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與親人的回憶嗎?
清明本是悲傷的釋放,我們祭祀與思念,在年年更迭的歲月與心靈,讓回憶重生。
吳導曾說:「每每重演《人間條件》系列,當初創作的回憶也跟著浮現。
想到自己的青春,曾經過往的那些歲月。」
清明時節,也不只是形式上的儀式,是讓我們回到過去的歲月,思念我們和親人的回憶。
這是出自《念念時光真味》,吳念真導演記憶裡,阿公的故事。
城市角落裡,阿公的晚餐
我始終沒跟他說,那些雞脖子通常是整批賣給人家剁碎了當狗食。
不過,阿公很會滷,滷得很夠味,很好吃。
阿公過世於一九八○年,享年七十九。他一輩子幾乎無病無痛,但在一次感冒之後,整個身體就開始衰敗。瑞芳一位醫生說那不是病,就是「老」,當某個器官的使用期限到了,功能慢慢喪失後,連帶地也影響其他器官,然後逐一停擺。
他說阿公身體基礎好,就像「德國貨」,所以平常故障少,而現在的狀況是所有零件都已經耗損到一個極限,無從修理起,修也沒意義,就讓它自然運作,直到最後吧。
阿公身體基礎好,或許和他年輕的時候學拳術,加上之後的重度勞動有關。阿公有四兄弟,他排行老三,小時候被押在地主家裡當長工,拳術就是那時候學的。他說地主在農閒的時候都會找唐山師父來家裡教,有錢人最怕偷和搶,讓長工學拳術,勞動之外還可以在必要時兼當保鏢。
《人間條件二》吳導筆下的武雄(李永豐),正是一齣長工與千金,有著情愫,但礙於父母之命無法相愛的故事。武雄:「人生有很多代誌轉頭就忘記……咱的代誌,有些是入棺材也呀擱記著著。」
阿公神奇的「知識」
四兄弟十幾二十歲時,聽人家說九份是「金仔山」,要翻身到那兒才有機會,於是幾個人就從礁溪落跑到九份。兄弟們都進了礦坑,只有阿公進不去,因為他有一隻眼睛從小失明,因此只能在礦區打零工。進得了礦坑的工錢高,偶爾還有機會偷偷夾帶些金砂出來賣。至於礦區的雜工則是賣時間、賣勞力,不但工錢少,工作也不穩定,所以阿公就得比別人更操勞。記憶裡的阿公好像什麼工作都做,煉金工廠守夜、修路、造林、替林務局除草、當苦力挑東西等,沒工作的時候就闢菜園種菜,或闢一塊山地種番薯,以及在家看顧我們這些小孩。
阿公不識字,所以「知識」來自累積的生活經驗。比如每天一早開門看看天,就可以預知午後有雷陣雨,而苦雨不斷的某個早晨會忽然跟小孩們說:「下午你們就可以上運動課!」
從小和他一起走在去九份或番薯園的山路上,他會趁機教我們認識草藥,比如跌倒了哪一種草揉一揉擱在傷口上可以止血、哪一種塞進牙縫可以止牙疼、哪一種摘來煮了喝可以退燒。
我們那邊的山區多蛇,他在我們的書包裡放了一截木頭,說萬一被蛇咬了就把木頭拿來嚼,口水吞進去,嚼爛的木渣則往傷口貼,用手帕綁牢,然後盡快回家找大人。 那些草藥我們都試過,還真的有效,唯獨常備的蛇藥從沒派上用場,而且時間一久,書包裡的那塊木頭早就烏漆麻黑,還被便當流出來的油脂菜汁沾得又臭又髒,萬一真的被蛇咬,大概也沒有人敢把它塞進嘴裡嚼。
2010《這些人,那些事》出版那一年,吳導帶著40多位讀者,重回九份故鄉。吳導說:「自己也多年沒回去那個地方了,甚至連經過都不想;那天因為有大家作伴,有溫度,讓自己再度站在崙頂的時候不覺得失落、淒冷,真的感激。」
最疼愛的長孫買的一床棉被
我是長孫,所以阿公對我特別好,只要打零工有收入,總會偷偷塞錢給我,要去哪裡需要有個伴,帶的也永遠是我。
還記得四、五歲時,阿公背著我去九份看新劇,看完戲,到麵店切了一塊豬肝讓我一路咬回家。半途下起西北雨,他把我背在背上,用外套蓋著,一路跑到有應公的棚子下躲雨。至今都還記得他身上的汗味、他喘息的聲音,以及我臉頰在他短髮上摩擦的感覺,更記得雨停後遠處茶壺山上出現的雙層彩虹,和雨後山上松濤的聲音,以及大地清新的氣息。
十六歲到臺北工作後開始有收入,但每次回家他還是會把我拉到一旁,偷偷問:「錢夠不夠用?在都市一出門就是錢⋯⋯」 有一次接到家裡的限時信,說阿公來臺北幫人家守工地,需要棉被,要我買一床給他送去。他工作的地方在信義路三段的巷子裡,房子的水泥粗胚已完成,所以阿公是住在地下室和一樓連結的空間。我去的時候天已經暗了,屋裡只有一個垂掛著的五燭光燈泡泛著黃光,角落的地上是用水泥磚架上模板而成的床,上頭只有一張草席及一個用水泥袋塞滿報紙的枕頭,一件阿公已經穿了十幾年的外套則擱在一旁。
阿公在沒有門的門口煮東西,小烘爐上的鋁鍋冒著熱氣,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你在臺北是都沒錢吃飯啊?瘦這麼多?」然後說:「阿公知道你今天會送被子來,特別走去一個大市場買雞肉給你補!」鋁鍋打開,裡頭是一大堆連著脖子的雞頭滷油豆腐。阿公一直誇說他沒有被都市人騙,說:「我知道如果只買一、兩個一定比較貴,所以我就跟他說:『我全部買你要算多少?』」問阿公為什麼沒買蔬菜,他說:「逆天理!菜園隨便摘就有的,價格比雞肉還貴!」
我告訴阿公,往後幾天下班都來陪他吃晚飯,他開心地說:「我煮的菜好吃哦?我看你剛剛吃了三大碗!」我始終沒跟他說,那些雞脖子通常是整批賣給人家剁碎了當狗食。不過,阿公很會滷,滷得很夠味,很好吃。
我買去的那床棉被他蓋了很多年,後來即使重新翻製過,他也故意遺忘似地說:「阿欽買的這床棉被很實在,一直蓋不壞!」一直這麼叨唸著,或許是因為他想不起最疼愛的這個孫子到底還曾經為他做過什麼吧? 阿公入殮後,我們拆開被套和枕頭套準備拿去焚化,沒想到枕頭套一拉開,裡頭掉出來兩張千元鈔,那是我這輩子曾給過阿公的少數的錢,他竟然都沒花,嶄新地保留著。那兩張鈔票現在也還在書房櫥櫃裡的一個盒子裡,和爸媽的腳尾錢一起收著。
本文出自《念念時光真味》
「謝謝吳導,寫出我們內心深藏的情感。」《人間條件6》決定取消公演,劇場陷入困難,吳念真導演一如往常,溫暖、誠懇地在記者會上說:「疫情總會過去,台灣加油!」
吳導感嘆,去年住院了好多次,年老體衰,但他還是想努力為觀眾繼續創作,只是這一切亂了套。他說「疫情好像是上天給我們的試探,我們這些老大人們應該承擔更多責任。」
《人間條件》舞台劇,是吳導與綠光劇團眾人的心血,是所有觀眾的共同記憶,是對這塊土地滿滿的愛。此刻我們無法在現場支持,但是透過在家看戲,依然代表著我們對吳導與綠光心血的祝福與支撐。
套用高雄觀眾陳小姐的話:「謝謝綠光,在這不甚完美的年代,如此乾淨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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