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樂是世界上最流行的音樂,好比貝多芬的《給愛麗絲》《少女的祈禱》,成了耳熟能詳的垃圾車音樂;通知捷運列車進站的音樂是改編自蕭邦的《夜曲》;日本花滑王子羽生結弦的冬奧短曲比賽音樂,正是本書提及的蕭邦g小調第一號敘事曲,足見古典音樂以各種型態,藉由多元管道融入我們的日常生活,並非遙不可及的存在;或許有些人一聽到古典音樂,直覺那是風流雅士、有錢人才會聆賞的玩意兒,其實不然。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的桂冠指揮布隆斯泰特大師曾說:「古典音樂是一種娛樂,也是知識。」音樂無國界,甚至能揚聲宇宙,音樂是上天送給人類最好的禮物之一;只要喜歡、有興趣,任誰都能輕鬆享受古典音樂的美好,體驗從幾百年前傳承至今的心靈饗宴。
對於喜歡聽音樂會的我來說,音樂會是非常特別的時光;透過音樂,我和一群人共享某個剎那,也分享某種永恆,這是頂級音響也感受不到的醍醐味。原以為只有親臨音樂會才品嘗得到這種幸福感,沒想到翻譯這部作品時,從字裡行間也玩味到這番美妙滋味,感受到作者挑選曲子的用心,所以為了不辜負這部大作,讓自己工作時更融入小說裡的情境,每一首曲子至少聽上二十幾遍(聽最多遍的是《伊斯拉美》,超過五十遍),也算是一種強迫症吧?(笑)。
還記得翻譯到榮傳亞夜在第三次預賽演奏蕭邦的第一號敘事曲,這首甜美又痛苦的曲子讓我哭紅了雙眼;亞夜失去至親的哀痛,重返舞臺的勇氣與堅強,透過文字與悠揚優美的琴聲,沁入同樣經歷過這種痛的我心中……還有風間塵演奏聖桑的《非洲幻想曲》這一段,則是令我拍案叫絕,好想、好想親耳聆賞「風間塵版的非洲幻想曲」啊!任憑思緒隨著文字盡情想像,不止一次嘆服作者的巧思。當然,我和許多日本讀者一樣,最想聽到以宮澤賢治的作品為藍本,四位主角所詮釋的《春與修羅》,尤其是高島明石的版本!無論是哪一種競技,能夠進入國際賽事的殿堂,參賽者除了天賦之外,更是以「千」為計算單位,不斷苦練的成果。四位天才中,最接近平凡人的明石在構思這首曲子的過程中,讓我想起書中一段文字:「生命有限的動物,竟然能催生永恆。」無論是創作、演奏,還是聆賞音樂,都是一段與自我對話的過程,唯有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才能用音樂留住美好,用音樂譜出永恆。
那麼,如何從多如繁星的古典樂曲中,揀選、編排適合每個角色的曲目呢?這是我最好奇的一件事。這個問題在我聆賞《蜜蜂與遠雷CD音樂集》時,得到了一些答案。原來作者無論如何都想讓馬薩爾演奏的曲子,是巴爾托克的鋼琴奏鳴曲;自己最想演奏的是榮傳亞夜的第二次預賽曲目,還有怎麼看都覺得會落選的是風間塵的比賽曲目(我真的很想聽聽風間塵的第三次預賽曲目「真人版」);作者覺得最難描寫,聽了上百遍才完成的曲子是李斯特的b小調鋼琴奏鳴曲;因為作者小時候聽到莫札特的鋼琴奏鳴曲K. 332,頓時有種被雷劈到的感覺,所以為了留個紀念,讓它成了風間塵的第一次預賽曲目;原本想讓風間塵與馬薩爾演奏同一首巴爾托克的鋼琴協奏曲,展現不同風格,決一勝負……當然,還有許許多多作者很愛的曲子,像是舒伯特、舒曼的鋼琴奏鳴曲、貝多芬後期的奏鳴曲等,但礙於演奏時間等因素,無法列入書中的演奏曲目,真的很可惜。我能理解這種只嘆無法納為囊中物的感受,因為我多想透過文字「聆賞」風間塵演奏史克里亞賓的鋼琴奏鳴曲啊!感受將音樂帶至廣闊境地的奇妙感。
《蜜蜂與遠雷》是作者恩田陸花了十二年構思,連載七年,多次親臨濱松國際鋼琴大賽取材結集而成的作品。從小習琴,熱愛古典音樂的她以一場國際鋼琴大賽為軸,採用類似「對位法」(使用兩條或是更多條相互獨立的旋律,同時發聲、彼此融合的作曲技巧)的寫法,紡出四位主角面對音樂的熱情、迷惘與感動,並穿插其他參賽者、評審、舞臺監督、調音師、媒體記者、觀眾等各種人物的心情與觀點,交織成這部長篇大作;讓讀者隨著賽程進行,猶如親臨現場聆賞,體驗一場精采的音樂盛宴。不難想像用文字表現音樂是多麼困難的嘗試,除了作者本身要有一定程度的音樂素養之外,更要有豐富的想像力。個人認為,除了四位主角的四條主線之外,舞臺監督田久保的這條支線鋪陳得相當巧妙;從田久保與參賽者們的互動,帶出四位主角的鮮明個性,也讓身為觀眾的我們窺伺到參賽者不同於臺上的一面,以及他們等待出場前的心境變化。當然,其他綠葉角色也發揮十足效用,呈現出嫉妒、羨慕、疑惑、畏懼等,人性的各種面相,讓這部作品宛如中國畫般的多點透視,成了別具立體感的作品。
「希望大家閱讀這部作品時,腦中也能迴盪著出現在書中的曲子」,這是作者恩田陸對於這部作品的期望。書中沒有太多艱澀難懂的音樂術語,而是以豐富的文字具體化無形的音樂,帶給讀者莫大的想像空間。如果你熟悉樂器、喜愛古典音樂,肯定能從中體會「閱讀」×「樂」讀的雙重享受;如果你完全沒接觸過古典音樂,或許能透過這部小說,喜歡上古典音樂,感受音樂帶來的無窮樂趣。
雖然不乏以音樂為題材的小說、漫畫等創作,但就我的粗淺認知,以文字表現無形的「聲音」,完整敘述一場音樂賽事,《蜜蜂與遠雷》應該是這項高難度挑戰的首例,也是這部作品的一大特色。在這越來越趨向圖像思考的時代,何不試著回歸文字的懷抱,透過文字享受音樂的奧妙,在腦中構築屬於自己的音樂之海呢?
波蘭籍鋼琴家魯賓斯坦曾說:「彈奏布拉姆斯的作品時,我成了世界上最高貴的人。」我想說:「翻譯《蜜蜂與遠雷》這部作品時,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2017年的某個秋日夜晚,當我敲完最後一個字時,興奮中帶了點不捨,耳畔迴響著魯賓斯坦演奏的蕭邦《夜曲》,溫暖、甜美,有著一抹淡淡的哀傷。
謝謝如同家人的日本好友們,古閑隆、古閑麻紀子夫婦、寺尾聰子女士與寺尾知壽子小姐的諸多協助,尤其感謝本書的編輯雅萩,我們因為古典音樂而結緣,因為古典音樂成為同好,因為古典音樂而共事,謝謝妳的專業與細心。
縱使這世界總是不斷分裂,唯有音樂能讓我們齊心向前。
縱使這世界始終紛爭頻仍,唯有真誠溫暖的文字能拉近彼此。
音樂與文字是諸神的技藝,繆斯所賜的豐饒。
期待無數個美好明天。
寫於2018年初春的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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