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想

自序

一髮青山

歸巢的鳥兒，

儘管是倦了，

還馱著斜陽回去。


雙翅一翻，

把斜陽掉在江上，

頭白的蘆葦，

也妝成一瞬的紅顏了。

                     --劉大白



幾天前，與朋友上陽明山，山上氣清景明，一片青翠。

今天，偕妻子遊陽明山，滿山遍野變成一片銀白，山上的芒花竟在短短的幾天盛放了。

「菅芒花彷彿幾天就老了幾十歲。」我說。

「菅芒花使陽明山一夜白頭。」妻子說。

我們登上大屯山頂，放眼瞭望，看到從前被喚成「草山」的坡地，全是白髮搖曳，搖出一片美麗的山景，美中有時光的蒼茫。

坐在大屯山頂的觀景台喝茶，茶，是春天到洞庭湖心的君山島帶回來的「君山銀針」。

喝君山銀針的時候，在芒花間彷彿看見洞庭湖畔搖蕩的蘆葦，在終年不散的霧氣裡，白中有白，一動一靜，一虛一實。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我們坐在君山島上娥皇與女英的墳前，血斑竹林裡，喝著茶農親自泡的茶，那情景，也如真似幻。

一片茶葉，在草山的菅芒花間沖泡，它卻是來自君山的蘆葦花邊。茶香在空中流動，使草山與君山化成一氣，山水與風土雖然殊異，感性與景境竟是互通。

菅芒與蘆葦略有不同，美麗則無二致。

洞庭湖的雲霧如果用藍罐子裝起來，在陽明山打開罐蓋，也能與山上的雲霧牽手散步呀！

若有廣大的心，一片茶葉，也可以跨泰山、超北海，與千里外的知音相逢聚敘。

若有細膩的情，一片茶葉，也能潤靈台、破孤悶，與我們最微細的心思相會同行。

生活的有味便是來自廣大與細膩，廣大謂之「玄思」，細膩關乎「妙想」，玄思妙想則來自生活的感動與生命的感通。

我們吃一片麵包，想到單是一粒麥子就是幾個月的陽光、幾個月的風雨，一片麵包蘊涵了無數的陽光與風雨。我們品味了麵包，是品味了風雨與陽光；我們以麵包為食，陽光與風雨都化為我們的生命。

我們偶然看見天邊的彩虹，靜靜的看彩虹橫掛天邊，彩虹突然從眼睛化入我們的心。想到密宗修行者最終極的成就是「虹光化身」，身心靈都化為彩虹的光芒。我們即使不能化為虹光，心中也該有彩虹，有理想可追求，有美夢可嚮往，我們要活得有光有色，活出許多的彩虹。

我們打開一張紙寫字，立刻想起這張紙曾是長在樹上，或者根本是一棵樹。這樹見過溫柔的月光，看過飄流的白雲，聽過悠揚的鳥聲。一張紙的身世本來就是充滿歡愉和歌詩的，當我寫字，也自然的歡愉了，唱起了歌詩。

青山一髮，一星如月，白髮三千丈，光芒萬丈長，都是可能的。

玄思妙想如露如電的穿過我們，使我們靈光一閃，有許多靜止的時刻。

散步時看見一朵花，時光靜止。

藍天飛過飛機，留下飛機雲，時光靜止。

與人相會，驚鴻一瞥，時光靜止。

看到孩子安甜的睡姿，童顏無染，時光靜止。

在靜止的剎那，在一生一會，玄思生起，妙想湧現，星辰、月光、清風、流雲，都在談美麗的心事；春花、秋月、夏荷、冬雪，都有深深的情意。

創作者在安靜中傾聽生活，使生活的片刻凝結成永久。

文學家在生活中靜觀心象，由心象中流出智慧之言。

我們坐在山之頂、雲之上，芒花圍繞的、茶香流動的大屯山上；我們在花鳥與山嵐之間行走，我們聆聽山林的萬籟也傾聽內心的蟬鳴。

玄思是哲學，妙想是詩歌。

詩人的生活，最終要成為詩篇。

哲學家的生活，最終是自己哲學的實踐。

散文家的幸運是詩歌與哲學都一起進入生活，如同咖啡的糖與奶，哲學滋養了詩歌，詩歌潤澤了哲學。散文家以哲學和詩歌佐茶，又以茶心潤澤了枯澀的哲學，唱出動人的歌詩。

我說不動的山，也說流動的雲；我說不變的芒草，也說無常的芒花；我說歡愉的短暫，也說憂傷的恆久……

不論在山頂，或在紅塵，我總讓自己靈光閃動。

在穿越蘆葦或行過芒花時，會想起自己寫作早超過三十年了，青髮不但如菅芒花白，甚至有枯落之勢。在心裡就惦記著想寫一些關於寫作、靈感、思惟的書，寫一些感性的、誠摯的、真切的散文創作之書，是學校的作文課或寫作班不會教的書。

　　

泰戈爾在晚年的時候，有一位朋友來拜訪他。

朋友說：「你可以心滿意足的死了，因為你已經寫了許多詩歌，在你之前，沒有人寫過那麼多詩歌！英國最偉大的詩人雪萊，只寫了兩千首詩，你已經寫了六千多首，而且每一首都像深海的珍珠與深山的鑽石那麼珍貴！所以，你死而無憾了！」

朋友說完，泰戈爾的眼中盈滿淚水。

朋友說：「你怕死嗎？你不是寫過一首詩，說死亡是最偉大的朋友嗎？」

泰戈爾說：「不！我不是怕死，死與生一樣美麗。我哭，是因為近來我寫的詩歌越來越好。我的心還像個孩子，我的靈感越來越多，我越寫詩，越多的好詩湧上我的心頭，而現在我卻要走了！真是不巧，到現在我才感覺自己正要寫出真正的詩歌！」

泰戈爾含淚而逝。


想到那個畫面，我總是感動不已，再給泰戈爾一千年、一萬年，他的靈感也不會用完，而且只會越寫越好，那不只是他找到了寫作的「楣角」、「訣竅」，而是他開發了創作的心。

這一冊玄思妙想，是在開發創作的心，尋找寫作的楣角，不僅回觀了我這些年的創作，相信喜愛創作的朋友讀了也會心有感通！

在幾十年的寫作中，我出版過一百多部著作，完成的作品達數千萬言，常被認為是「天生的作家」，只有自己知道這非關天命，背後有無數的心血、堅持與努力。

我希望把自己的創作思惟寫成一系列的書，《玄想》是首部曲，《清歡》為二部曲，《林泉》是三部曲……但願夢想成為作家的、想要表達內心的感動的人，都能由此走入散文寫作的堂奧。經過內在的排序，一面開發更深更裡層的心靈秘境，一面追尋更廣更高遠的山水境界，小周天與大周天相會，任督與中脈重逢，銀裡盛滿雪花，翠中草樹宛然！


心事數莖白髮，

生涯一片青山。

空山有雪相待，

古道無人獨還。


王勃的當年心境，在我走過白髮滿山的小徑時，彷彿也寫出了我此刻的心情。


林清玄

二○○三年夏日　陽明山下清淳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