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計畫,於十點半結束打工離開,外頭的雨依然下個不停。
走在杳無人煙的商店街上,由於這一帶離市中心太遠,不少店家的鐵門都已拉下。
姊姊以前住的地方附近,也有一條跟這裡很像的商店街,搞不好比這裡還荒涼。雖然買東西還算方便,可是一點也不熱鬧,宛如東京私營鐵路線上常見的那種小小商店街。只有傍晚時附近的居民出來購物,才會稍稍熱鬧些,是個平凡而無趣的小城鎮。
當年,姊姊嫌月租費太貴而不想買手機,只用室內電話。出事的前幾天,我打了很多通電話,也留了很多留言,姊姊依然沒有回電。
那天放學之後,我先回家一趟。似乎也好多天沒看見爸爸了。我已經不太記得晚餐吃了些什麼,只知道是我自己隨便煮的。我的手藝沒有姊姊那麼好。
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於是我決定如果今天打電話給姊姊她又沒接,就直接去她家看看。果然不出所料,還是沒人接。
約莫晚上九點左右,我穿上羽絨大衣、圍上圍巾,走出家裡。雨勢不小,我放棄一般的透明塑膠布雨傘,改拿一般的大雨傘出門。
爸爸那時還沒回家。不過,現在出門很可能會在路上遇到爸爸,於是我刻意繞遠路,走到比較遠的車站搭車。
一到車站,剛好有一班下行列車進站。我刻意等那些下車的乘客陸續走出車站後,才走進驗票口,盡量走在月台角落,不想引起注意。我站在昏暗且風勢強勁的地方,再度打開雨傘,望著對面空無一人的月台。
要換兩班車才能到達離姊姊家最近的車站。記得我下車的時候還不到十點,車站的補票機似乎是新添購的,我站在簇新的補票機前補足搭過頭的車資。
我不斷地回頭看後面。夜色深沉,加上下雨的緣故視線不清,但是若利用擦身而過的車子大燈,就能看到很遠的地方。我確定沒有任何人跟蹤我。
穿過那條無人的商店街,跨越雙向兩條車道的馬路後來到昏暗的住宅區。好安靜啊。只聽見雨聲和背後車子經過路面時濺起的雨水聲響。
一台像是黑色的轎車開過前面橫向的馬路。馬路右側是昏暗的矮樹圍籬,左側是被雨淋濕後看似黑色的發霉水泥圍牆。路不寬敞卻足以讓車通過,不過路的寬度一點也不重要就是了。
在下一個街角左轉後,右手邊就是姊姊的家。這裡的出租套房算是這一帶比較新的建築,很適合姊姊這樣的單身女子居住。外頭的走廊裝了不少燈,明亮無比,讓人一回到這裡就產生安全感。
姊姊租的套房是一樓最裡面的邊間。我繞到建築物後方觀察窗戶的狀況,發現姊姊家沒有開燈。我仔細觀察是否燈光被窗簾擋住,可惜就連窗簾隙縫也沒透出些許光亮。
姊姊果然不在家。
我在附近繞了一會兒,依然覺得很擔心,不能就此打道回府,決定過去看看。反正已經被雨淋濕,正覺得冷。
我站在最裡面的那扇門前按了按電鈴,沒有人回應。
我身上帶著姊姊給的備用鑰匙,說是萬一她不在,我可以自己開門進去。既然姊姊這麼說過,我便不客氣地拿起備用鑰匙插入鎖孔,打開大門。由此可知,大門當時是鎖住的。
房間裡好暗。我最先覺得奇怪的是,房間裡瀰漫著一股怪味,就算是廚餘味道也未免太噁心了⋯⋯不過我並不介意,因為味道也並非噁心到完全無法忍受。
我尋找玄關燈的開關,按下設在門邊的開關後,入口頓時亮了起來。燈一開,多少照亮了僅有四坪的房間,可是我那個時候還沒有察覺。
我脫了鞋走進去,廚餘味道一直揮之不散。姊姊是不是好幾天不在家,所以沒有丟垃圾?雖說姊姊並不是那麼邋遢的女生,可能是還不習慣一個人住,對這些事的處理方式自然不會跟住在家裡時相同。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摸索著室內燈的開關。
指尖碰到一個彎彎的東西,輕輕一壓,日光燈啪啪啪地閃了幾下後,照亮整個房間。
姊姊倒在裡頭的床旁邊,身體扭成彎曲的角度。
朝向天花板的臉孔沒有任何表情,臉色好蒼白。綠色的刷毛上衣拉鍊敞開,裡頭有花樣的針織衫往上捲起,露出和臉一樣蒼白的腹部。
姊姊身上的深綠色裙子也往上撩起,臀部下面被近似茶色的液體沾濕。脖子上纏著一條似曾相識的暗紅色領帶。
我記得我沒有大叫,應該也沒有喊姊姊。
一看就知道姊姊早已氣絕身亡。
就連我這外行人不必上前確認也能肯定,姊姊那副模樣一定是死了。
我當年也還沒買手機,這棟出租套房又沒有管理員,只好在附近到處尋找公共電話。大腦一直思考著:「打了一一○之後該說什麼才好?」
我已經不記得報警時說了些什麼。電話撥通之後,我報上姊姊家的地址,然後急忙地回到房間的入口等著。沒多久,來了一個身穿雨衣、騎著腳踏車的警察。
「是你打電話報警的?」
「是……」
我本想跟著一起進去屋裡,可是他叫我在外頭等,只好照辦。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晚的風雨有多麼寒冷。
過一會兒,來了一台巡邏警車,他們讓我坐上去。還以為他們要直接載我去警局,沒想到車子並沒有立刻發動。現場有兩個警察,一個是制服警察,另一個是便衣刑警。刑警拿了條毛巾給我擦。那條毛巾乾爽又溫暖。
他們問了我很多問題:姊姊的名字、我的名字。地址、戶籍地、家族成員。爸爸的名字、姊姊的工作。我的學校。爸爸的公司名字。聯絡電話。發現姊姊時的狀況。還有我怎麼發現姊姊的經過。甚至要我說出更久之前發生的一些事情。很多問題我都不方便回答,被問到時我一律用「不知道」帶過。
被警察帶到警局之後,我才見到了爸爸。
當時我已經被問完話,從偵訊室走出來,才剛被領到一間像辦公室的接待室坐好,就看見爸爸走進來。
爸爸臉上的表情很詭異,像在哭,也像是生氣般的表情。當附近的刑警們對他表示哀悼之意時,他冷靜地低頭回禮。我猜他來這裡之前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身上穿著警察借給我的運動外套和運動褲。
爸爸抓著我的肩膀,低聲說道,
你──
就這樣,沒再多說什麼。
但是我知道他下面想說什麼。
你一直都知道千惠住在哪裡?
沒錯。一直都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那一夜之後,又過了九年。
現在的我,依然困在那場雨中。
* * *
會議結束,玲子對下井說有事要處理便離開了禮堂。平時總是跟前跟後的菊田,今天也只面帶微笑地跟玲子說:「辛苦您了!」沒有跟上來的意思。石倉這次擔任聯絡人,並沒有和大家一樣坐在禮堂下方的位子,而是被安插到上位旁邊,放置事務機器的角落。葉山就算了,連另一個巡查長湯田康平也沒有開口找玲子喝一杯。
好奇怪的氣氛。
玲子走樓梯到一樓,從大門離開了分局。
今泉簡訊裡提到的醫院,指的是中野分局後方的宮本綜合醫院。玲子走到醫院旁的小路。指定碰面的地點在醫院後方。
啊,找到了。
小路到此分成V字型的兩條叉路。被住宅區包圍所形成的三角地帶就是兒童公園。沒有高高的樹木圍籬或詭異的隱蔽處,算是視野良好的公園。時間接近晚上十一點,公園內已沒有孩童的蹤影。
公園裡的遊樂器材只有造型圓胖的溜滑梯與一座鞦韆。有玩沙區,但是為了防止野貓進去尿尿,上頭罩著一層網子。就是一般東京常見的那種既不寬敞卻也不小、大小剛好的公園。
有個穿著大衣的男人,坐在玩沙區另一頭的長椅上。
日下主任?
玲子繞過前方的花壇走進公園,日下也注意到玲子而站了起來。
「姬川……只有妳來?」
「是。股長沒有找我們組的其他人。」
日下點點頭,接著巡視整座公園。
今泉還沒有到。
「不知道股長特地約我們到這種地方,是想談什麼?」
「是啊……」
乾爽的風吹得鞦韆咿呀作響。
砂礫地面上的落葉隨之滾動,發出沙沙的聲音。
玲子看見剛才進來的入口處,出現一個像是白色或乳白色的人影,還以為是今泉,結果不是。是附近的居民。那人繼續走了約二十公尺後,走進一家玄關亮著燈的民宅。沒多久,玄關的燈也熄滅了。
又過了五分鐘,今泉才姍姍來遲。
「……抱歉,約你們到這麼奇怪的地方見面。」
他覺得很冷似地聳起肩,縮著脖子。
「約在這裡也無所謂⋯⋯是不是要談什麼機密?」
日下開口問道。今泉聽了點點頭,從口袋裡取出某樣東西。原來是罐裝咖啡,他總共帶了三罐。日下與玲子道謝後收下各拿了一罐。
好暖和。握著熱燙的咖啡罐,緊張的情緒稍微獲得紓解。玲子有點捨不得喝掉它。不過身邊的兩個男人卻不約而同地啵地一聲拉開拉環,大口喝下咖啡,他們吐出的氣息凝結成更白的霧氣。
今泉點了一下頭。
「……其實,這次的案件被追加了一個限制。」
限制?
玲子覺得奇怪,但是沒有說什麼。日下也沉默不語。
「我希望你們之後查案時就算查到柳井健斗這個名字,也不要繼續追查下去。」
今泉也說明了柳井健斗的漢字寫法。
「……不能在偵查會議上發表有關這個人的訊息,也不能記錄在報告裡。偵查員們也不能私下討論。請兩位見機行事,在最恰當的時候轉達給組員並徹底執行。不能告知組織犯罪調查對策部的人,或做任何說明。至於如何阻止機動搜查隊或轄區分局的搭檔調查這個人,就由我來想辦法。」
玲子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沸騰。
為什麼要先下令阻止大家調查一個根本還沒查到的人?
「……能告訴我們原因嗎?」
今泉默不作聲。
「股長!」
玲子忍不住提高音量。
她的聲音傳到昏暗公園的角落後消失。
今泉皺起眉頭。
「小聲點……別吵到附近的居民。」
很難不大聲啊,居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那個叫柳井健斗的人是什麼來頭?」
對於玲子的問題,今泉用搖頭代替回答。
「……股長,我不能接受這樣的命令,光是叫我們不要查柳井健斗這個人卻不說明原因。至少要告訴我們為什麼不能查。」
日下伸出手想安撫激動的玲子,但是手還沒碰到玲子就被她甩開。
「調查兇殺案卻不准查某個特定人物,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辦案方式。難道說您以為下了這樣的命令大家就會乖乖地不去查柳井健斗?不⋯⋯不只是我。相信另外的偵查員也跟我一樣,聽到這樣的命令反而對這個人產生濃厚興趣,想知道這個柳井健斗究竟是什麼人。這個命令實在太瘋狂、太奇怪了,股長。」
今泉又喝了一口咖啡,眼睛看著溜滑梯。
「……姬川。覺得奇怪也好,總之,拜託妳配合一下。總有一天我會跟妳說柳井健斗究竟是什麼人。現在也只是禁止搜查總部的人查他而已,還是會有其他單位的人負責追查。所以……請妳答應我,不要查探這個人。」
絕對有問題。平時的今泉不會用這樣的措詞說話。
「是不是上層跑來施壓?」
今泉不置可否。
玲子稍微從名字的發音想像了一下這個人。健斗,聽起來像是年輕男人的名字。
「……難道柳井健斗是某個高官的兒子?」
今泉還是沒有反應。
「如果他是什麼警界高官的小孩,那我絕對不可能聽命。兩年前,我在龜有分局就曾經遇過⋯⋯」
「不是高官的小孩。」
今泉煩躁地否認,但是卻咬緊牙關,不願意多說。
玲子繼續追問。
「若不是警界高官的小孩,那又是什麼來頭?高官本人?還是議員的兒子?關係人⋯⋯不會吧。」
「夠了,姬川。」
日下插嘴說道。今泉拍了拍日下的肩膀。
「日下、姬川。我目前只能透露這麼多。」
今泉發出短暫的嘆息。
「……總而言之,如果這次你們硬要追查下去,很可能會害和田⋯⋯和田課長丟官。」
「什麼?」
硬要追查下去的話,一課課長會丟官?
「當然,若和田課長的位子保不住,橋爪和我也不可能安然無恙。只不過橋爪和我都還有退路,就算被踢出一課,也還有機會回來。可是和田課長卻無路可退。結束了課長任期,之後可能擔任參事官、警校校長或其他課課長。不論被指派哪個職務,接下來都只能等退休,不可能再回一課。和田課長一直為一課鞠躬盡瘁,甚至忙到沒有成家。我絕對不能讓和田課長在退休前承擔任何失敗。」
玲子知道今泉對和田有著很特殊的感情,對今泉而言,和田不是一般前輩或上司的身分,比較像是師父或父親般的存在。
今泉很尊敬的和田,如今面臨的是可能會被逼退出警界的狀況?其中的關鍵人物便是柳井健斗?
柳井健斗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也覺得這樣做不對。但是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做比較好。我也並不打算一直放著不管。只希望目前你們能配合一下,先不要追查這個人。拜託⋯⋯我不希望束和田課長的警察生涯以這種方式結束。」
日下點點頭說:
「我知道了。那麼我就先不查柳井健斗。」
「……抱歉。謝謝你的配合。」
但是玲子卻無法回答。
不調查。不碰這個人。
玲子怎麼也無法向今泉保證她能做到這些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