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大教授蔡增家,最近由於南韓總統朴槿惠彈劾案,常成為各電視台爭相邀請的解析角色。其實以專研東北亞的蔡教授,尤擅長以日本漫畫、韓國電視劇來帶領學生透視亞洲政治,不但課程秒殺,學校附近租書店甚至成立專區提供學生「研讀」,兩本適合大眾閱讀的作品《上一堂最好玩的日本學》《上一堂最好玩的韓國學》也登上暢銷書排行榜。這次,蔡增家老師讓大家看電影不只是看電影。

第一堂課走向了神秘國度緬甸,從這位全世界最知名的女人之一翁山蘇姬切入,正題中目前不斷出現的種族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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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士之國緬甸的民主歷程

猶記得十年前第一次訪問緬甸時,我追隨百年前喬治.歐威爾的腳步,體會他在《緬甸歲月》中的點滴記事。我漫步在仰光的街道上,不時看見安靜地走在街上的僧侶們,以及臉上抹著白粉的緬甸婦女們羞澀的微笑。我隔著茵雅湖,遙望翁山蘇姬被軟禁的住所,金色的大寶塔依然在陽光中閃閃發亮。

一五年底,緬甸舉行開放後的首次國會大選,我又再次造訪緬甸,仰光的面貌已經出現巨大轉變,許多新建築拔地而起,街上充塞著綿延不絕的汽車,翁山蘇姬從謎樣般的茵雅湖畔,化成無數的選舉看板,隨處可見。

從過去以來,緬甸就是一個隱士之國,潛藏在伊洛瓦底江的最深處,如同披上一層厚重的白紗,讓我們只能從地圖上看到,卻似乎永遠接觸不到。緬甸六千萬人口彷彿一群無聲的群眾。而緬甸政府為了避免受到外界「世俗」的干擾,還特地把首都從臨海的仰光,遷移到內陸叢林深處的奈比多,從此之後,奈比多便有如一座緬甸執政者的失樂園,分隔了政府與民眾,也隔離了緬甸與世界。其實,緬甸剛獨立的時候並非如此,那是一個充滿活力的新國度。

到過緬甸的人,都曾見過緬甸紙鈔上一張年輕的肖像,那是緬甸國父翁山,也是緬甸民主推動者翁山蘇姬的父親。翁山年輕的時候,組織了一支「緬甸獨立義勇軍」,為幫助緬甸脫離英國的殖民統治奮鬥,但卻在一九四七年緬甸獨立前夕遭到政敵暗殺(據說是之後掌權的軍事強人尼溫所為),當時年僅三十二歲,那時還有六名政府閣員也連同翁山一起被殺害,這讓獨立之後的緬甸權力頓時中空,也埋下文人與軍人之間長期的鬥爭種子。

(緬甸的國父:翁山)


緬甸人極度迷信占星術,在政府御用占星家的指點下,選擇於一九四八年一月四日凌晨四點二十分宣布建國,然而當時另一位緬甸占星家知道此事之後卻大呼不妙,他認為這個時間點是個凶卦,之後緬甸將會淪落至流血與戰鬥的景況之中。這位占星家的預言果然成真。

翁山被刺殺之後,由翁山的革命夥伴吳努擔任獨立後的第一任文人總理,由於緬甸是一個多族群的國家,有多達十餘個少數民族,因此吳努認為多元化的聯邦制,將是最適合緬甸的政治體制。但這項主張引發以緬族為主體的軍方人士高度不滿,於是軍事強人尼溫便於一九六二年發動軍事政變,推翻吳努文人政府。吳努被迫流亡海外,此後緬甸對外關起大門,走向軍人長期統治的道路。

尼溫執政之後開始恣意屠殺異己,進行政治大清肅,對外則驅逐所有外國人,當時所有專業人士幾乎都逃離緬甸。在尼溫實施具有緬甸特色的社會主義下,讓緬甸從世界米倉之國,淪為亞洲最貧窮的國家。尼溫雖然具有半華人的血統,但他卻是緬人至上主義的奉行者,他不但極度仇視華人,並對撣族、克倫族等少數民族任意進行鎮壓、屠殺,有「緬甸屠夫」之稱。

尼溫不但殘暴,而且氣量狹小。宇譚是當時緬甸最有名的外交官,他在尼溫發動政變之前,便被延攬擔任聯合國祕書長,但由於宇譚曾在聯合國大會中嚴詞批評尼溫的高壓統治及不重視人權,讓尼溫之後把宇譚視為瘟神、眼中釘,還不准他返國。

一九七四年宇譚過世,尼溫下令民眾不准到機場接機,也不准官員舉行國喪,這引起緬甸民眾高度不滿,並引爆大規模示威抗議。當時緬甸的大學生不顧政府反對,不但迎接宇譚的棺木,還將他葬在仰光大學學生議會舊址,那是翁山革命的發源地,象徵宇譚崇高的政治地位。但兩天後,尼溫的軍隊竟把宇譚的遺體挖出,逕自火化埋在大金寺腳下。

尼溫本人也是個無可救藥的占星術迷信者,在一九八七年有位占星家告訴尼溫,「九」才是他的幸運數字,尼溫聽了之後不但搬到九樓居住,侍衛也改成九人,還把原本十進位的貨幣做廢,通令發行九進位的貨幣,讓許多緬甸人一夕之間成為赤貧,進而引爆一九八八年的民主示威運動。尼溫不得不宣布退位。

一九八八年緬甸民主運動方興未艾時,闊別多年的翁山蘇姬回到了緬甸。

翁山蘇姬是緬甸國父翁山的女兒,由於尼溫在過去曾經擔任翁山的部屬,因此在尼溫發動政變奪權之後,便採取「尊翁」策略,派遣翁山的遺孀擔任駐印度大使,而翁山蘇姬也在印度學習英文,之後負笈英國留學,而印度是當時緬甸獨立之後最重要的盟國,由此可見尼溫對翁山母女的重視。

(在緬甸常見喬治.歐威爾的著作,被視為完全預言緬甸的命運


翁山蘇姬到英國念書之後,與英國西藏研究學者麥克.阿里斯陷入熱戀,婚後翁山蘇姬擔任一名專職的家庭主婦,因而遠離了尼溫專政時期的政治是非。一九八八年,翁山蘇姬收到住在緬甸的母親中風消息,便回到她闊別多年的緬甸照顧母親。

翁山蘇姬回到國內之後,正逢緬甸民主示威運動最高峰,尼溫雖然宣告下台,但是剛上台的軍人新政府卻出動大批軍隊鎮壓手無寸鐵的民眾,由於翁山蘇姬是緬甸建國者翁山之女,於是許多被迫害的民主人士便轉而要求翁山蘇姬出來領導這波民主運動。因此,翁山蘇姬便於一九八九年組成「全國民主聯盟」,在甘地思想的影響下,主張非暴力的民主運動。

全國民主聯盟成立之後,在翁山蘇姬的個人魅力下立刻成為全國最大反對黨,這讓軍人政府有如芒刺在背,再加上一九九○年即將舉行國會大選,於是在一九八九年底,軍人政府便以煽動暴力罪名,將翁山蘇姬軟禁於茵雅湖畔的住處,以防止翁山蘇姬進行選舉造勢宣傳。然而在翁山蘇姬的缺席下,全國民主聯盟仍然獲得八成國會席次,翁山蘇姬將成為緬甸的總理,但是軍政府卻悍然宣布選舉無效,並繼續軟禁翁山蘇姬,這也開啟翁山蘇姬將近二十年的軟禁生涯序幕。

(翁山蘇姬的家門前,大門口上掛出的就是父親翁山的肖像

在這段漫長期間,翁山蘇姬一直拒絕軍人政府將她驅逐出境而獲得自由的條件,因此連一九九一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也不能到瑞典親自領獎,甚至她的丈夫一九九九年病重臨終前都無法見他最後一面,因為翁山蘇姬知道只要她一離境,就永遠再也無法回到她心愛的國度,在親情與民主的兩難下,她寧願選擇後者。

翁山蘇姬被軟禁期間,不但行動受到軍政府嚴密監控,也不能會見任何外籍及民主人士。二○○九年一名美國人耶托以游泳方式橫渡茵雅湖,來到翁山蘇姬被軟禁的住所,並成功見到翁山蘇姬本人,但事後卻被軍政府發現,翁山蘇姬被控意圖藏匿外國人罪名,再行延長軟禁十八個月,直到二○一○年十一月美國國務卿希拉蕊訪問緬甸前夕,翁山蘇姬才被正式釋放。

當翁山蘇姬結束長達二十年的軟禁生涯之後,正逢緬甸政局巨大轉變,緬甸最後一位軍事強人丹瑞,在國內民主化的壓力下於二○一一年三月宣告退位,結束長達五十年的軍人統治,由文人登盛擔任緬甸總統。登盛上台之後,一方面進行民主化釋放大批政治犯,也承諾在二○一五年舉行國會大選,另一方面也改變過去對中國一邊倒的政策,大幅改善與美國、日本的外交關係,並鼓勵外國投資,緬甸正式告別了隱士之國。


二○一五年十一月,緬甸舉行民主化後首次國會大選,正如選前所預測,翁山蘇姬的「全國民主聯盟」獲得壓倒性的八成選票,但是翁山蘇姬仍然無法成為緬甸總統,因為緬甸新的選罷法規定,配偶或子女是外國人者不能擔任緬甸總統,翁山蘇姬只能派自己的親信廷覺出任總統,自己則擔任國家顧問。另外,在國會當中仍有三分之一席次是由軍人指派,因此緬甸軍人政府雖然退位,但是仍然在幕後操縱,他們制定了所有政治遊戲規則,由此可見翁山蘇姬雖然勝選,緬甸之春卻尚未開花。

在電影當中,探討翁山蘇姬追求民主之路最有名的,當是法國導演盧貝松所執導、楊紫瓊擔綱主演的《以愛之名:翁山蘇姬》。這部電影著重在翁山蘇姬面對軍政府的勇敢無懼,以及當翁山蘇姬面臨政治理想與兒女親情的兩難抉擇時,翁山蘇姬追求民主的堅定信念。軍政府曾經在翁山蘇姬面前問道:「夫人,任憑你做選擇,你要丈夫、孩子,還是要你的國家?」

只是每個人,都有光明與暗黑的一面。翁山蘇姬勇於追求緬甸的民主化,但她卻很少關注緬甸的少數族群問題。本文無意詆毀翁山蘇姬的形象,但無可諱言地,在族群問題上翁山蘇姬似乎仍抱持緬人中心主義,這與軍人政府似乎沒有太大不同,而人權與民主是一體兩面,無可偏廢,特別是長期被緬甸政府壓迫的羅興亞族。

羅興亞族,是生活在緬甸與孟加拉邊境的少數民族,緬甸人大多信奉佛教,而羅興亞族卻信奉伊斯蘭教。因此,從過去的軍政府以來,緬甸便不承認羅興亞是緬甸的一族,而與羅興亞人同族的孟加拉,也不承認羅興亞人是他們的國民,羅興亞人就如同一個沒有國籍的民族,漂流在孟加拉灣與安達曼海之間。

最近有人發現,翁山蘇姬當權之後,卻開始與人權漸行漸遠了,她無視國內受迫害的羅興亞族穆斯林的困境,也未能阻止政府對其他少數民族的暴行,反而支持抹去大眾對軍方血腥鎮壓的歷史。這不正呼應喬治.歐威爾在《一九八四》裡的一句話:「誰控制現在,也就能控制過去。」不知道緬甸的占星家們,有沒有預測到這樣的結果。

--本文摘自蔡增家教授最新著作《上一堂最生動的國際關係:20部經典電影,告訴你世界原來是這個樣子》,全書搭配全彩插畫,本文內搭配為情境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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