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定有一顆星真正的存在著
現在,我只想偷偷地溜出心的枷鎖,
走向天空的盡頭,
我衷心祈求,
在所有的星辰中,
一定有一顆星真正的存在著……
──里爾克
到萬里外的漢中市演講,這個劉邦任亭長時的城市,處處充滿了古意。
演講結束,簽名售書。
在大陸簽名售書的場面往往很驚人,長長的人龍望不到盡頭,為了把書帶到偏遠的地方,只好賣力演出。
許多城市簽名售書都令人感動,但在漢中市這一次最不同,有幾百個小朋友排隊在人群中,他們人手一冊書,乖巧而安靜。
原來是當地的小學生,手裡拿著語文課本。三年級和五年級的語文課本都選了我的文章做課文,老師看了報紙知道我要到漢中市,特別叫小朋友拿課本來簽名。
「簽在課本的這一課吧!」
我看著那些被北方的風吹得紅通通的臉上,鑲著兩顆晶亮的眼睛,呀!多麼像是美麗的星星。
「合個影吧!」帶隊來的老師說。
孩子們抱著我、攀著我、簇擁著我,笑成了一團。
在這個古老的城市,在這些青春的孩子,我深刻的感覺到做一個作家的意義。
我想到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曾經在詩歌與文章中,點亮了黑暗的心,使我深信在所有的星辰中,一定有一顆真正的存在著,星星知我心,我心嚮往著天空。
只要一個孩子的心受到點燃,就像是黑暗中指路的星星。
星星在夜空中是沒有隔離的,從四面八方都能望見。
我的文章希望能成為一個孩子心裡的星星。
要離開漢中的時候,一個清秀的小男孩跑來說:
「林老師,希望還能看到你。」
我說:「一定、一定。」
這世界雖大,有緣的人必能相逢,若不能相逢於世界,也會在文章裡相逢,或者在回憶中互相想起那清澈的眼睛。
詩人里爾克說:「如果有一個孩子,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深信在所有的星星中,一定有一顆星真正的存在著,憑著愛與信念,他終會找到那一顆星。」
我的寫作,是來自這樣的深信。
五十年了,我還憑著愛與信念,在確立那星星。
★
到桃園的扶輪社演講,遇到一位氣質婉約的婦人,是該地扶輪社的社長。
「老師!您真的完全忘記我了嗎?」
我看著她真誠的眼睛,似曾相識。
「我是您三十年前在耕莘寫作班的學生呀!」
「呀!」我吃驚的望著她:「我還以為妳只有三十歲!妳怎麼都不會老呢?」
遇到從前的學生當然歡喜,歡喜的除了相逢,更是喚起了記憶中藏在寶盒的美好的感覺。
三十年前,我還是大學剛畢業的文藝青年,也才二十幾歲,有一天,陸達誠神父來拜訪我,請我到耕莘文教院去帶一班寫作班。
陸神父說:「鐘點費很少,就像當家教一樣!」
我欣然上任,那是因為我自己的寫作一向獨來獨往,如果教幾名學生,或者可以互相切磋,也可以知道別的人為何熱愛寫作。
我有二十幾個學生,大部分是年輕人,年紀與我相仿,還有幾位老先生老太太。
其實,教寫作班也不難,每星期想一個主題,叫學生回家自由創作,下一堂課就是批改和討論,每次討論都難以終席,我們就從耕莘沿著羅斯福路走到公館,然後把剛領到的微薄鐘點費,請學生吃冰、喝咖啡,暢談著似有若無的技巧,以及亦實亦虛的創作。
有一些學生的作品寫得真好,一個人若是熱愛寫作到願意付錢學習實作,基本的素質都不會太差。
我眼前的這位少婦,就是當時因為才氣秀逸,常被我讚美的學生呀!轉眼三十年就逝去了,誰能相信呢?
後來,我擔任報館的主編,再也抽不出時間去上課,我擔任一年的寫作課也就停了。
「現在還寫作嗎?」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說:「現在只寫一些社長的講話!」
多麼可惜!老師還在寫,學生卻已經投降了。
在我從事寫作的三十多年,曾看到很多有才華的、熱愛創作的青年,卻無法持續的寫作,這顯示了創作是一條多麼寂寞而孤單的路,在漫漫的長夜裡,你的筆帶著你的孤獨,你的鍵盤陪著你的寂寞,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一群陪你起步的人,一個一個被風沙吹走,被烈日灼昏,成為歲月裡的沈沙,你還走著,因為你相信綠洲不遠了,你還看得見那遙遠的北極星。
里爾克曾寫過一個短章:
「有一個人,花了全部的金錢,買了一根金羽毛,將金羽毛插在帽子上。
有一天,他戴著帽子出去,突然颳起一陣風,吹走了那根金羽毛。
那個人只好戴著失去金羽毛的帽子,黯然的回家!
接下來,他的一生,除了思索那根寶貴的金羽毛是什麼時候飛走的?飛往了何方?除此之外,他就無事可做了。」
文學是傾畢生之力換來的插在帽子上的金羽毛,看起來無關緊要,但帽子上的金羽毛失落的那一天,長在心上的一雙翅膀也就斷落了。
我很慶幸,我的金羽毛還在!金翅也還在!
★
在一所大學演講,遇到一位帥氣的研究生,只看一眼,就知道是聰慧的男生。
他說:「我從幼稚園就是林老師的讀者了。」
「幼稚園?」
「那時當然還不認識字,媽媽買了您的有聲書《打開心內的門窗》,每天睡前都要聽,不聽睡不著覺,不知道總共聽了幾百遍,每一個故事我都會講。」
「小學的時候,又聽了《走向光明的所在》,也聽了無數次,我的思想一直到現在還受到您的啟發……」
年輕人向我道謝,背影消失在紅磚鋪成的長廊。
《打開心內的門窗》《走向光明的所在》幾乎是久遠以前的事了,但明晰如在眼前,每部二十萬字,錄音各花了半年的時間,在許多的長夜苦思冥想、嘔心瀝血。
在更多的長夜裡,安慰了很多人的心,甚至是心志初開的孩子。
以心傳心,用感動召喚感動,那是愛與美的柔性改革,也是情與義的感動教育。
我的河水總是流著,幾十年來就是如此青翠,有的人來看河,伸足入水,有的人在河邊散步,欣賞河畔的水花;有的人在河邊遊戲和休息……
寫作是我的河流,流過險峻的河谷、穿越灼熱的沙漠;有時也有青青草地、或也有繁華似錦;我總是嘩嘩前行。
每天每天,在銀色的月光和金色的日照擁抱中,河流都映照出昔日的深情,我的筆從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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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筆從未停歇,是因為要與有緣的人分享感情、思想與境界。
如果有人從小就讀我的書,我希望他能不斷的成長,成為溫柔、細膩,有智慧的人。
境界是無止盡的,我也不知道作品將會走向什麼樣的道路。
深情也是無盡藏,感謝淳珍和三個孩子,他們使我探觸到更清澈的泉源,使我在黯夜中也能點亮滿天的星星。
把這一年的文章集結成書,記錄了一些流動的、閃著光芒的心情。
給或者遙遠的、或者眼前的有緣人。
給或者恆久的、或者當下的有情人。
祈願我們都能過著有緣有情的人生。
在所有的星辰中,一定有一顆星真正的存在著。
我深信!
二○○七年春天
台北雙溪清淳齋
◎早晨的曇花 這朵黃色的玫瑰, 昨天那個少年給了我。 今天,我帶著同一朵玫瑰, 到那個少年的新墳。 玫瑰葉上的小水滴, 還晶亮的閃爍著。 今天,那是淚, 昨天,那是朝露。 ──里爾克 鄰居的花園與我們的只隔著一道籬笆,如果站在籬笆中間向左右各望一眼,會以為來到完全不同的世界。 鄰居是一對醫師夫婦,工作都非常忙碌,偏偏他們很愛種花,滿滿一花園有數百盆花,走入他們的園子,才知道什麼是眼「花」撩亂。 愛花到了痴狂的地步,卻不擅於整理花園。 園子裡除了盆花,這裡一攤水,那裡一堆土;破了的陶盆上插了一把鏟子,散開的肥料袋裡爬滿了蟲子……你既無法立足,也不能卒睹。 但是,這亂到無以復加的園子,卻常常開美麗的花朵,多年來我也練就了一番功夫,在某一盆花開的時候,一律用特寫去看,既不遠觀,也無中景,甚至連近景也沒有。 聚焦於花,很快就累了,這時我會轉睛回我們的花園。我種的花不多,花園卻是以五行配置,左青龍盤著一棵高大的福樹,右白虎是一叢百年的七里香,南朱雀是一株秀逸的吉野櫻,北玄武是十幾株芳香的桂花,圍著花樹的是極星與純白的卵石,象徵陰陽,中間是空無一物的庭院。 我雖喜歡草花,卻不種草花,因為興謝過於快速,常使我戚然,何況,鄰居家整院的草花。 坐在花園中喝茶,常使我感到自豪,甚覺自家的花園秀雅、簡單、優美,充滿了空茫的襌思,與婉約的文氣,與鄰家真是差別大矣! 就在今天,我的自豪彷彿被打破了疆界。 鄰家種在圍籬邊的一叢曇花,伸過了欄杆,結出了九個拳頭大的花苞,在那邊探頭探腦,向我問候。 我種過曇花,也看過不少曇花,通常花苞只大如茄子,從未看過如此巨大的花苞,極有可能是打翻了肥料,才使它大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痴痴的等曇花開,從我和花苞會面的第七天夜裡,曇花開了,大如巨掌,在月光下美到令人屏息,我搬了一張條椅,靜靜的,獨自坐在曇花下,仰頭看著絕美的、令人震驚的白色花朵,感覺到人的一生難得有幾次能這樣的看花,曇花與襌意,相對亦忘言。 在我深深的看花的當時,我忘記了自己花園的美好,也忘卻了鄰人花園的凌亂,在我的心與我的眼,僅存著花的心與花的眼。 如是思惟,竟使我感到淒涼,因為我知道,就在今夜曇花將要謝世,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像這麼巨大的花,落下時一定會有無常的嘆息吧! 曇花最美的時刻,我站起來向它道別,它看起來溫柔而憂愁,有一種惜別的神韻,如果我是一朵曇花,當亦在最美的一刻感知自己的枯萎。 最美麗的,枯萎時最不捨。 最純粹的,失去時最複雜。 在曇花開閤的速度裡,你幾乎可以聽見時光流逝的水聲。 次日清晨,曇花果然枯萎了。 花園的凌亂又回來了,或者,我很難以向人說明,曾有一個秋日,彷如佛經裡的優曇花開了,在那一夜,一切的空明與所有的無量交織;在那一瞬,永恆的實有與無常的虛無纏綿。 這世界是透明的或不透明的? 這宇宙是平凡的或不平凡的? 這大千是玄奇的或不玄奇的? 一定、一定,有我和優雲花都在尋找的存在吧!
◎水丹青
一顆小石,
可以阻擋巨石的滾動;
一枝柳條,
可以改變雪崩的方向。
──雨果
我喜歡買散茶,不喜歡買包裝好的茶,因為可以欣賞茶葉,並確定茶的香氣。
我喜歡看茶葉在水中緩緩張開,彷彿茶葉帶著山林之氣在水中歌舞。
有的茶葉,枯乾黝黑,一遇到熱水,便甦醒一山的翠綠,也喚起了春日的繁華。
有的茶葉,單薄乾扁,一見到熱水,便豐潤前生的山川,也觀照了今世的璀璨。
茶葉是美,未飲早已痴了。
我還喜歡把泡過的茶,攤開幾葉在白瓷盤上,細細看它的美麗,看「白毫烏龍」,美麗的毛邊;看「水金龜」如龜的潛行;看「白雞冠」,紅紅的葉片上戴著紅色的雞冠。
那泡過的茶葉,簡直可以鑲框裱褙,掛在牆上。
我更喜歡看茶葉在水中浮沈,風流雲散,萬里漂萍;細毫婉轉,流浪天涯。
在茶與水相遇的一刻,茶也活了,水也活了。那祕密猶如愛侶的深情重逢,你水中有我,我茶中有你,一葉茶偶遇一滴水,有深深的禪意。
更不用說水裡的妙音與茶葉的舞蹈,總是歡喜踴躍。
怪不得從前的人把欣賞茶在水中的消息,當成藝術,叫做「水丹青」。
宋朝人陶谷在《荈茗錄》中曾寫到:
「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湯運匙,別施妙訣,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鳥之屬,纖巧如畫,但須臾就散滅。此茶之變也,時人謂『茶百戲』。」
茶湯裡可以作畫,剎那間消失,算是最短暫的藝術。
最短暫的藝術卻也有通神之藝人,當時有一位福全和尚,注湯泡茶時,水上竟能浮出一句詩,如果同時泡四杯茶,水上可以變幻一首絕句,甚至花草蟲魚,唾手可得。
福全成為當時的「水丹青大師」,上門求觀者,絡繹於途。
福全頗為自得,寫一首詩來誇耀自己的絕技:
「生成盞裡水丹青,
巧盡功夫學不成;
卻笑當時陸鴻漸,
煎茶贏得好名聲。」
寫過《大觀茶論》的宋徽宗,也酷愛水丹青,為了觀賞茶中的白沫變化,他特別鍾情黑釉的「兔毫盞」,認為以黑襯白,最能看到水中的變化。
北宋大書法家蔡襄,在擔任福建路轉運使時期,除了改良建茶,也是兔毫盞的收藏家。傳說他收藏了十個珍稀的黑釉兔毫盞,對於鬥茶深有研究。由於他寫成的《茶錄》,介紹了鬥茶之風,遂成為皇室、貴族、文人、士大夫的風尚,人人沈迷「水丹青」。
蘇軾曾以一首「行香子」寫當時的情景:「酒闌時,高興無窮,共誇君賜。初拆臣封,看分香餅。黃金縷,密雲龍,鬥贏一水,功敵千鍾……」
那種對茶浮、茶色、茶沫、水痕的迷醉,可以說是「傾宇宙之力,迷於眼前的一瞬」,當是宋朝國力衰蔽的原因吧!
我們並不迷醉於那樣的瞬間,我們也能醒覺的觀看茶水的流變,茶葉的起落,茶色的金黃或澄紅,香浮鼻觀煎茶熟,毫盞雪濤驅滯思!
天下最美的水丹青,是神農氏在山中煮水,大鼎滾沸的時候,他吃到的毐草藥性發作,痛得在地上打滾。
突然一陣大風吹來,吹入鼎中幾片樹葉,葉如眼瞼,翠綠如玉,鼎中湯水化為金黃。這葉子,是神農氏從未見過的,他舀了一杓水喝,芳香撲鼻,一道清氣,使腹中的滾沸止息了。
那被萬神吹來解救神農的,正是幾片茶葉。
神農站在大鼎之旁,深深的呼吸、靜靜的觀看。
幾片茶葉還在鼎裡,如游魚戲耍、如金龍穿雲、如綠繡眼穿林而過,如與相愛的人千百年的初逢相見……
一鼎茶水,流到現在,是最美的一幅水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