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限來臨前請抓住我

「喂──」

「秀雅嗎？發什麼神經，一大早就打電話來。」

「沒啊，提醒妳不要遲到。」

「幹麼這樣肉麻兮兮？」

聽到電話那一頭傳來噗哧的小小笑聲。

「妳才不要遲到咧。」

「好啦，待會兒見。」

今天是二年級新學期的第一天，好不容易結束地獄般的一年級終於升上二年級了。我與平時不同，帶著期待興奮的心情起了個大早。不知道是不是心情愉悅的影響，竟沒來由地打電話給允瑞，確認她是否起床了。之後，我悠哉地準備出門上學，磨磨蹭蹭地從床上爬起身，慢悠悠地洗頭吹頭、穿制服、準備書包。

此時，抬頭一看時鐘，指針已經來到八點五十分了，心想應該是自己眼花看錯了吧？但馬上就認清現實，立刻拔腿衝向玄關一邊穿鞋子一邊大喊：

「我出門囉！」

「柳秀雅！我不是叫妳不要遲到嗎！」

遠處站在斑馬線前的允瑞大叫。

「啊，對不起啦，我本來真的不想遲到的……」

「算了，別說了快跑吧，第一天就想被老師盯上嗎？」

允瑞等不及了，不等我走到，看綠燈一亮她就開始奔跑。此時從允瑞口袋掉出了一個東西，是那本像允瑞分身一樣形影不離的小相本，我一次也沒看過那裡面的照片。奔跑的允瑞隨即就發現相本掉落，轉過頭來立刻從我手中搶過相本。這樣的事常發生。

我和允瑞從小學一年級就認識了，我們當了八年的好朋友。本來是鄰居的我們，因為同班的關係自然而然走得很近而成了好朋友。不管對彼此的興趣、家人、習慣等等，全都無所不知，就連對方家裡有幾雙筷子都很清楚⋯⋯我唯一不知道的就只有那本相冊，究竟裡面裝了什麼呢？小學畢業時開始注意到她總是隨身攜帶著相本，但是裡面到底放了什麼照片，完全沒人知道。

「不是跟妳說過這個絕對不可以碰嗎？」

允瑞從我手中把相冊搶了過去後，我陪笑著說。

「對不起嘛，我只是想幫妳撿起來……」

我尷尬地笑了笑，允瑞也馬上笑著挽起我的手臂說：

「快走吧，真的要遲到了。」

沿著上學路奔跑，雖然呼吸急促，但在覺得疲累之前，應該可以穿過校門抵達運動場，幸虧學校很近。

當然，新學期第一天就遲到狂奔，免不了老師們一路上投以銳利的眼光掃射，但神奇的是我倆又分到同一班，只是大家看我們的眼神似乎不太友善。我尷尬地坐在指定位置上，但幸好有允瑞在，所以沒關係，我們有彼此可以依靠。在班導師類似自我介紹的一番話之後，第一節課差不多就結束了。久違的鐘聲聽起來有些許陌生感。

對一切新事物感到陌生卻又新奇的同時，坐在隔壁位置的女生主動向我搭話：

「嗨！妳以前是哪一班的？」

「喔？我是四班的。」

「啊，是不是校慶拿到第一名的那一班？」

「對。」

「妳叫秀雅嗎？我叫周泫！很高興認識妳。」

「嗯！我也是，妳的名字真好聽。」

周泫主動和我打招呼後，開始有很多人親切地向我靠了過來。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預感，這次一定會比去年過得更順利，第一次感受到的善意關懷，讓我幸福到有些不知所措。

就這樣又過了幾節課，下課時間也匆匆流逝，馬上是午餐時間了。

不知不覺間也來到放學時刻。

二年級的開學日結束了，一整天心情都很興奮完全靜不下來。今天媽媽也比平時早下班，我跑去媽媽房裡想跟媽媽大聊特聊今天發生的事。一進房，剛卸完妝的媽媽一邊擦著乳液一邊對我說：

「今天第一天開學如何啊？有趣嗎？有沒有交到很多新朋友？」

「嗯！同學都很友善，幾乎沒有以前國小同學，真是太棒了。」

「真的嗎？一定很開心吧──允瑞呢？妳不是說這次還是跟她同班嗎？」

「允瑞啊⋯⋯我們今天都過得不錯，雖然她說很新鮮、有趣，但奇怪的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班同學都不跟允瑞說話。」

「真可憐……那妳要多照顧她才行，允瑞比較內向嘛，而秀雅妳是太太太活潑外向了，這才是問題所在呀。」

「好啦，知道了。但像允瑞個性這麼好的人，會和其他人處不好嗎？」

「就算是這樣，但要是其他同學知道允瑞的傳聞，那就說不一定了，可能會疏遠她。還有發生其他好玩的事嗎？」

「嗯！」

我和早下班的媽媽又喋喋不休地分享了許多學校瑣事，到了睡覺時間回到房間後，習慣性地拿出日記來寫。

※三月二日──

今天是國二的第一天，一切都是那麼新奇。沒想到會這麼快就上二年級了，雖然從去年開始一直都是讀這間學校，但奇怪的是，一切竟然如此嶄新不同，同學們都很友善，開始覺得學校有點好玩了，但是偶爾會覺得不安，擔心二年級也會像之前一樣變得糟糕又失敗，擔心會不會又被奇怪的謠言纏身？真讓人感到不安，沒關係，應該會沒事的。但我現在實在太幸福了，即使之後會失去這些，我現在也只想要好好享受這份幸福。

接下來每天早上，只要天一亮，就很期待去上學，我竟然會期待去上學……

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從小學開始直至去年為止，每一天、每一天對我來說都與深淵地獄無異。多虧如此舒暢的好心情，有段日子我一早起床竟覺得神清氣爽，但遺憾的是我仍舊擺脫不了遲到。

不管怎樣，我為了追趕上允瑞，一大早就把力氣全都耗盡了。允瑞似乎每天都很早起，從沒見過她比我晚起，而且總是化好妝來學校，看起來很不錯，我也覺得她這樣很漂亮。對於總是睡過頭，急急忙忙準備才能逃過遲到命運的我來說，她實在太了不起了。然後，這一天我們也是費盡力氣好不容易跑到教室。

「秀雅，早安！」

「嗯，早安！」

李周泫，我隔壁座位的女孩，每次看到我都會親切地打招呼。這些每天早上歡迎我的小小問候，都讓我滿心感謝，尤其這樣的善意在幾個月以前是從未經歷過的，所以更讓我無比感恩，但是在我身旁的允瑞卻得看大家臉色，這件事情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

或許其實在我內心是想要無視這一切也說不定。

幸好允瑞在一年級時考上廣播社，成為廣播社成員，每天早上早自習和午餐時間都不見蹤影，所以每學期我都要找在那段時間可以一起玩的朋友。

因此我和李周泫、還有一個叫申佳延的同學三人總是在一起。雖然下課時間我努力想和允瑞一起玩，但是因為其他同學異樣的眼光，我和允瑞只有上下學時間才會一起走。畢竟午餐時間很長，總是需要有可以填補這麼長空檔時間的朋友，而且我也不可能老是一直待在圖書館裡啊。

儘管如此，我還是度過了相當幸福的日子。雖然覺得允瑞從最親密的朋友，變成了只是一起上下學的朋友，但我們仍是最了解彼此的，這點始終沒有改變，所以也不覺得疏遠，如果有換教室的課或有煩惱時，允瑞還是我的第一優先選擇。我想只是因為現在還是上學期，我相信允瑞也會很快就和其他同學親近的。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預測只對了一半。雖然很多新朋友主動接近我，但是如果沒有我，允瑞總是獨自一人。由於沒法一直陪著她，而且我也覺得已經盡了本分，所以我傾向於忽視這狀況。允瑞雖然內向，但是只要跟她相處過，就會發現她是一位相當有趣且很棒的朋友，而且只要夠熟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內、外向的區別。看來其他人似乎還沒了解到這點，所以跟其他朋友一起玩時，我會刻意走去和允瑞搭話，但是每當這種時候，其他朋友都會彼此默默交換眼神，然後靜靜離開，我覺得大家似乎是刻意疏遠允瑞。

在反覆的懷疑與驚訝之後，終於趁某次體育課的時間，我對其他朋友開口了。

「欸，妳們為什麼討厭允瑞？」

「黃允瑞？」

瞬間，空氣的流動似乎掀起了波瀾，而且因為我的一句話，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彼此交換著奇怪的眼神。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我們又沒有對她怎樣……？」

佳延把手插入口袋說。

「喔……只是每次我和允瑞講話的時候，都覺得你們會故意避開我。」

「雖然我們跟妳很熟，但和黃允瑞不怎麼熟嘛，而且怕我們會打擾妳們倆的單獨談話，所以才閃一邊啊。」

「是這樣嗎？謝謝，很抱歉誤會妳們了。」

「沒有啦，的確有可能產生誤會啦，要是我也會。」

周泫緊接佳延的話跟著補充。

但是我看到了，在滿滿笑容堆砌的堅硬表面下，周泫一抹鬆動的笑容。

就這樣又過了幾週，我和允瑞漸漸疏遠，不僅是早自習和午餐時間，就連唯一能和允瑞一起玩的下課時間，也完全被申佳延和李周泫拉著跑。這情況令我不太開心，而廣播社也越來越忙，允瑞甚至必須得比我早三十分鐘到校。原本就經常遲到的我，根本無法配合她提早出門，所以我跟允瑞就變成只能一起放學回家的朋友。

「不能讓允瑞也加入一起玩嗎？反正我們三個人是單數啊。」

某天我對李周泫開口了，本來就因為申佳延和李周泫兩人看來更親近，而讓我稍稍感到孤立。

聽了我的話後，李周泫開始有些不知所措。如果真的沒有討厭允瑞的話，應該不會有那樣的反應……不管怎麼想還是很奇怪。申佳延似乎對我和李周泫單獨在一起的樣子不太舒服，所以走過來跟我們說話。

「妳們兩個在聊什麼？」

申佳延來了，李周泫這才露出笑容安心地開口說：

「秀雅說想讓允瑞也跟我們一起玩，四個人一起。」

申佳延一聽，表情立刻變得僵硬，勉強擠出笑容，「哈」一聲後才開口說話。

「可是黃允瑞讓我們有點不自在。就覺得她有點陰森啊，對吧？她不是很有名嗎？」一邊說，一邊用手肘推推周泫打暗號，李周泫也隨即「嗯嗯，是啊、是啊」地應聲附和。本來我想當場對她們發火，但是我既沒有罵她們，也沒有附和，只是移開視線低頭思考。申佳延勾著李周泫的手臂，像是嘲笑般地看著這樣的我。

那天之後我開始疏離申佳延，可想而知其他人緣很好的同學也和申佳延一樣開始討厭我了。反正這樣被挑撥離間也不是一次、兩次，我早就習慣了。雖然他們在背後說壞話，偶爾會讓我感到不舒服，但我決定不要放在心上。允瑞變得和之前一樣開朗了，我對自己無法立即反駁她們說的話，而向允瑞道歉。允瑞笑著說，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便欣然接受我的道歉。我想這樣也就夠了。

幾天後，李周泫來跟我們道歉。其實也有聽說李周泫因為申佳延而被她們的小團體排擠，可是就這麼一轉身馬上跑來道歉，難免讓人感到很訝異。周泫說她很抱歉破壞我和好友的關係，還無意間讓允瑞也捲入排擠事件。她是真心誠意道了歉。即使曾經發生過不愉快，我願意相信周泫本質是善良的，所以接受了她的道歉，允瑞也拍拍周泫，反過來安慰說她夾在中間心裡肯定很難受。

＊＊＊

允瑞和周泫大吵了一架，到校前的我對這件事全然不知。走進班上雖然覺得氣氛有些奇怪，但是直到下課時間，周泫才告訴我。其實事情的開端一如往常，是我和允瑞的小爭執，周泫為了勸架而插手，結果允瑞不小心說錯話，無意間，我們三人的關係在一夜之間全都變調了。

當三個人在一起時簡直就是冷戰現場。即使升上二年級允瑞還是要繼續負責早晨廣播，所以早上是看不見允瑞的，但我還是很苦惱，不知該怎麼和周泫相處才好。雖然周泫是因為允瑞說的話而不開心，但如果真要說，一切爭執起源的元凶是我，我也無話可說，而我因為擔心周泫內心其實是埋怨我，便也不敢主動跟她說話。我想周泫的想法大概也跟我一樣吧。

於是，我們三個人都陷入自己先開口會很奇怪又彆扭的僵局之中，但是內心又矛盾地期盼有誰可以率先開口打破眼前困境。

事實上，如果只有她們兩人在一起沒找我的話，我也會擔心自己是不是被排擠在小圈圈之外，但是幾次待在班上，發現她倆也沒有任何交談，只是各自在自己位置上寫作業或讀書，在感到安心的同時我也有股擔憂湧了上來—要是三人繼續冷戰下去，好害怕真的會就這樣失去兩位朋友。我非常非常不安，於是，我從鉛筆盒裡拿出美工刀。

「柳秀雅妳要幹麼？」

是黃允瑞的聲音，那極度熟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讓我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地流下。

「妳……不是說過不要再這樣了嗎？」

「同學們在看。」

此時黃允瑞似乎才發現身邊其他同學都在偷瞄我，於是她緊抓著我受傷的手腕，把我拉到廁所。

「好痛。」

「閉嘴。」

允瑞把我的手強拉到洗手台沖洗。

雖然流水無法洗去傷痛，但或許允瑞為我傷口流下的淚水，替我洗去了傷痛。

「幹麼管我。」

「妳能讓人放著妳不管嗎？」

允瑞邊說邊關掉水龍頭，還推了我的肩膀一下。

「妳是不是想讓我內疚才故意這樣？別說什麼奇怪的話！是我無端生事纏著要妳只和我在一起，所以才會這樣，是我無緣無故突然舊事重提才會這樣，妳和李周泫並沒有錯！」

是啊，允瑞總是像這樣替我著想，即使她的過去比我還苦，卻一直努力讓我少受些苦，正因為她太了解我，所以才危險。

「妳才不要什麼都怪自己，妳這樣做又能得到什麼！」

我大吼著說。

允瑞眼神劇烈動搖，隨之淚水潰堤簌簌流下。她說：

「不是得到妳了嗎？」

「我算什麼？就算有我也沒什麼用！」

「媽的，妳一定要這樣說話嗎？」

「夠了，別講髒話，妳以為這樣我就會跟妳說話嗎？」

允瑞撥了撥頭髮，深深嘆了口氣，然後把一隻手插入口袋，只是允瑞的眼淚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抹去眼淚後，允瑞開口了。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如果當時有人在廁所隔間裡偷聽這番對話，我們實在會很丟臉。

「算了，妳想跟我和好吧？」

「嗯……」

「唉……那就拜託妳直接說出來，幹麼把事情想得那麼複雜。」

我們從國小開始就經常因為個性不合發生爭吵，每次吵架都是允瑞先低頭，主動先開口。只是有時我因為被刺中痛點而暴跳如雷，所以很多時候兩人反倒一開口又是吵得更凶。

「要怎麼對周泫說？」

「……我自己想辦法跟她說。柳秀雅妳不要再這樣了。」

「好，謝謝妳先開口跟我說話。」

「我可不會謝謝妳傷害自己，以後別再做這種事了。」

「知道了啦。」

雖然還是有點拌嘴和冷淡，但我們和好的方式很合拍，所以大概明天開始又會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相處，畢竟彼此都是珍貴的存在，所以才可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