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鳥阿嬤的追夢人生

65歲媽媽心中的小小夢想，其實是台灣傳統社會中女性犧牲自己理想，成就家庭的縮影。300種鳥，看似簡單；但許多拍鳥的前輩卻耗費20年的心力才勉力完成，老媽投入生態攝影雖短短5年，但天天努力的堅持，讓她也在1800多個日子裡，日曬雨淋的紀錄到345種美麗的台灣飛羽。

    坐在冷氣房中，你很難體會攝氏36度的酷暑，蹲在悶熱的偽裝帳中汗流浹背的苦；看著老媽150公分的身高，背著將近15公斤的器材；那件早已泛白磨破肩頭的迷彩外衣，其實早已見證老媽的毅力與實踐夢想的決心；老媽以65歲歐巴桑所展現的生命熱誠與致力公益的期待，才真正是「KEEP WALKING」追求夢想的實踐者。對於人生的構圖與框景，我承認，老媽展現了比我更寬廣的心胸與視野；雖然我還是信仰「心中有圖鑑，到處看不見」的哲學，但是，我更景仰為這塊土地付出，忘記世俗眼光的無私精神，我知道，素蘭媽媽身上還有很多值得我學習的人格特質，我知道，我還有漫漫長路等著我去努力與實踐，為這塊美麗的土地，為這塊兒時的夢土。

 

媽媽的人生光影青春夢－─把人家的黑白人生變彩色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非常迷戀於童年的回憶，總覺得－那些記憶中模糊又清晰的光影和空氣中的味道，一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典藏。

到現在，我依然可以深刻的記得美濃菸樓的味道，月光山下油綠稻田的光影，和某天午後大人們的對話……

 

這些記憶的片段，有些當然來自我自己的親身體驗，但其實有很大的一段空白，卻是透過六龜老家牆上一張張泛黃的照片，不斷重組、想像、自己編導而成的畫面。小時候，記憶中家裡有一只灰色的大鐵櫃，只要有重要的事，老爸總會找出藏在桌子抽屜夾層中的密碼，慎重而神秘的打開鐵櫃中間，那個圓圓大大的密碼鎖，開啟的過程像極了偵探片中，間諜竊取機密檔案的緊張畫面。

「右轉55三圈！」……55、55、55……

 雖然不是我動手，但我仍然跟著認真的跟著覆誦著。

「左轉03兩圈！」左轉.03、03再一次……

「再右轉12一圈！」……再右轉12一圈……

通常緊張的轉完數字，聽到鎖頭鬆開的聲音，老爸「卡茲！」一聲打開那道灰色的鐵門之後，家裡三個蘿蔔頭就會興奮的像中了大獎的一樣鼓掌喝采；但我高興的不只是老爸神乎其技的演出而已，我最在意的其實是鐵櫃裡的那幾本散發出回憶味道的相簿。

「不要關！我要看相簿……」

理性的老爸總是遲疑的看了我一眼。

「看那麼多次了還要看？！」

「要小心翻，不可以摺到、不可以把照片拿出來！」

「好啦！再借我看一下就好啦。」

老爸約法三章在翻出證件辦事的空擋，就是我沉溺回憶及摸索過去陳年往事的最好時光。

 

關於老爸和老媽的青春往事，除了老家牆上正經八百的紀念照外，其實有好大一段的空白，是我透過那只灰色鐵櫃中的相本才拼湊出更多精采的故事，牆上的照片是正史，而放在鐵櫃中的相本，呵呵……才是有血有淚的野史。

「媽~~我小時候，家裡就有相機喔？」

「哪唔可能！我們家裡很窮；每次聞到隔壁媳婦坐月子的麻油雞湯，我就口水流滿地哩！」

「那我這張一歲的照片怎麼會揹著一台相機？」

「那只是相機皮套！空盒子啦！」

「喔……」

「你這張照片，怎麼有這麼多不同的版本？」

「一樣的底片，怎麼洗出來有的穿黃襯衫有著穿藍襯衫？」

聽著我「聰慧」的質疑，素蘭媽媽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一邊輕輕的將相簿中間那張半透明充滿折痕的西瓜皮紙壓平，一邊不經心的繼續翻閱那本屬於她年輕歲月回憶的厚實相簿。

時光彷彿又回到了老媽的少女時代……

 

媽媽本姓劉，民國三十一年十月出生在彰化濁水溪旁的大村農家，家裡有六個兄弟姐妹，媽媽是老么；六歲時母親就去世了，小時後想母親時，才大素蘭媽媽沒幾歲的二舅總是揹著她到屋前的木槿花叢中看綠繡眼築巢，到屋簷下看辛苦忙碌的燕子來回穿梭，安慰、哄騙愛哭又想念母親的素蘭媽媽；但好景不常，務農的辛苦人家，一家子有六張嘴吧等著吃飯，失去了女主人，家裡的男孩子變成了重要的支柱，二舅兄代母職的任務也因為要下田幫忙而無暇兼顧；於是媽媽從小就過繼給人家當了養女，改姓盧。

十八歲時媽媽到桃園龍岡附近的照相館當學徒，除了打掃應對進退外，當然還要掃地煮飯洗衣服；媽媽在照相館當學徒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幫忙修底片，用紅豆筆沾上化學藥劑，把黑白底片上的「王二痲子」，化腐朽為神奇的變成「劉的華」。

在眾多「受益人」的「驚嘆聲」中，媽媽從這個工作得到了很多的成就感，老闆看她手腳勤快又有慧根，也放手教她黑白照片上色的暗房技術；說到這裡，這才解開了老媽在黑白人生中，那幾張彩色倩影的秘密。

在只有黑白照片的那個年代，老媽用巧手幫許多人圓了彩色人生的夢想，只是老媽年輕時想要成為一個專業攝影師的期待，卻隨著人生命運的轉折而悄悄的畫上一個逗點。

買不起相機，老板送給老媽一只舊相機的皮套做紀念，一只照相機的皮套成為我週歲時掛在脖子上的大玩具，相機皮套的味道，是老媽關於年輕夢想的唯一紀念。

那個味道連接著關於快門金屬簾幕的輕快聲響，那個味道隱喻著一直縈繞在媽媽心中的人生構圖與取景。

 

四十年後，我再次整理老媽的照片，這才讓我再次驚覺，原來，在媽媽許許多多動人的飛羽作品背後，竟然隱藏了四十多年的等待與冀望，在我們希望她含飴弄孫的年紀，她仍然選擇努力不懈的扛著十多公斤的器材，繼續拍鳥找鳥，期待在有限的生命旅途中，完成她的人生光影－青春夢。

 

她──是我的媽媽，那個滿腦子鳥思想的素蘭阿嬤。

小鳥在叫 你有沒有在聽！

綠繡眼 Japanese White-eye  L=11cm   95.4.21新店五峰山 

 

綠繡眼，我們都叫他「小綠綠」。看到他就會讓素蘭阿嬤想到小時候哭著想媽媽的畫面。

由於族群數量龐大且多於低海拔山區及平地活動，小小的綠繡眼和麻雀及白頭翁被賞鳥人並列為都市三俠。

拍鳥人最喜歡他們在陽明山花季－倒掛金鉤扭腰挺身，吸食櫻花花蜜的畫面。

平常只要看到一大群綠色的小鳥吱吱喳喳的飛過，八成是他們嘻鬧的遊行隊伍，

個小聲音大，又喜歡成群結隊活動的綠繡眼，可以說是我們都市生活中最佳的生態立體音響。

可惜也因為她清脆悅耳的聲音，嬌小玲瓏的身段；成為養鳥人的最愛。

鳥街裡賣的數量最多的放生鳥與鳴禽恐怕綠繡眼也名列前矛。

綠繡眼，是老媽回憶中的鳥媽媽。

也是老媽沒鳥拍的時候，聊慰「鳥毒」發作時的最好對象，常常一拍就是幾百張……

這張在我家後山拍的綠繡眼，站在微風細雨中的赤桐花上，雖然是拍鳥人眼中的家常鳥，但只要站對位置調整好心情，

燈光美氣氛佳的小綠綠一樣也可以拍出「鳥比花嬌」的精采畫面哩！

只要放慢腳步細心品味，家常鳥也有令人驚豔的美，別忘了邱大俠的名言：

「心中有圖鑑，到處看不見哩。」

 

 

●萬華內江街那個好心的老板娘

 

    小時候，只要到同學家玩，我總是很得意的告訴別人家媽媽－我是內江街美容院老闆娘的小孩！

只要報出這個響亮的名號，所有的媽媽們都會眼睛一亮，同時豎起大拇指，異口同聲的稱讚起我們家的素蘭媽媽……

「我就說嘛！這麼有禮貌，家教真好；果然是老板娘的小孩！」

「沒有啦，應該的啦！」我客氣的謙虛一下，但是大家應該可以想像－我當時雖然低著頭裝靦腆，但仔細探頭一瞧，還可以看到那微微上揚的嘴角，有一副得意的笑容……在心裡頭竊竊的歡喜。

 

    四十年前，在台北市內江街的一間美容院，讓婆婆媽媽們讚不絕口的，除了美髮師傅一流的技術外，竟然是這家美容院有一個好心的老板娘。

神奇吧！媽媽好心的事蹟被街坊鄰居口耳相傳到充滿了民俗的教化意境，彷彿小時候最喜歡看的台灣民間故事，就這麼活生生的在眼前上演，只是換了一個時空背景，古裝劇改成時裝劇而已。

    話說媽媽離開了桃園龍岡的照相館以後，在好朋友的介紹下到台北找工作，那時候朋友的堂哥就在鐵路局的福利社理髮廳裡當師傅，兩個人坐著公路局的普通車一路晃到當時的後火車站，想拜託朋友的堂哥幫忙收留素蘭媽媽當學徒。

      四十多年前的那個午後，金色的陽光斜斜的映照在只有三個座椅的小福利社裡，十八歲的素蘭媽媽拿著包袱站在師傅的後頭，看著師傅熟練的刀工，看著光影中漫天飛舞的痱子粉微粒，看著灑滿一地的頭髮，看著店門口那個理髮廳特有的紅藍條紋燈飾；心中其實充滿了徬惶與不安。

    時間，彷彿就這麼凍結在理髮部白牆上的金色光影中。一個下午沉默不語的師傅，終於頭也不回的開口說話：

「去後門找掃帚把地上的頭髮掃一掃！」

素蘭媽媽站了一個下午；師傅終於點頭收下這個學徒。

    小學都沒有畢業，沒有專長、沒有背景及資金的現實下，素蘭媽媽最後還是決定放下快門，改學理髮的一技之長來謀生；四十年前金色陽光的那個午后，師傅的一句話，就這麼決定了媽媽往後三十年的美髮生涯！

    在小小的理髮廳裡，媽媽一路從打雜的學徒做到可以獨當一面的理髮師傅，和老爸結婚後，兩個人才又從三重搬到一橋之隔的萬華打天下，承租了一間在內江街人家出讓的店面。

    這是一間換了好幾手的店面，聽說每一個老闆都做不到半年就歇業出讓，媽媽沒想那麼多，想到便宜的租金及可以折讓的設備，便高興的接下這家在巷口的店面。一開始請不起修指甲的師傅，媽媽竟然可以在乾妹妹的指導下，只花了三天時間便臨陣磨槍惡補上陣，憑藉著親切的態度和不斷的自我充實與努力，讓苦學的素蘭媽媽在內江街一帶的美容院，慢慢打響了招牌；老闆娘的待人處事風格與店裡師傅的技術本位，讓許多萬華附近老店家的老板娘都慕名到店裡來做頭髮。

    我還記得店裡最多的時候可以坐滿十多個客人，當時最有名的歌仔戲當家花旦，也曾經是店裡的座上嘉賓，每天來來往往的都是有錢的太太們，這樣的場合也吸引了很多跑單幫的相命師、挑著鹽水雞的小販，還有委託行的老板到店裡走動；那時候的美容院彷彿是許多太太們的午後俱樂部；空氣中永遠混著髮膠、香水、燙頭髮的藥包和鹽水雞的麻油香味。

 

    有一天，店門口來了一個老乞丐，一個個性比較爽直的師傅怕全身髒兮兮的乞丐影響生意，連忙沒好聲的趕人；那天剛好拜拜，媽媽從直興市場買菜回來，聽到有一個老乞丐好幾天沒東西吃，在店門口乞討被趕走的事，當下抓了著一根雞腿，連追了三條街才在雅江街的巷子裡找到那位老乞丐；老先生看到一路氣喘吁吁追著他跑的老板娘，頓時眼框充滿了感激的淚水；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只有默默的收下媽媽手中的雞腿和一些零錢。

    從此以後，老先生不曾出現在店門口，當然結局也沒出現老乞丐變成神仙，送給媽媽一個聚寶盆的經典畫面，只是這段沒有人知道的過往，卻由老乞丐的口中在市場到處傳述。

 

「那個老板娘真的是有度量！」

「你是說內江街的那間美容院的老闆娘嗎？」

「對呀！好心一定有好報。」

「做生意，就是要這樣，才能招來五湖四海的財富呀！」

 

    好心老闆娘的讚譽在市井中口耳相傳，讓媽媽美容院的生意更是蒸蒸日上，連奬券行的老闆，看到媽媽都想要沾沾她的福氣，請媽媽幫忙挑一張獎券；離奇的是──竟然還真的讓媽媽中了一期愛國獎券的五獎；三十年前一萬元的獎金，我唯一的記憶只剩下那台從中華路軍公教福利中心，搬回來的大同彩色電視。那台讓我每天中午放學一路衝回家，搶著看雲州大儒俠－黃俊雄布袋戲的小盒子。

    長大後，跟著退休的素蘭媽媽貼身拍鳥，看著她耐心的跟鳥兒對話，看著鳥兒放下戒心，輕鬆的在鏡頭前漫步的神情，我才豁然開朗－媽媽連拍鳥都如此不著痕跡的用心搏感情，這六十年來處處用心，時時關心的民胞物與精神，果然是老乞丐神仙給媽媽最好的禮物－那個不斷被傳頌的好心老板娘。

    小時後沒了媽媽給人家當養女的苦，年輕時當學徒無法實踐夢想的苦，讓素蘭媽媽有著比別人更敏銳、更體貼的心；媽媽拍鳥這一路走來雖然辛苦，但仍處處有貴人相助；每天整理媽媽精采的鳥圖，我突然領悟到－為什麼媽媽拍的鳥都這麼聽話，尤其是那隻最配合的白頭翁……，想到這裡，我不禁移開我的目光，看著窗外的藍天，我猜，那隻最聽話的白頭翁，一定也是那個老乞丐變的……！

 

 



 

小鳥在叫 你有沒有在聽！

白頭翁 Chinese Bulbul  L=18cm   94.5.26 植物園 

 

白頭翁，我一直都相信，他就是媽媽年輕時那個來報恩的乞丐神仙，在我家菜園裡一天到晚「巧克力」、「巧克力」的鳴叫聲，讓我深度的懷疑，這隻鵯科的bulbul鳥，是不是上輩子太喜歡吃巧克力啦！白頭翁是台灣的特有亞種，他外型最大的特色當然是從他眼睛後方一路連到後腦杓的白頭髮，這一路白頭讓他看起來更顯氣質，像極了用腦過多，少年白頭的上班族；但說實在的，在野外的白頭翁可是不太用大腦的哩；台灣的平地及中低海拔林木，只要找到有漿果的大樹，加上耐心的聆聽，通常就可以輕易發現白頭翁那萬綠叢中一點白的特徵，清脆明亮的巧克力叫賣聲，更讓白頭翁榮登都市三俠之首，成為體型最大、聲音最響亮的大哥大。

有大哥風範，當然也要有大嬸相陪，除了頭部的些微差距外，其他特徵幾乎和白頭翁一樣的烏頭翁(Taiwan Bulbul)，常常讓大家驚豔於上天的巧妙安排，烏頭翁的一頭烏黑秀髮加上嘴基部的橙色斑點，像極了大嬸婆的三八痣；而且兩個物種在台灣的地理分布上，有著東西為界互不侵犯的不成文規定；一個像極了氣質彬彬的白頭老翁，一個卻是點著三八痣的黑頭大嬸，連聲音都幾乎一模一樣；造物者在台灣生態的巧思你－看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