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錢伯連太太打電話來,艾美拉只能斷斷續續聽見她的聲音,「……帶布萊兒去……付兩倍薪水。」
艾美拉站在一間擁擠的公寓內,身邊是好閨密薩拉、尤瑟芙和肖妮,對面有個人正尖聲大喊「這是我的歌!」。那是九月的一個週六夜晚,距離肖妮的二十六歲生日結束只剩一個多小時。艾美拉把手機音量調大,要求錢伯連太太再說一次。
「妳可以帶布萊兒去超市一下嗎?」錢伯連太太說:「很抱歉這時候打給妳,我知道很晚了。」
實在太驚人了,艾美拉每日的保母工作(充滿嬰兒連身衣、堆得像山一樣的鮮豔玩具、寶寶濕紙巾、幼兒分隔餐盤)竟然闖入她此刻的夜生活(音樂喧鬧、到處都是緊身洋裝、唇線筆,以及裝滿酒的紅色塑膠杯)。此刻是晚上十點五十一分,錢伯連太太就在電話另一頭等艾美拉答應自己的請求。她的意識因為兩杯混調烈酒有些朦朧,日夜生活的交疊實在有些可笑,但艾美拉的銀行帳戶餘額可讓人笑不出來:總共只有美金七十九元十六分。在今晚因為派對低消、大量生日烈酒,以及為生日主角湊錢買禮物而花掉二十元之後,能賺些現金真的對艾美拉.塔克很有幫助。
「等一下,」她說。她把手上的酒放在矮咖啡桌上,用中指堵住另一隻耳朵。「妳要我去接布萊兒?現在?」
「彼得不小心……我們出了點意外,窗戶破了……我只是需要讓布萊兒暫時離開屋子。」錢伯連太太的口氣冷靜且異常有條理,彷彿正在接生一個嬰兒,好的,現在該用力推囉。「這麼晚打給妳真的很抱歉,」她說:「我只是不想讓她看到警察。」
「噢,哇,了解。但是,錢伯連太太?」艾美拉坐在沙發邊緣,兩個女孩開始在扶手的另一邊跳舞。肖妮的公寓大門在艾美拉的左手邊打開,四個人一邊進來一邊大吼:「唷呼!」
「我現在看起來實在不太像保母,」艾美拉提醒,「我在朋友的生日派對上。」
「噢,天哪,真抱歉,妳該待在那裡……」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艾美拉提高音量,「我可以離開,只是想讓妳知道,我現在穿著高跟鞋,而且喝了……大概一、兩杯酒。這樣可以嗎?」
錢伯連家最小的寶寶凱瑟琳才五個月大,此刻對著話筒哭嚎起來。錢伯連太太說,「彼得,可以請你抱她嗎?」接著她又貼近話筒,「艾美拉,我不在乎妳看起來什麼模樣。我會支付妳過來及回家的計程車費。」
艾美拉把手機丟入斜背小包內袋,確定其他東西都帶好了。她站起身,把打算提早離開的消息告訴她的好姊妹,尤瑟芙說:「妳要先離開去帶小孩?妳天殺的是在開我玩笑吧?」
尤瑟芙還沒問完,「什麼樣的媽媽會要妳這種時候去顧小孩?」艾美拉不想說得太詳細,「我需要現金,」她說。雖然知道實在不太可能,但她還是說了,「不過如果很快搞定,我會再回來。」
薩拉用手肘輕輕頂她,「我跟妳一起撤啦。」
艾米拉和薩拉走下樓梯,兩人在燈光昏暗的人行道上等Uber時,艾米拉在腦中快速計算了一下。十六美金乘以二……再加上計程車費……幹這錢當然要賺。
艾美拉和薩拉抵達錢伯連家門前時,還能聽見凱瑟琳在裡頭哭。艾美拉走向門廊階梯,看見前方窗戶上有個不規則的小洞,有些黏答答的透明液體從洞裡滴出來。樓梯最上方站著布萊兒,錢伯連太太將她的柔亮金髮綁成馬尾。她對艾美拉道謝,用一如往常的方式跟薩拉打招呼(「嗨,薩拉,很高興再次見到妳」),然後對布萊兒說:「妳可以去跟這兩個大女生玩囉。」
布萊兒牽住艾美拉的手。「本來該睡了,」她說:「但現在不用囉。」她們一起步下階梯。三個女孩一起跨越三個街區,往「倉庫超市」的方向走時,布萊兒不停稱讚薩拉的鞋子好漂亮—顯然是希望能試穿一下,但這伎倆並不成功。
倉庫超市位於一間目前已熄燈的車站內,裡面有賣大骨高湯、松露奶油、冰沙,還有大包的各類堅果。店內明亮空曠,唯一開放的結帳通道只供購買十件商品以下的顧客使用。 穿著高跟鞋的薩拉在果乾區隔壁彎下腰,拿起一盒淋上一層優格的葡萄乾,同時壓好自己的洋裝以免走光。「呃……八塊美金?」她立刻放回去,站直身體。「天殺的,這還真是間有錢人的超市。」
欸,艾美拉透過嘴型向薩拉示意,懷中這傢伙啊,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艾美拉把布萊兒放回地上。「但我們這位小妹妹呢,光是堅果區就能逛好幾小時。」
「小美賺大錢、小美賺大錢……」薩拉舞動著跳向冷凍食品走道。艾美拉和布萊兒跟在她身後,看著她雙手搭膝,眼睛望著自己在冷凍櫃門上的微弱倒影,不停往前舞動彈跳,隱約的冰淇淋商標交疊在她的大腿倒影上。她的手機再次震動。「噢老天呀,我把手機號碼給了肖妮派對上的哪個男人啦?」她望著手機螢幕說:「他實在太想要我了,真蠢。」
「妳跳舞,」布萊兒指著薩拉,她把兩隻手指含進嘴裡,然後說:「妳……妳跳舞沒音樂。」
「想要音樂嗎?」薩拉開始用大拇指在螢幕上滑動。「我可以放些音樂,但妳也要一起跳唷。」
「不要放那種可以聽清楚歌詞的,」艾美拉說:「要是她學會了,我會被開除。」
薩拉用三隻手指朝艾美拉的方向揮了揮,「包在我身上啦,沒問題。」
沒過幾秒鐘,薩拉的手機就爆出巨大聲響,她皺起眉頭,「哎呀。」然後把音量轉小。合成電音在超市走道漫開,惠妮.休士頓的歌聲傳出,薩拉也開始扭動屁股。布萊兒開始上下跳動,兩手抱著白白軟軟的手肘,艾美拉背靠著冷凍庫門,在她身後,冷凍早餐肉腸和鬆餅的塗蠟紙盒閃閃發光。
布萊兒.錢伯連不是個傻氣的孩子。她從來不會因為氣球而瘋狂,每次看到小丑摔倒在地,或者手指著火,她也不會因此興奮,反而很擔心。每次在生日派對或芭蕾舞課堂上,只要音樂響起,或者魔術師要求大家一起尖叫時,布萊兒都會為難地意識到自己格格不入,那雙緊張兮兮的藍眼睛也會望向艾美拉,真的得這樣嗎?非做不可嗎?因此,當布萊兒毫不猶豫地跟薩拉一起隨八○年代金曲前後搖晃時,艾美拉一如往常地站在一邊,擔任布萊兒偶爾需要尋求的那個出口。每次只要布萊兒對某件事受夠了,艾美拉希望她知道她可以不做。除此之外,艾美拉心中還醞釀著一種甜美感受:此時此刻,二十五歲的艾美拉正在超市跟摯友及最喜歡的小鬼一起跳舞,而且一小時還能賺入三十二美金。
薩拉看來跟艾美拉一樣驚訝。「哇嗚!」看著布萊兒愈跳愈認真,她說:「好唷,小妹妹,我知道妳的能耐了。」
布萊兒望向艾美拉,「妳也跳,小美。」
歌曲最後一次轉調後,有個比她們高很多的人推著一輛購物車走進這條走道。他的上衣印著「賓州大學」,臉上有雙似乎很想睡的可愛眼睛,但艾美拉正跳得興起,要是現在停下來,一看就知道是因為他。她在做左右扭動踏步的道基舞步時,瞥見他在推車裡擺了香蕉;她在做掃掉肩上灰塵的舞姿時,他正伸手去拿冷凍綜合蔬菜。薩拉叫布萊兒鞠躬,那男人朝她們的方向無聲鼓掌四下後才離開走道。艾美拉提著屁股上方的裙頭,重新把裙子調正。
「該死,妳讓我流汗了。」薩拉彎下身來。「跟我擊掌,就是這樣,妹子。我閃啦。」
「好唷。」
「感謝讓我一起搭計程車過來。掰啦,好姊妹。」
薩拉搔搔布萊兒的頭,轉身離開,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聲響,一路叩叩叩地往倉庫超市的門口遠去。此時的超市突然看來無比白亮,又無比窒人。
直到薩拉消失在視線範圍外,布萊兒才意識到她要走了。「妳的朋友。」她用手指向空蕩無人的前方,兩顆外露的門牙擱在下嘴唇上。
「她得上床睡覺了,」艾美拉說:「要來逛堅果嗎?」
「我該上床睡覺了。」布萊兒抓住艾美拉的手,在閃亮的磁磚地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我們要睡在超市嗎?」
「沒啦,」艾美拉說:「我們再逛一下下就好。」
「我想…… 我想聞茶的味道。」
布萊兒總在擔心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所以艾美拉放慢速度向她解釋,她們會先去逛堅果,再聞茶的味道。不過她才正要開口,就有個聲音打斷了她,「不好意思,女士。」接著是腳步聲傳來,艾美拉轉身,眼前是一枚閃閃發亮的金色保全徽章,徽章上寫著「公共安全」,弧形底部的邊緣寫著「費城」。
布萊兒指著他的臉。「那個人,」她說:「不是郵差。」艾美拉吞了口口水,聽見自己開口說話,「噢,嗨。」那男人站在她前方,兩邊大拇指插在腰帶環裡。他沒有回應她的招呼。
艾美拉順了順自己的頭髮,「你們是要關門了嗎?還是怎樣?」她知道這間店還會再營業四十五分鐘—每到週末,這間營業到午夜的超市始終貨品充足,空間整潔—但她想讓他知道自己不是會悶聲忍受的類型。從保全的深色鬢角往後望,艾美拉在走道彼端看見另一張臉:是那個身穿運動服裝的灰髮女子。她剛剛看起來很受三人的舞姿感動,現在卻雙臂抱胸,將購物籃擱在腳邊地上。
「女士,」保全說,艾美拉往上望著他的大嘴巴和小眼睛。他看起來就像那種有個大家族的人,這種家族每到節日會從早到晚待在一起。這種人不會沒事叫別人「女士」。「這小孩這麼小,現在還在外面實在有點晚,」他說,「是妳的孩子嗎?」
「不是,」艾美拉笑了,「我是她的保母。」
「好吧,不過……」他說:「恕我直言,妳今晚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在帶小孩的樣子。」
艾美拉意識到自己的嘴唇開始扭動,彷彿喝到太燙的飲料。她在冷凍庫門上瞥見自己從頭到腳的變形倒影。她的臉部細節幾乎無法在倒影中清晰呈現,包括豐厚的棕色嘴唇、小小的鼻子、覆滿黑色瀏海的高額頭,而在冷凍庫門的厚重玻璃上,她的黑色襯衣、緊身V領上衣還有液狀眼線都無法展現形貌。她能在倒影中看到的就只是一個非常黑瘦的人影,最上頭的一小簇金色則屬於布萊兒.錢伯連。
「好,」她吐出一口氣,「我是她的保母,她母親打電話找我來,是因為……」
「嗨,我很抱歉,我只是……嗨。」走道另一頭的女性走過來,腳上破舊的網球鞋在磁磚地上發出噗嘰噗嘰的聲音。她一隻手搭在胸口,「我是一位母親,我聽見這個小女孩說,她現在沒跟她的媽媽待在一起,而現在真的很晚,所以我有點緊張了。」
「讓我想一下,這位媽媽。好的……」艾美拉說:「我是她的保母,她媽要我帶她來這裡,是因為他們家有些緊急狀況,她要我暫時把她帶開。他們只住在三個街區外。」她感覺脖子上的皮膚緊繃起來。「我們只是來這裡逛逛堅果而已,總之,我們什麼都沒亂碰。我們只是……我們只是真的很愛堅果,所以……就這樣。」
有那麼一刻,保全的鼻孔撐開,他對自己點點頭,彷彿證實了一個剛剛出現在腦中的疑問,「妳今晚是否喝了酒?女士?」艾米拉閉上嘴巴,往後退了一步。站在保全旁的中年女子也往後退,「噢,天哪。」
她意識到雞鴨肉和紅肉區就在前方,剛剛穿著賓州大學上衣的顧客此刻已停止所有動作,認真在聽艾美拉這邊的對話。突然之間,除了這些莫須有的指控之外,一切互動都讓她備受羞辱,彷彿有人大聲表示她不在派對的賓客名單上。「你知道嗎?其實沒關係,」她說,「我們可以直接離開。」
「等一下,」保全伸手阻止,「我不能讓妳離開,這可是有關一個小孩的安危。」
「但她現在是我的小孩,」艾美拉又笑了,「我是她的保母,法律上的合法保母……」她在說謊,但艾美拉想藉此暗示自己是透過正式文件雇用的保母,她和這孩子擁有合法關係。
「嗨,甜心。」那名中年女子彎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妳知道妳媽咪在哪裡嗎?」
「她媽媽在家。」艾美拉說話時輕點了自己的鎖骨兩下,「妳可以直接跟我說話。」
「所以妳的意思是,」保全試圖解釋,「三個街區外某個不知哪來的女人,要求妳在這麼晚的時候來照顧她的孩子?」
「噢我的老天呀,不是,我剛剛哪是這樣說的?我是她的合法保母。」
那名賓州大學的男子走過來,艾美拉看見他了,他正把手機舉在胸前錄影。
「噢我的老天,」艾美拉用已經有點掉色的黑色指甲擋住臉,彷彿不小心闖入團體照的拍攝現場。「你可以別管閒事嗎?」
「我覺得妳會想留下證據,」他說:「要我叫警察來嗎?」艾美拉把手放下,「叫警察來做什麼?」
「嘿,妳是個大女孩了,」保全膝蓋著地蹲下,聲音溫和又老練,「那邊那個人是誰呀?」
「小甜心?」中年女子輕柔說:「這位是妳的朋友嗎?」
艾美拉想蹲下抱住布萊兒—如果布萊兒能把她的臉看得更清楚,或許就能把她的名字好好說出來?—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裙子無敵短,前面又有一支手機在錄影。突然之間,她的命運似乎掌控在這個相信花椰菜是樹寶寶的幼兒手上,這個幼兒還相信,只要躲在被子底下,別人就不太可能找到她了。布萊兒把手指塞進嘴裡,艾美拉屏住呼吸。然後布萊兒說了:「小美」。艾美拉心想,感謝上帝。
但保全說:「我不是問妳的名字,親親,我是問妳這位朋友的名字。她叫什麼名字呢?」
布萊兒尖叫:「小美!」
「她說的就是我的名字,」艾美拉告訴他,「我叫艾美拉。」
保全問,「可以把名字的拼音告訴我嗎?」
「欸欸,」拿著手機的男子試圖吸引艾美拉的注意力,「就算他們要求,妳也不用出示身分證,賓州法律是這樣規定的。」
艾美拉說:「我很清楚我有什麼權利,老兄。」
「這位先生?」保全站起來,轉身,「你沒有權利介入犯罪調查。」
「等等、等等,犯罪?」艾美拉感覺自己正快速墜落,體內所有血液似乎在嗡嗡作響,瞬間湧向她的耳朵和眼球後方。她伸手把布萊兒抱入懷裡,雙腳站開保持平衡,頭髮甩向後方。「這裡現在有誰犯了什麼罪?我是在工作,我在賺錢,而且我敢賭我賺的還比你多。我們就是來這裡逛逛堅果而已,所以現在我們是被逮捕了嗎?還是可以走了?」艾美拉說話時伸手遮住布萊兒的耳朵,布萊兒把手滑入她上衣的V領口內。
「聽我說,女士?」保全也站開腳步與她對峙,「因為這孩子的安全可能遭到威脅,我必須把妳拘留在這裡訊問。請把孩子放回地上……」
「好吧,你知道嗎?」艾美拉從小皮包中取出手機時,左邊的腳踝還在顫抖。「我現在要打給孩子的父親,他可以過來這裡,他是個老白男,我確定他來了一定會讓你們大感安心。」
「女士,我需要妳冷靜下來。」他把手掌搭在艾美拉身上,雙眼再次定定望著布萊兒的眼睛。「聽我說,小寶貝,可以告訴我妳幾歲嗎?」
艾美拉按下彼得.錢伯連的頭四個拼音字母,點下亮藍色手機號碼。在布萊兒的掌心底下,艾美拉可以感覺自己的心臟正大力搏動。
「妳幾歲啦?寶貝。」中年女子問:「兩歲?三歲?」然後她對警衛說:「她看起來大概兩歲。」
「噢我的天,她快三歲了。」艾美拉嘟噥著。
「女士?」警衛指著她的臉,「我正在跟小孩子說話。」
「噢好吧,好唷,因為她才是你問得出答案的好對象呢。小寶貝,來,看著我。」艾美拉努力用嘴唇擠出一個歡快表情,將懷中幼兒往上捧了兩下。「妳幾歲啦?」
「一二三四吳!」
艾美拉回頭望向警衛,「滿意了嗎?」手機接通,「錢伯連先生?」她聽到一些喀拉喀拉的聲響,但沒人說話。「我是艾美拉,哈囉?聽得見嗎?」
「我要跟那位父親說話。」保全伸手要拿她的手機。
「幹你要做什麼?別碰我!」艾美拉別過身,布萊兒因為這個動作倒抽了一口氣,手緊抱住她的背。艾美拉的人造編髮像玫瑰經念珠一樣掃過她的胸口。
「你不該碰她的,老兄,」賓州大學的男子出言警告,「她沒有抵抗,她只是在打電話給孩子的爸。」
「女士,勞駕妳將手機遞給我。」
「你很清楚的,老大,你不能拿走她的手機。」
保全伸長一隻手,轉身對他大吼,「退開,先生!」
布萊兒的雙手埋在艾米拉的頭髮中,艾米拉用手機緊貼臉頰,尖聲大叫,「你甚至不算真的警察,所以你才給我退開,臭小子!」她看見他的表情出現變化,眼神說著:我跟妳槓上了,我很清楚妳是哪種敗類。他開始叫後援,艾美拉屏住呼吸。
艾美拉從手機聽筒聽見了錢伯連先生的聲音,「艾美拉?」他又說「哈囉?」
「錢伯連先生?可以請你來倉庫超市嗎?」就跟今晚這一切的開頭一樣,她的語調驚恐但仍節制,「他們認為布萊兒是被我偷走的小孩。可以請你快點過來嗎?」他說了一些大概是「什麼鬼」還有「噢老天」之類的話,然後說,「我現在就過來。」
艾美拉沒料到的是,比起之後的沉默,剛剛的激烈指控還比較不難熬。他們五人就這樣呆立原地,在等待最後贏家揭曉之前,本該各自理直氣壯的他們卻更顯惱怒不快。艾美拉開始跟地板大眼瞪小眼,布萊兒則拍弄艾美拉肩上的頭髮,「跟我的小馬的毛毛好像,」布萊兒說。艾美拉又把懷中的她往上捧了一下,「嗯哼,這編髮很貴,拜託小心點。」終於,她聽見自動門滑開,有腳步聲快速接近,錢伯連先生從穀片走道冒出來。布萊兒伸出一隻手指,「是把拔。」
錢伯連先生看來是一路慢跑過來,鼻頭上全是細細的汗珠。他把一隻手搭上艾美拉的肩膀。「發生什麼事了?」
艾美拉把女兒抱還給他。中年女子往後退了一步,她說:「嗯,很好,剩下的事就交給你們了。」
走出倉庫超市後,艾美拉朝錢伯連家反方向的街角跑去,她在一間打烊的烘焙屋前停下腳步,她沒在傳訊息什麼的,但雙手仍不停發抖。她用鼻子吸氣,嘴巴吐氣,同時在手機上瀏覽數百首歌曲。她扭動了一下屁股,把裙子重新往下拉好。
「欸欸。」賓州大學男子出現在街角,他走向她後開口:「妳還好嗎?」艾美拉的肩膀本來悲慘地繃緊著,此刻陡然垂下,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聽著,剛剛那樣實在是太糟了,」他說:「我全錄下來了。如果我是妳,會把影片交給電視台,這樣就能……」
「哇,酷唷……我才不要,」她說。她把臉上的亂髮撥開。「我不可能這樣搞,但……總之還是謝啦。」
他一時沒說話,舌頭掃過門牙。「這樣呀,那傢伙剛剛對妳的態度很渾蛋,難道妳不想讓他被開除嗎?」
艾美拉笑出來,「那又能怎樣?」她穿著高跟鞋的雙腳換了一下重心,重新把手機收回皮包。「好讓他去另一間超市找另一份時薪九美元的垃圾工作?拜託。我可不想要大家上網Google我的名字,然後看到我在華盛頓廣場上的一間超市神情恍惚,手上還抱著一個不是我的寶寶。」
他笑了,「這樣說也對。」
「給我看你的手機,」艾美拉向他攤開手掌,中指和無名指往上勾了勾。「你得把那影片刪掉。」
「妳確定嗎?」他小心翼翼地問:「我是認真的。這影片絕對可以幫妳在報紙搞來一個專欄之類的。」
「我又不是作家,」艾美拉說:「而且我可不想招惹網民,拿來。」
「等等,這樣如何?」他拿出手機。「這不甘我的事,我也很樂意刪掉影片,但讓我先用電子郵件寄給妳,以免妳改變心意。」
「但我不會……」
「就是以防萬一……這裡,把妳的電子郵件地址打在這裡。」
比起用其他方式說服他,打個電郵地址似乎比較不麻煩,所以艾美拉單手抓著皮包背帶,另一隻手開始打字。當她看到寄件地址上寫著KelleyTCopeland@gmail.com時,她停止動作,「等一下,這個天殺的『Kelley』是誰?」
他眨眨眼,「我就叫凱利。」
「咦?」她打完電郵地址,抬頭,「你真的叫凱利?凱利不是女生的名字嗎?」
「好了、好了。」他把手機拿回來。「我都熬過中學生活了,妳傷不了我啦。」
艾美拉微笑,「難怪你會在這裡購物。」
「嘿,我平常不太會在這裡購物。」他笑了。「不過別再打擊我了。我的袋子裡現在還裝著兩種不同的康寶茶呢。」
「嗯哼,」她說:「你把影片刪掉了嗎?」
「沒了。」他把螢幕秀給她看,還沿著時間軸往前滑了一下。
「好。」艾美拉把一簇黏在唇蜜上的頭髮撥開,對他拉出了一個哀傷的「我也搞不懂這一切」的微笑,然後說:「那就掰啦。」
「嗯,好,晚安,保重。」他顯然沒料到話題就這樣結束,但艾美拉不在乎。她一邊朝火車站走,一邊傳訊息給薩拉:結束後來找我。
「換作是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薩拉坐在艾美拉的馬桶上這麼說。
「我不知道。」艾美拉用毛巾擦掉唇膏。「還有,我們不是討論過了?」她略帶歉意地簇起眉頭。「我們都同意,我的舞跳得比妳好。」
薩拉翻了個白眼。
「倒也不是說我們一定要爭個輸贏啦,」艾美拉再次嘗試緩和氣氛,「但我就是比較強。」
「親愛的,」薩拉說:「剛剛可能會出大事的。」
艾美拉笑了,「小薩,沒事的。」
但接著,她用手背摀住嘴,安靜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