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坑洞與海星。讀《失去的喜悅》有感

入秋以後，或許是季節變換之故，我在不同的喪禮間奔忙，為朋友、長輩流下許多不捨的眼淚。其中最讓我難以釋懷的，是同齡好友 A 的輕生。

在辦公室看書稿的時候，突然收到朋友 B 的傳訊，我立刻回撥過去，話筒對面傳來B難以自抑的痛哭失聲。A是因為重度憂鬱症而在家自戕，被剛上高中、夜晚打工回家的兒子發現。想到 A 的絕望、想到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所承受的驚慌痛楚，除了揪心的疼，也只剩簌簌的淚。

拭淚間，我看到桌上書稿的名字：《失去的喜悅》。失去怎麼會是喜悅？失去怎能變成喜悅？要經歷怎樣漫長的流淚谷，才能接受這樣的喪失？剛剛看過的一個字眼，突然跳進我的腦海：裂痕。 

｢我們是易碎的物種，渾身都是裂痕。｣
｢我們每個人的痛苦，通常都比外界所知的多。｣

想到作者敘述，自己所認識的多位外表光鮮亮麗、才華橫溢，甚至神氣活現、崇拜者無數的名人，都飽受內在壓力折磨，令人驚愕地放棄了生命，我突然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我對 B 說，A 是心裡的裂痕太深，靠自己已經爬不上來，若不是病入膏肓、心力盡失，單從與兒女令人羨慕的親密關係，他絕不會任由自己跌入裂縫。他不是自殺的，是病逝的。在追思禮拜上，我抱著 A 的兒子，重複了同樣的話。儘管失去無法挽回，但願能少一點痛，多一點盼望，我們將來天堂再見！ 

返家後，我看完整本《失去的喜悅》，不但速度破了近期的紀錄（上了年紀，長時間閱讀很吃力，看書速度每下愈況），畫線量也多得難以想像（12級字竟填滿了七頁Ａ4紙）。 

作者法蘭克．布魯尼是《紐約時報》名記者，工作資歷超過三十五年，家庭溫暖、情感穩定，交際上更是往來無白丁，活脫脫是個人生贏家，沒想到一早起來，單眼中風，幾乎喪失視力，另一眼未來也有失明可能。

按著記者本能，他收集資訊，尋找最可行的醫療，卻沒有任何好消息，有的只是漫長的候診室等待、藥物、針劑和失敗的臨床實驗，令人絕望痛苦又無奈。但在這樣的過程中，他竟然獲得了一件最珍貴的東西，那就是：｢一眼閉上了，另一眼便睜開了。｣

閉上的是肉體的眼睛，睜開的是心靈的眼睛。 

「我用健康的那隻眼睛觀看身邊的每件事物，看得更認真、更久，希望也看得更深情，就從我的熟人跟朋友開始。我察覺我們對自己生命裡的那些人認識得太少，因為我們只看他們的表相，詢問簡單、有禮的問題，將他們切割到只剩下最不複雜、能最快取悅我們的部分。他們內心有我們沒看清楚的痛苦，有我們沒有好好表揚的勝利……在這方面，我覺醒了。」 

我無比感謝布魯尼沒有絮絮訴說自己的苦與淚，如果這樣，這本書真的不值得拿起。相反的，他用那隻僅剩的，更睿智、更洞觀的眼睛，加上一枝久經磨礪的筆，生動俐落的寫出了他的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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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最陽光正面的摯友多麗，三十六歲罹患了帕金森氏症，如何幽默笑稱自己不受控制後揚的左腿為｢驢子踢｣、如何藏著一只｢暴打鍋｣，在無法遏止的憤怒上湧時避著人盡情發洩；他認識的墨西哥駐美國大使胡安目不能視，但卻並未將之視為負擔，反而認為這是個人特色，使他更有耐心、更謹慎、更沉得住氣，成了他的榮譽勳章！而十八世紀最偉大的旅行家霍爾曼，竟然也是視障人士，在內燃機尚未發明的年代，他往返五大洲，累積的里程數長達 40 萬公里，作者戲謔地說：｢僅次於霍爾曼的馬可．波羅，相形之下就像個足不出戶的人。」

布魯尼特別關注視障者，因為想知道，萬一他真的失去視力，將面對怎樣的未來。另一個他留意凝視的人群是高齡者，他深信年齡不是障礙，受過的傷、走過的路，會帶來難以估量的智慧紅利。你會看到他長期跟訪的拜登，怎樣走過艱苦卻真正學到功課，以超高齡坐上總統寶座；還有知名女星雪歌妮．薇佛，從二十五年前第一次採訪到如今，她如何從怯懦、自卑，轉身為豁達、自信而溫暖。 

布魯尼不是在寫人物報導，而是試圖在受苦跌撞的過程中，為自己，也為許多受創的人找回喜悅，或至少找回走下去的力量。印象很深的是他從多麗學到的一件事：遇到坑洞，不要盯著看。這是把車開好的秘訣。 

「我把這當作人生的隱喻。要是你滿腦子想著壞事（坑洞），就會摔到坑裡……我憑著意志力克制自己，不凝視坑洞太久、太認真。

「我可以堅持去看光明面，至少盡可能找出最光明的一面……我感受到，我的心是一輛笨重又難開的老車。夠努力的話，這車便可以駛往兩個方向，從兩條叉路挑出一條走下去：一條路是盤點所有的不如意與傷心，另一條路是認清還有多少美好留了下來、還有多少幸福仍然是你伸手可及的。 」

是的，人生有裂痕、有坑洞，但我們仍有選擇，少看一點坑洞，多想一下可以擁抱的美好，儘管腿很沉、車很老。我知道這一切都不簡單。

我曾經歷過兩次憂鬱症，一次是產後，一次是女兒重病後，每次都在短短一個月內瘦了十公斤以上。第一次或許是賀爾蒙的改變救了我，第二次則是透過不間斷的禱告，透過不去看坑洞，而去看那些仍然擁有的，一天又一天，我像斷腳的海星一般恢復但並不如初。有些東西留下來，就像布魯尼一樣，不一樣的眼睛、時刻感恩的心，還有信仰。 

「斷腳的海星」不是我的用語，而是某位盲人大法官帶布魯尼搭乘華盛頓特區的複雜地鐵，讓他忍不住讚嘆時得到的回覆：「海星的腳斷了會重新長出來。但跟人類的能力相比，那其實不算什麼。」 

沒有人不曾失去，但即使有再多裂痕、再多坑洞，仍有無數人活生生地將驚奇的生命力、因失去而獲得的珍貴體悟，如珍饈般擺在我們的面前。推薦這本如生命盛宴一般的書，相信你一定能從其中找到讓你足以成為海星的那個人、那句話！

－－作者為圓神出版事業副社長

《失去的喜悅：朦朧黑暗中所見的人生美好》

本書被歐普拉譽為「大絕望帶來大洞察力！」，她並且邀集讀者、專訪作者長達一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