是哲學討論。重點不是高低,而是人。為什麼人對於外在世界會有高低價值的判斷呢?為什麼人偏好崇高道德的同時,又樂於接受現實利益呢?我在這裡不針對崇高道德與現實利益的好壞做評價。我只說,哲學最大的優點,不是別人告訴你應該做什麼,而是你自己告訴自己,應該做什麼。不這麼做,與活在教條中無異。
整體而言,柏拉圖認為,詭辯學者具有六種不同的身分。第一,獵取富裕年輕人心的收費人。第二,製造學問的輸出者。第三,市場中學問的販賣人。第四,虛假學問的製造人。第五,對爭議樂此不疲的競爭者。第六,追求假象的人。簡言之,詭辯學者就是悖論的製造人,用論述反對其他論述,努力顛覆所有知識,並以讓所有專家啞口無言為樂。
柏拉圖說,沒有人什麼都知道,所以詭辯學者能夠讓一切專家啞口無言的能力,並不是奇蹟,而是他企圖假裝成為這麼一位什麼都懂的專家。詭辯學者對待他的學生,正如同大人在遠距離對小孩展現一切事物的影像,然後告訴這些小孩,這些影像都是真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能說,詭辯學者不是真實的追求者,只是假象的製造者。同時,為了獲得最大的商業利益,詭辯學者完全以吸引人注意為主。因此,這些假象經常是扭曲、虛假,甚至幻覺的。
柏拉圖「罔顧事實」的批判
柏拉圖就是從道德理想主義的觀點,批判在雅典這一批以教授演講技巧為業的學者。現在,讓我們看看柏拉圖在這兒過於武斷的地方。首先,就教哲學收費這件事來說,不得不指出,柏拉圖過度理想了。為什麼哲學教師就必須免費教學,不能收費?畢竟,並不是每個哲學家都像柏拉圖一樣出身貴族。那麼他有其他理由嗎?因為哲學不能教?還是因為教了也等於白教?
柏拉圖認為,真正的學問必須是發自內心的學問,不能因為任何外在因素(例如金錢),讓推論受到限制。對此,我們可以說,金錢本身並非罪惡,導致罪惡的是那沉溺於金錢而迷失方向的心靈。擁有健康的心靈,其存在的價值,必然是能夠適度處理一切與生活相關的價值。因為收費而否定任何與金錢相關的思想活動,是罔顧事實的結果。在今天這個講求效率與實用的社會中,這種想法只會引發一般人嘲弄哲學工作者的偏見。
柏拉圖認為,詭辯學者所說的學問,都企圖引用邏輯悖論,混淆視聽。他告訴我們,要談真實,就必須要追求真實的自我呈現,而不只停滯在真實的表象。他說得不錯,但任何人都理解,沒有人可以規定所有人都必須追求理想世界中的真實。有更多的人,期待在日常生活中擁有真實,而不是在形式的推理中,擁有真實的理念。
或許我們可以說,在那個追求絕對真理的時代,柏拉圖式的理想,確實為嚴格的道德生活,提供了思考的方式。可是,在今天這個情況完全不同的社會中,我們注重當下的生活,強調實際的環境,雖然不反對超越實際的理想,但必須尊重許多人厭倦於規範式的要求。柏拉圖批判詭辯學者的過程,留下強烈的規訓意味,讓人感覺不自由,甚至受壓迫。問題是,理想必定是絕對的嗎?不能相對於現實情況,略作參酌的考慮嗎?
談戀愛就是一個好例子。很多人在等待好對象,而壓抑自己墜入情海的激情。這是一般的想法,也不難理解,但我無法想像,有什麼人會以絕對的態度,看待這種盼望理想伴侶的渴望。一般人真實的作法,就是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取得平衡。只要大致符合期待,感覺上也還不錯,這極有可能即是一場轟轟烈烈愛情的起點。沒有人能夠擔保愛情的結果一定甜美,但這種風險不正也是人生最實際的特色嗎?
我們應當承認,許多人需求的,不是絕對的真實,而是真實的「感覺」。絕對的真實帶來的,永遠是堅持對錯的激烈爭執。真實的感覺,因為不以絕對真實自居,所以總是能夠相對於外在環境的變化而適當地調整。這種適當性的認知,雖然遠不如柏拉圖哲學那麼有說服力,卻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具體的一部分。否認這一部分,等於追求超越人倫的價值,但這卻在柏拉圖的鼓勵下,成為追求理想的道德勇氣。
對於柏拉圖而言,哲學是一個努力不懈的過程,而維持追求真理的動機就是這份努力的本身。詭辯學派的思想不能夠算是哲學的理由有三點。第一,他們從事對話的目的是完全可以外化的金錢。第二,語言存在於修辭中的意義,只是為了提供真實的感覺,而不是真實的本身。最後,缺乏持續追求真理的精神與勇氣,展示了詭辯學者不道德的態度。這三點結論確實顯現了柏拉圖與詭辯學者的不同,但卻不能因此而否認,詭辯學者所從事的工作也是一種哲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