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們一家八口擠在三重豆乾厝的房子裡,家裡的經濟來源只靠阿爸修理機車。阿爸因為沒接受過正式教育,所以才需要靠勞力換取金錢,他不希望五個小孩長大後跟他一樣,所以和阿母拚了命賺錢,只為了讓我們可以接受正常的教育。後來,因為機車的機械技術進步,加上阿爸多年勞累,導致視力漸漸不佳無法看清機械細微的部分,所以機車行的生意越來越差,便改行賣臭豆腐。

阿爸踩著三輪車沿街叫賣臭豆腐,大家都叫他「牛車許」。每天從下午三點左右開始,一直賣到晚上,但為了多賺些錢,他會利用半夜到三重天台外繼續賣,因為那個時候電動玩具店、酒店等生意正好,通常回到家時,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

有一次颱風天的夜晚,阿母在家裡做好泡菜,要我送去給阿爸,當我將泡菜送到天台時,只見他穿著黑色雨衣,戴著斗笠,在黑夜大雨中,雙手捧著至少三碗臭豆腐,來回穿梭於附近的電動玩具店、酒店間。阿爸的臉上滿是雨水,為了不讓雨水淋到臭豆腐上,他用雨衣遮住臭豆腐,反而不在意自己幾乎全身濕透,雨水從他的衣腳不斷滴下來。當阿爸見到我時,劈頭就說:「你怎麼會送來?我等一下再踩著三輪車回家載就好,你吃飽沒?功課寫了嗎?趕快放著,快回家去念書。」

聽到阿爸這些話,我的淚水流了下來,心中充滿不捨,那一夜的場景,我到現在仍然記憶猶新……

在我記憶裡,阿爸和阿母是萬能的,身體強健,什麼工作都難不倒他們,也從沒聽他們喊過累,所以小時候我總是認為,阿爸和阿母會永遠陪伴著我們。但到了高中,我發現阿爸已經沒辦法順利把數十箱的高麗菜從一樓搬到四樓,阿母從一樓走上四樓,也需要歇息好幾次時,我就知道他們年紀大了……所以家裡需要體力勞累的工作,就改由我來承擔。

於是高二那年,我心有所感的寫了一篇作文--「阿爸的一天」,國文老師不僅要我在全班面前朗讀,還把它登在校刊上,當時有一段文字我是這樣寫的:

阿爸在從小失去家庭溫暖的情況下成長,他不希望下一代遭受同樣的不幸,因此憑著自己的雙手與堅強的意志建造了這個家庭,並且讓我們姊弟都接受高等教育,大姊還是研究所畢業的呢!但是,不幸在六年前,阿爸失去了他心頭上的一塊肉--我的大哥,因此,家庭未來的重擔都將加注在我身上,我也在那年徹底的改變了。每天出門前,阿爸從口袋中拿出泛著油膩的鈔票時,我都會告訴自己:「許峰源,你必須比一般人成熟!因為你已沒有幼稚的權利,你必須比一般人努力,因為你沒有失敗的機會。」

這幾年來,阿爸和阿母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我現在最大的心願,便是希望他們倆能見到我的承諾實現,然後一人抱一個孫子,而我牽著老婆的手,一起照張全家福。慈悲的上天!我希望您能悲憫我這貪婪的心願,我願用我的生命,來換取這一切的實現,我跪地祈求您,上天! 

但阿爸和阿母為了維持家裡的生計,非常節省,阿母總是在菜市場中午要收市前才去買菜,通常這時的食材較便宜,但新鮮度就不是很好;而阿爸也常常在忙碌時僅以臭豆腐裹腹,多年來的飲食習慣都不好,加上長期沒日沒夜的勞累工作,他們的身體狀況在我大學時就急轉直下。

阿爸在我大三那年罹患口腔癌,這是我第一次明顯感受到,與父母的緣分可能看得到終點。但我不服輸,認為只要給阿爸最好的治療、最好的補給品,我們的緣分就會持續下去。所以我努力念書,希望趕快考上律師,趕快賺錢,改善家裡的經濟,讓阿爸可以好好養病。

考上律師後,我立刻去律師事務所上班,晚上去補習班教書,希望可以多賺些錢。每天晚上十一、二點回到家時,阿爸雖然身體不舒服,但還是會躺在舊家破舊的沙發上等我回來,跟我講幾句話才去睡覺。我以為只要我持續努力,給阿爸最好的治療,就可以讓這樣的場景不斷延續,但阿爸卻在我拿到正式律師證的那天晚上離開了人世,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快到我沒有心理準備……

我原本想,雖然阿爸不在了,但我還有阿母,可以好好孝養她,讓她過好日子。但沒想到,阿爸往生後一個多月,阿母就被診斷出得了肺癌,這讓我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又陷入了白天當律師、晚上和假日當老師的生活,我沒日沒夜的工作,只希望讓阿母住一間可以安心養病的好房子。經過幾年的努力後,阿母終於搬到新房子,有很好的養病環境,她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姊姊們常常帶她到處去玩,身體狀況也「看似」穩定,此時,我又天真地以為,每天出門前跟阿母道別,工作結束回到家後,阿母仍然會坐在客廳開心地看著電視,這樣的幸福會永遠不變。

我真的太天真、太無知了,幸福流逝的速度永遠比你的想像快很多……

阿母在先後見證完我及大姊的結婚登記後,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不斷進出醫院,此時我才「驚覺」阿母可能會離開我們。

我努力給阿母最好的治療,再貴的癌症自費藥物,我也毫不猶豫地使用,甚至到處求神拜佛,希望阿母的病情可以好轉。我拒絕緩和醫療,深信阿母會好起來,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每天在客廳等我回家,開心地分享姊姊們帶她到什麼地方去玩,我始終相信,我辦得到,只要我夠努力……

在不斷接受化療、電療、進出醫院的過程中,我們都知道阿母很痛苦,但她從來沒有抱怨過,總是把苦往肚裡吞。而我總是不斷地鼓勵阿母要堅持下去,要撐過痛苦的治療過程,等「好」了以後,我們還要帶她到很多地方玩。但隨著病情不斷惡化,阿母也越來越痛苦。

我永遠記得,有一天深夜,阿母因為難受到睡不著,親口對我說:「要和你們結這個父母緣,是很辛苦的。」我聽了便躲回房裡,不停地哭泣……

那天晚上過後,我和姊姊們討論,決定讓阿母接受緩和醫療,不再自私地將阿母強留在身邊,不再讓她承受病魔的折磨。

此時,我才明白:我永遠不會向命運低頭,但我學會在命運面前謙卑。人生有些事情是你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的,這個時候就要學會放下,放下是需要莫大勇氣的。
在阿母往生前的那個晚上,我還是必須去教課,記得當晚我站在講台上,心裡忐忑不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過了十幾分鐘,主任衝進教室,要我立刻趕到醫院,當時我心裡很難過,在奔跑中不斷流淚。到達醫院時,阿母還有生命跡象,我知道她在等待,等待所有兒女到齊,當兒女、媳婦、女婿們都到時,阿母才放心地離開我們……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目送》,龍應台

每當看到龍應台女士這段文字,我總是鼻頭一酸,感觸良多。子女在年輕時,總會將與父母的緣分視為理所當然,通常只覺得父母管太多,但這樣的緣分總有結束的一天。「命運」最有趣也最可恨之處,在於總是難以預測。父母與子女的緣分有多長?在什麼時候會結束?都是不能預測的,但它也很公平地告訴你:「無論任何人,不分貴賤,都會有個終點,當終點來時,縱使你再怎麼努力,擁有再多的財富,都無法阻止它,這就是人生。」

一直到現在為止,我心裡始終留有遺憾,認為自己很不孝。因為我直到阿爸和阿母都離開後,才真正明白,父母需要的不是家財萬貫、錦衣玉食,他們要的只是我們可以走得慢一些,腳步放慢,與他們慢慢走,黃昏時陪他們在公園裡散散步,坐在長椅凳上講講話;回家後一起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著閩南語連續劇,一起罵壞人、疼惜好人被欺負。他們要的親子幸福其實是那麼地簡單、平凡和真實,但,無知愚蠢的我,卻到現在才明白。

記得幾次陪伴阿母出遊時,她總是笑得非常燦爛,燦爛到我絲毫感覺不出她是病人,那笑容深深烙印在我腦海裡,永遠都不會消逝。當時姊姊們常對我說:「你陪伴阿母出遊的時候,她總是特別開心。」當時我並不以為意,總說只要我下了班有空就會陪阿母,但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悔恨不已…… 

故鄉的山 永遠攏站置遐 阮的心晟只有講乎山來聽

來到故鄉的海岸 景色猶原攏總無變化

當初離開是為啥 你若問阮阮心肝就疼

你若欲友孝世大嘸免等好額 世間有阿母惜的囝仔尚好命

嘸通等成功欲來接阿母住 阿母啊 已經無置遐

──<落雨聲>,方文山/詞,周杰倫/曲  

江蕙小姐的<落雨聲>這首歌,總會提醒我的不孝和遺憾。人性始終會讓我們把眼前的一切緣分視為理所當然,只有當它快要消逝時,你才會感受它的珍貴,而有些緣分是一去不復返的。每次我聽到學生抱怨父母管太多、太囉唆時,就好想跟他們說:「有健康的父母在你身邊,就是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世上有父母疼惜的囝仔尚好命……」

--本文摘自《年輕,不打安全牌

「僅以本書表達我對已逝的阿爸和阿母的無限追念。」--許峰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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