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
英國考文垂出身的凱尼斯.艾林根,今年六十二歲。對他來說,日本的新幹線搭乘起來相當舒適。
他坐在商務廂的座位上,車廂內幾乎無聲無息。望著窗外火紅的夕照,一陣睡意立刻襲來。結束了一天辛苦的工作,想睡也是在所難免,但真的睡著可不行,因為從東京車站出發的希望53號列車只行駛二十分鐘就會抵達新橫濱站。
為什麼家住得這樣近,還要特地搭新幹線通勤呢?因為他名義上住在品川站附近,雖然不至於有人跟蹤,但他有義務低調行事。
他不能讓社會大眾輕易得知自己特殊的經歷,也就是過去二十年曾在羅浮宮美術館擔任館員一事。
雖然他在日本擁有第二身分,但並非與本業天差地別。像是今天,他就去了丸之內三菱一號美術館,參觀日本鑑定家們的工作過程,互相交流。
今天是休館日,美術館方面邀請了全日本的個人與團體鑑定家,在場聚集了繪畫、雕刻等所有藝術領域的鑑定好手。由於震災影響,美術館需要大規模檢查館藏狀態,艾林根也潛藏在其中。
大部分的日本鑑定家都是老年人,但也有零星的年輕人,其中有一位美麗女子,最讓艾林根印象深刻。
後來聽說她的年紀是二十三歲左右,但外表看起來還要更年輕,身材苗條、手腳修長、鵝蛋小臉,名模般的身段,身穿優雅套裝。她與其他年輕人一樣,擔任老牌鑑定家的助手,拿著夾紙板在館裡巡視,應鑑定家們的要求做筆記,或者用數位相機拍照。
大波浪長髮包著小巧的臉蛋,一雙貓咪般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再加上櫻桃小嘴。長相還留著大學女生應有的青春水嫩,但並不能說可愛,而是具有成熟之美,一種冰山美人的美。艾林根覺得這名女子的眼神實在有力,真像是雙貓眼。
當艾林根在繪畫展示廳裡走著,女子往他望了過來,優雅地微笑鞠躬。
艾林根點頭回禮,用日文說道:「抱歉打擾一下,我想找研究尾形光琳和圓山應舉的專家請教請教。」
女子往館裡望去:「我是負責其他老師的助手……要我去找人來嗎?」
「不用,我不急,就先去休息廳等等好了。只要知道咖啡怎麼泡,就能泡上好幾個小時囉。」
「我來泡吧。請問怎麼稱呼?」
「布朗。」艾林根報上了假名:「美國波士頓人,職業是美術商。妳是……」
「我叫凜田莉子,請多指教。」名叫莉子的女子說完,就走向休息廳。
艾林根隨後跟上:「妳在誰的手底下工作?」
「我是自營商,自由鑑定業者。」
「哦,年紀輕輕就自立門戶啦。佩服。」
「我才剛入門,要學的事情還多著呢。」莉子露出苦笑般的笑容,有點生硬緊繃,可以說是成熟,而非少女般的無邪燦爛。
日本的鑑定業界也講輩分?明明有自己的鋪子,還是跟其他年輕人一樣來打雜。
不過莉子看來並不討厭接待工作,她走入空無一人的休息廳吧檯,拿出一件頂上有旋轉把手的工具,原來是磨豆器。
艾林根詫異地說:「我這三十年來都喝易開罐咖啡,泡即溶的就好啦。」
「不行,這樣太沒禮貌了。」莉子先仔細洗過手,從袋子裡掏出咖啡豆,用指尖快速挑選豆子,才放入磨豆器中。
艾林根坐上吧檯座,看著莉子的手法問道:「妳在選豆子啊?」
「是。」莉子點頭:「剛烘焙的新鮮豆非常乾燥,所以一吸水就會膨脹。而且圓豆會烘不透,也要挑掉。」
「妳不只鑑定美術品,還鑑定咖啡豆啊?真是萬能的鑑定家。」
莉子默默微笑,開始轉動把手磨豆。
後來我才知道,她在飯田橋開了一家叫做萬能鑑定士Q的鋪子;如招牌所說,不僅鑑定古董、藝術品,連玩具到日用品都無所不接。
實際上,她對咖啡豆的好壞評斷幾乎完美無瑕。莉子花了大把時間泡出來的咖啡,沒有一絲劣質的苦澀味,也沒有酸味,只有渾厚扎實的好味道。我有多久沒喝過這麼好的咖啡了?
艾林根也窺見了凜田莉子在美術方面的高深造詣,他向莉子請教寫樂與北齋的畫作鑑定法,莉子答得分毫不差,尤其對於寫樂的落款更是如數家珍,肯定讀過許多相關文獻。
莉子又以狩野永德、雪舟等人舉例,對日本藝術史提出獨特的見解。她對美術的探討方向相當獨特,看起來重點在於欣賞時的純粹感動,讓艾林根覺得莉子樂於學習,值得讚許。雖然她還需要累積更多經驗才能當個好鑑定家,但未來必定是可造之材。
回神一看,新幹線正好駛入新橫濱站的月臺,艾林根起身踏上走道。
一下車,立刻感受到夕陽西沉之後的刺骨寒風。連我這個土生土長的英國人都會怕冷,實在不尋常。即使已經是三月下旬,仍見不到春天的影子,只好吐著白霧走下樓梯,穿出收票口。
艾林根在熱鬧的站前圓環邊搭上計程車,前往自家。環狀線外可以看見地標塔與橫濱洲際大飯店,天邊彩霞襯托著未來都市的天際線,令他目不暇給。
遇見莉子這位女子是很有意思的偶然,但我真正的目的在於尋找人才,這方面依然一無所獲。日本的老牌鑑定家固然優秀,對西洋繪畫的知識也很豐富,但感覺並沒有自己的意見。鑑定家應該與畫家相同,以感性為最大長處才是。
計程車駛往JR關內站東邊的寧靜住宅區,開上摩天大廈橫濱總裁塔本館的車道,停在大門前,艾林根付了錢之後就下車。
他走向大門,將感應卡貼上感應器,自動門便打開。
但當他走入大廳,就要按電梯之際,突然停下腳步。
艾林根看看公事包裡面,又摸了摸褲袋,再拍拍上衣口袋。
沒有……那只貼著黑皮的小木盒不見了。
艾林根立刻緊張起來,因為盒子裡放著全球獨一無二的珍貴物品,而且不是他的東西,是跟羅浮宮借來的。
他趕緊翻找記憶,對了,就在三菱一號美術館,當時凜田莉子請他喝咖啡,他覺得上衣口袋太鼓,便把盒子拿了出來,放在隔壁的吧檯座位上……
艾林根趕緊拿出手機,撥打美術館代表號碼,但響了半天都沒有人接。
今天本來就是休館日,而且鑑定家們下午四點就離開了,目前肯定整間館都上了鎖。有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失物?會不會交給警察?家住高樓層的我為了避開餘震,前陣子都住在帝國飯店,或許警方會打電話到櫃檯找我……
艾林根這才發現大事不妙,因為自己是用假名投宿,登記地址更是相差十萬八千里的品川大廈。
《日本旅館業法》第十二條規定,飯店房客名簿嚴禁登記假資料,雖然飯店業者都不太在意這件事情,但警察有可能因此找上我,查我的底細。
正當艾林根一籌莫展的時候,似乎聽見有人高聲喊他。
往大門口一看,有位身穿長大衣的女子正在自動門外敲門。
怎麼回事?艾林根一頭霧水地走向自動門,發現門外女子相當眼熟。
「凜田……莉子小姐?」艾林根一看清楚,不禁大吃一驚,跑上前去。
人一上前,自動門就開了。莉子冷得縮起肩膀,小跑步進大廳:「布朗先生晚安,今天承蒙指教了。」
「妳怎麼知道這……」話才說到一半,艾林根不禁語塞。
因為他發現了莉子手上的小盒子。莉子笑著將盒子遞給他:「我送東西來。」
真是晴天霹靂,艾林根收過盒子,不禁驚呼一聲。
沒錯,這就是我忘記的盒子。但這是在做夢嗎?只有一面之緣的凜田莉子,怎麼會帶著我的失物前來?
難道她跟蹤我?不,我從美術館到東京站月臺,一路上都小心翼翼,莉子並沒有搭上新幹線。
艾林根不禁開口問:「妳怎麼知道這裡……」
莉子笑答:「您一離開,美術館職員立刻發現您的失物,本來打算交給警方,但我擅作主張,去問了布朗先生住過的飯店。」
「帝國飯店?沒有警察幫忙,妳怎麼會知道我住過那裡?」
「看您上衣的第二顆釦子呀。您穿著倫敦薩佛街的訂製服,卻只有一顆釦子的顏色不一樣,那顆釦子原本是水牛角材質,但現在卻以外觀相近的塑膠釦子代替。如果您是住在家裡,釦子不見的衣服想必不會穿出門,所以是請飯店業者緊急縫補了吧?而有準備可以縫在這麼高級的衣服上的釦子,又有膽子動手縫補的飯店,放眼全東京不過一家而已。」
「哦……聽說帝國飯店的清潔部門準備了各式各樣的預備釦,很出名呢。」
「縫工也相當用心。只有帝國飯店能夠保證之後會向薩佛街調來真品補上。」
「不過……這樣妳不就知道我給飯店留了假資料?除了『住在品川某大廈的布朗先生』之外,應該沒有其他線索了吧?」
「也沒那麼困難。您房間裡的垃圾桶裝滿了廣告傳單,應該是離家前往飯店的時候,從家裡信箱拿出來的東西,肯定是打算在飯店安頓下來之後再好好看過。」
「垃圾桶?我今天一大早要去美術館之前,就向飯店退房了。房裡不可能還有垃圾吧?」
「不,帝國飯店所有客房在退房後二十四小時,都會以塑膠袋保管垃圾桶的內容物,聽說是因為每年總會有幾個客人,從垃圾桶裡救回貴重的物品或是便條,對飯店稱讚有加。」
「我也很仔細檢查過自己丟的傳單,垃圾桶裡的廣告傳單全都是發給全關東地區,應該沒有能夠鎖定這一帶的資訊吧?」
「我從傳單的內容傾向看出了端倪。徵信社的傳單主要都發給高級住宅區,而居家清潔的傳單大多發給外國人住宅區。因為日本人不太喜歡清潔公司進家門,但西歐人卻很歡迎將管家業務外包出去。最後,裡面還有避難降落傘的傳單。」
原來是那個?艾林根啞口無言。自從九一一事件之後,美國廠商便透過世界各地代理商販售避難降落傘,這對高樓層居民來說,已經是與滅火器同等級的必備防災用品。
莉子說:「從一切線索看來,您住的地方就是富裕西歐人聚集、樓高兩百公尺以上的高級大廈。」
「既然妳這麼快就找上我……應該沒有去過我登記給飯店的住址吧?」
「是。品川車站附近屬於羽田機場空域,不能建造一百五十公尺以上的建築物。我上網搜尋了專門給富裕外國人居住的摩天大廈,發現品川區與橫濱市內各有幾座,但都落在羽田機場方圓九公里內,高度受到航空法限制。都內郊區唯一的例外,就是這座橫濱總裁塔。」
艾林根瞠目結舌。
剛剛還提防有人報警實在太可笑了,因為當下就有一雙比警察更敏銳的觀察眼正盯著我看。只要與她見上一面,我自認天衣無縫的掩飾,全都成了破綻百出的幼稚兒戲。
艾林根嘆口氣說道:「妳找上一個報假姓名、假地址的老人,不會擔心嗎?」
「不會。」莉子露出自然的笑容:「每個人都有他的理由。」
艾林根又大吃一驚。她千里迢迢趕過來,竟然完全不想打聽我的底細?
難不成她多少注意到我有難言之隱,所以才沒有通報警方,親自把失物送過來?
「謝謝。」艾林根誠懇地說:「為了感謝妳,請務必看看盒子裡的東西。」
小盒子上有著轉輪密碼鎖,艾林根撥了三個數字,打開盒蓋,出現一件閃爍著七彩光芒的珠寶。
「哇!」莉子瞪大了眼:「好美……」
「這東西雖然出自法國工匠之手,卻是貴國經常用的飾品—髮簪。」
「這是桂太郎內閣延請工匠打造,獻給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皇妃亞莉珊卓的髮簪對吧?羅浮宮美術館有展出它……」
哦,果然相當用功。艾林根佩服地問:「妳有看過真品嗎?」
「我不正在看嗎?這應該不是複製品吧。」
「妳怎麼會這樣想?」
「該怎麼說呢……風格有點……啊,詳情我也不清楚。其實我只有在羅浮宮的人山人海裡看過〈蒙娜麗莎〉和〈米羅的維納斯〉而已。」
「〈蒙娜麗莎〉啊,何時看過的?」
「去年夏天,不過是不是畫作太有名了?總覺得那不是真跡呢。」
「哦……妳是說羅浮宮展出贗品嗎?」
莉子笑著說:「我的眼光真是靠不住,得更用功了。我先失陪,往東京車站的巴士要開了。」
莉子轉身就要離開,艾林根叫住了她:「等等……妳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除了您是與羅浮宮關係匪淺的英國人之外,我一概不知。不過……您一定是身負重任,能見您一面是我的榮幸。我不會把這裡的地址告訴任何人的。」
看她天真無邪的笑容,似乎是認為我並不可疑了。沒想到日本竟然有這樣的奇女子。
艾林根說:「最後再告訴我一件事,妳是看我的服裝,才知道我是英國人?」
「是飯店名簿。您將二○一一年三月二十六日寫做 26.3.11,美國人應該會寫成 3.26.11。」
艾林根啞口無言,莉子又對他露出微笑,轉身跑出自動門。
看來對她而言,我依然是個神祕的布朗先生。
一股淡淡的寂寞空虛,慢慢轉為歡愉。我找到我要的人才了,就是她。
她是第一個敢斷言髮簪是真品的日本鑑定家。為什麼我沒有立刻決定?年輕算不上除名的理由,她讓我這個行家望塵莫及,眼光可比老練的專家。
最重要的是,她看得出去年夏天的〈蒙娜麗莎〉確實是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