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吃完一碗肉燥米粉,在電視台上班的袁小姐,雖然身懷六甲,仍然例行監看綜藝談話節目,來賓夫婦一如往常抖著曖昧的八卦,主持人一如往常笑得花枝亂顫,這是一個看似普通、對胎教無益的夜晚,直到袁小姐喊著肚子痛,然後,我們驚嚇地發現,羊水已沿著她的大腿流下。

「走,去醫院。」即使歷經無數次萬安演習,一旦聽見真實空襲警報,我們還是手忙腳亂,我左手拎著早已打包的住院行李,右手舉著DV攝影機,沿途錄下袁小姐進醫院的實況,自以為是紀錄片導演,幾年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蠢。

生產是人類最奇妙、最戲劇性的生物過程,遠超過死亡。死亡只是宣告機器停止運作,電力中斷,齒輪永恆靜止,肉身開始朽壞,童叟無欺一律後台領便當。生產卻有各種面貌,各種可能,兩具肉體進行大型細胞分裂,代價是痛楚、痙攣、哭嚎、掙扎,當分裂完成,伴隨沾血紗布與震耳哭聲,一瞬間,擁擠的地球表面多了一個難以理解的全新生命,或者說,多了一個獨立靈魂。

「你給了他生命,卻無法預知他的運命。」當我第一次看見黃大寶,看著他又圓又大,像是外星人的深黑瞳孔,我的心底浮現如此字句,像是幸運餅乾裡的廉價格言。

那一刻,我看著他在產道掙扎二十三小時、吃了一肚子胎便及羊水而氣喘吁吁的臉孔,他等於體驗二十三小時流汗流屎的匍匐前進,外加五百公尺障礙,或者等於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裡打完八場職棒賽,或踢完十場足球,或跑完六趟國道馬拉松,我心想,如果是我,此刻一定累得想破口罵髒話了。

當然,或許他正在罵髒話,只不過,沒人翻譯他的哭聲。只見他在我懷裡扭了兩下,表達輕微抗議,顯然知道我是新手上路,請多包涵。接著,護士阿姨拎起這隻軟體動物,快遞送進無菌保溫箱,讓他暫時隔離於充滿政治仇恨、族群戰爭、變種病毒、垃圾新聞的混亂世界。

黃大寶降世後,除了勞苦功高、汗馬功勞的袁小姐,全世界最高興的人是我母親,她以七十四歲高齡,終於當上祖母,「我有兩個小學同學,已經是曾祖母了。」她經常哀怨抗議。我像是遲交作業的壞學生,總算不必再躡手躡腳溜進教室。

當上老爸,生活果然變化劇烈。從來沒人告訴我,日子會切割成一粒粒小膠囊,以每三小時為計量單位,時刻一到,自然有人扯開喉嚨,放聲大喊:「店小二,大爺要開飯了,還不趕緊端上飯菜!」(當然,表面聽來只是「哇哇哇哇哇」,不過,愛情不用翻譯,肚子餓也是。)

於是,掌廚的掌廚、跑堂的跑堂,七手八腳伺候飯菜,約莫忙了半小時,等這位大爺酒足飯飽,還得輕拍他的脊背,務求聽見滿意的嗝聲,彷彿音樂會總得安可聲響起,才算圓滿。

此時,身為店小二的我,少不了抹桌子、掃花生殼;換言之,壞脾氣大爺吃飽了,或許睡了,或許還翻桌吵鬧著(對這趟菜色不甚滿意、對上菜速度很有意見⋯⋯總之是位難纏不講道理的食客),小夫妻倆總得洗奶瓶的洗奶瓶、換尿布的換尿布,再哄騙這位小官爺睡去。

如果順利,上述林林總總,約莫要花去一個半小時,於是,辛勞的兩夫婦或許能稍事休息,太太還得生產乳汁,作為客倌下一頓上門的備糧,又得花去半小時。但多數時刻,大爺對於小店服務總有些不滿意處,惱怒、嚎啕、憤世嫉俗、感時傷懷……有時夜啼不休,直至天明方止,你除了軟言相勸、陪盡笑臉,偶爾暗生拿掃帚轟他出門的念頭外,幾乎無計可施。



這一切,以三小時為輪迴單位,每週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時,沒有例休,沒有國定假日,更別肖想每年兩星期年假,嬰兒就是全世界最苛刻的雇主。又彷彿當兵站哨的「大輪迴」,每三小時,總有一名兇惡的安全士官喚你起來上哨,於是夜裡兩點,你得迷迷糊糊摸著鋼盔、S腰帶起床(請自行代換成奶瓶,或尿布),站完一小時衛兵, 才剛沾上枕頭,五點左右又被搖晃起身,站下一班衛兵。

所以,我們的生理暨心理時鐘,自動換算成類似子丑寅卯的時辰單位,不斷盤算「這頓兩點、下頓五點、再下一頓八點、再下下一頓十一點……」等等之類,所有應辦待辦而與伺候壞脾氣大爺無關的事項,都必須在這一頓與下一頓之間,大約一個半小時左右完成。

老爸很慘,老母更慘,產後一個半月裡,袁小姐自喻人生意義暫時等同一頭乳牛,日以作夜,不斷擠搾乳腺,像是生產線女作業員,拚命將一個個小塑膠瓶裝滿(說也奇怪,我家大寶兄對於「餐具」十分挑剔,一定要裝在奶瓶裡上菜,才肯開動),每天錙銖計較乳汁總產量是否超過一個寶特瓶,深怕大爺餓飽吵。

因此,袁小姐作了一堆怪夢,其中之一是,她夢見自己陷入電影《今天暫時停止》的劇情,每天醒來都是同一天,擠奶餵奶換尿布洗孩子哄孩子刷奶瓶不斷輪迴,以換取片刻的安寧與破碎的睡眠,似乎永無止盡之日;她在夢中恨自己為何不是掉進生命中任何快樂一天,例如捷克蜜月旅行的某一天,或生日驚喜派對那一天,於是,她在夢裡大哭,直到冷汗驚醒。

其實,大寶兄的難纏指數算是中等而已,我聽過不少更慘烈的故事,例如有位醫生朋友,同樣中年得子,他家大爺每天夜啼不休,無論如何哄騙,從來不肯輕饒;朋友試過各種民間偏方均告無效,後來,他在絕望中摸索出一奇方妙法,就是抱著兒子,在家中樓梯上下反覆狂奔,說來奇怪,這位大哥自動停止哭鬧,可憐老父大約來回奔跑半小時,夜啼郎總算昏昏睡去,老爸也同步昏厥在沙發上。

育養兒女有其辛勞處,扭曲作息、犧牲嗜好、中斷舒適感、大量體力勞動;自然也有其愉快甜馨,當一隻小爬蟲在你肩上放心熟睡,或伸出花苞大小的手掌緊握你食指,或睜著渾圓雙眼盯視著你,你知道他認得,他大腦裡的人臉辨識資料庫裡有你,即使他還無法理解你們的關係,有種生物本能讓他全心全意信任你、依賴你,就算下一秒鐘,地球被月球大小的隕石擊中,或是火星人侵略世界,也不會改變這種全球限量的信賴關係。

這個獨特關係,你可以用一百種詞語來命名,愛,親情,血緣,家人,基因,責任,希望,未來,這些語詞卻無法窮盡,它們包含於,卻不等於;它們是頓號,不是句號。

沒人知道等號的另一邊是什麼,但我知道,等號另一邊遠大於我,遠大於我的脆弱、自私、怯懦、腐朽,於是,我開始用另一種眼睛,看望自己微不足道的四十一年歲月。



記者出身、因為報業「業配」文化率先辭職,以一篇「第一次買新聞就上手
」啟迪人心,各式文章廣泛在網路盛傳的黃哲斌,41歲時突然接到送子鳥的快遞包裹,而且他決定簽收!原本習慣熬夜看電影、晃蕩鬼混,整晚喝光一瓶紅酒再喝威士忌,每天忙著把自己泡在乙醇裡的他,此時才發現--三明治世代的父母根本就是「迷惘的一代」。他形容自己就像「忘了帶地圖的迷糊船長,毫無準備地踏上一段孤獨而興奮的驚異旅程。」

於是他只好重新觀看自己的成長經歷,檢視原生家庭的親子關係,從「自己的父親」、
找出「自己當父親」的方向。《父親這回事》被定義成「迷惘與驚奇」,獲得吳念真導演形容為” 午夜微醺之後的men's  talk”爸爸們的推薦,更廣受番紅花、幸佳慧、陳柔縉以及他的上級領導(黃太太)袁櫻珊等母親們的好評。

九年來,他總計簽收了兩次送子包裹。關於這點,他說:「我無時無刻不慶幸這個決定。」

黃哲斌的紀錄,不僅出版社內許多還停留在「不敢生孩子」的年輕人看得心有戚戚。

--摘自《父親這回事:我們的迷惘與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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