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莎士比亞5：轉學生【戴珍珠耳環少女作者探討身為「他者」的恐懼】

小黛比任何人都更早注意到他。她覺得慶幸，持續緊盯不放。能獨占他幾秒鐘讓她覺得與眾不同，接下來他們周遭的世界就要跳過一拍，一整天都無法再恢復原貌。

上學前的遊戲場很熱鬧。早到的學生夠多了，已經開始玩起拋接子、足壘球、跳房子等遊戲，等上課鈴聲一響才會進教室。小黛並沒有早到學校，剛才媽媽叫她上樓換一件寬鬆一點的上衣，說是衣服上沾了蛋汁，小黛自己卻沒看見絲毫蛋黃的痕跡。後來她只好半跑著上學，背上的辮子跟著猛烈晃動，直到看見一批又一批學生朝同方向前進，知道自己還沒遲到，才放下心來。她來到遊戲場時，離第一節課的鈴響只剩一兩分鐘。

小黛最好的朋友蜜蜜正在和其他女同學玩花式跳繩，她來不及加入，便朝遊戲場通往校舍的入口走去，她的導師布拉班先生和另外幾名老師就站在那裡，等著學生排隊進教室。布拉班老師站得直挺挺的，一頭短髮有稜有角，讓他的頭看起來方方正正。有人跟小黛說他打過越戰。小黛不是班上成績頂尖的學生──這份榮耀屬於模範生佩蒂──但她會盡可能討老師歡心，雖然足以讓老師注意到她，卻還不夠當上老師最疼愛的學生。

這時她排到隊伍前面，轉頭張望，看見那群女同學還在跳繩，接著就發現他動也不動地站在「轉轉樂」旁邊。有四個男生正在上頭轉著玩，是伊安和洛德和兩個四年級生。他們轉得好快，小黛相信很快就會有老師前來制止，因為曾經有個男生被甩下來摔斷手臂。那兩個四年級男生看起來很害怕，但又沒辦法控制，因為伊安不停地踩踢地面加快速度，技術高超。

那名男孩站在轉速飛快的設施旁，穿著打扮不像其他男學生一身牛仔褲、T恤加球鞋那麼休閒，而是穿著灰色喇叭褲、白色短袖襯衫搭配黑鞋，有如私立學校的制服。不過格外醒目的是他的膚色，讓小黛想起幾個月前校外教學時，在動物園看到的熊。雖然名為黑熊，毛色其實是深棕色，末端微紅。這些熊多數都在睡覺，不然就是衝著管理員丟進圍欄餵牠們吃的食物堆嗅嗅聞聞。直到洛德為了引小黛注意，朝牠們丟了根樹枝，才有一隻熊起反應，齜著黃牙怒吼，惹得學童們又是尖叫又是大笑。但是小黛沒和他們一起鬧，只是皺眉瞪了洛德一眼便轉過頭去。  新來的男孩目光不在「轉轉樂」上，而是端詳著學校的L型建築。這是一所典型的郊區小學，八年前興建完工，看起來就像兩個紅磚色鞋盒胡亂堆湊在一起，毫無想像力可言。小黛剛上幼稚園時，這裡還散發著新建物的氣味，如今卻像她穿過無數次的洋裝，又是破損又是汙漬，還有斷線掉落的褶邊。這裡的每間教室、每段樓梯、每截扶手、每間廁所，她都瞭如指掌。還有遊戲場的每寸土地，包括校舍另一側的低年級生遊戲場，她也都了然於胸。小黛曾經從鞦韆上摔下來，曾經在溜滑梯時磨破褲襪，曾經被困在攀爬架最高處，害怕得不敢下來。她曾經把一半遊戲場劃為女生國，一有男生越線，她和蜜蜜和碧蘭卡和珍妮佛就會出面趕人。她曾經和其他同學躲在體育館入口附近，值班老師看不見的角落，在那裡塗唇膏、看漫畫、玩轉瓶子親親遊戲。遊戲場是她的生活重心，在這裡有笑、有淚、有迷戀，也建立了新友誼，眾人和樂融融。這裡是她的世界，熟悉到彷彿一切都理所當然。再過一個月，她就要離開這裡上初中了。

如今有個不一樣的新人進入領土，小黛於是重新檢視這個空間，赫然發現它竟如此寒酸破舊，自己置身於此也覺得格格不入。和他一樣。

＊＊＊

新學生往後瞄一眼。他臉上沒有小黛所預料的小心、警覺的表情，反而是率真而友善。他黝黑的眼珠好奇地看著她，彷彿兩枚閃閃發亮的硬幣。他揚起眉毛，眼睛睜得更大，小黛頓時感覺一股電流竄及全身，很像有一次她壯起膽子去摸通電的鐵絲網那種感覺。

她沒有和他說話，只是點點頭。他也點頭回禮，然後重新轉過頭面向前方。他們靜靜地站在隊伍中，氣氛尷尬。小黛四下張望，看看有沒有人還盯著他們。每個人都盯著他們看。她將目光移到學校對街的一棟房子（那其實是卡西柏家），希望大家會以為她心裡想的是外面世界更重要的事物，而不是排在她前面這個全身電力震顫的男孩。

不一會，她留意到有名黑人女子站在遊戲場周圍的鐵絲網另一邊，一手緊扣著網眼。她雖然身材嬌小，但因為將一條紅黃花色圍巾高高纏在頭上而顯得較高一些，身上穿的連身長裙也是同樣色彩鮮豔的布料；儘管已是五月初，天氣暖和，她還是在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冬天外套。她也盯著他們看。

「我媽媽覺得我不知道怎麼當轉學生。」

小黛沒想到他會開口，連忙轉過頭來。若換作是她，她一句話也不會說。「你以前轉過學嗎？」

「有啊，六年就轉過三次了。這是我第四間學校。」

小黛一直都住在同一棟房子、上同一所學校、交同一群朋友，早已習慣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一種令人安心的熟悉感作為後盾。她無法想像當個轉學生、誰也不認得，會是什麼感覺──不過再過幾個月就要升初中了，到時她只會認識四分之一的同年級學生。雖然在許多方面，小黛的成長已經超越小學教育，也已準備好晉升到新階段，但有時想到四周環繞著陌生人仍會緊張得胃疼。

在六年級另一班的隊伍中，蜜蜜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們倆交談。小黛和蜜蜜幾乎都在同一班，沒想到小學最後一年，竟然被分到不同班級，這麼一來便不能整天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只能利用下課時間碰面，小黛覺得很難過。而這也意味著和小黛同班的碧蘭卡，可以努力與她拉近距離，就像現在這樣，一手搭著小黛的肩膀，簡直整個人都要趴上去了，兩眼則直瞪著新來的男生。碧蘭卡向來喜歡動手動腳，不是摟摟抱抱，就是玩朋友的頭髮或是挨著她心儀的男生磨蹭。

小黛抖抖身子甩開她，集中注意力在男孩身上。「你從奈及利亞來的嗎？」她問道，迫不及待想炫耀她之前聽來關於他的消息。她暗想，也許你的膚色不一樣，但我認識你。

男孩搖搖頭。「我是迦納人。」

「喔。」小黛不知道迦納在哪裡，只知道一定在非洲。他依然顯得友善，但臉上表情逐漸變得僵硬，也變得較不誠懇。

小黛決心要證明自己對非洲文化確實略有所知，於是朝著鐵絲網邊的女子點了點頭，說道：「你媽媽穿的是達西奇衫嗎？」她會知道這個字眼是因為聖誕節時，嬉皮姨媽送了她一件達西奇花紋的褲子。為了討姨媽歡心，小黛穿上這條褲子吃聖誕大餐，卻得忍受母親的皺眉和哥哥的取笑，他笑說桌上已經有桌巾了，她還把桌巾穿在身上。事後，她便將褲子塞到衣櫥最深處，再也沒碰過。

「我媽媽穿的是用肯特布做的連身裙。」他接著說道：「那是我們國家特有的布料。」

「她為什麼穿冬天外套？」

「除非在迦納，不然就算外面天氣暖和，她還是覺得冷。」

「你也會冷嗎？」

「不，我不會冷。」男孩以完整而正式的語句回答，就像小黛和同學在每週一次的法文課堂上那樣。他說話雖然有一些美式用語，卻沒有美國口音，倒是有一點英式英語的味道。小黛的母親很喜歡看英國影集《樓上樓下》，他的口音有點像劇中演員，只不過沒有那麼短促、貴氣，多了一點平板的音調，想必是非洲的影響。他毫不縮減的完整語句、他輕快的語調、他濃濁誇張的母音，都幾乎讓小黛忍俊不住，但她不想失禮。

「她放學也會來接你嗎？」她問道。她自己的母親除了懇親會之外，就從不到學校來，她不喜歡出門。

男孩又再度露出微笑。「我逼她答應說她不會來。我知道怎麼回家。」

小黛也報以微笑。「可能還不只這樣而已。只有在低年級遊戲場上那些小孩，才會讓爸媽接送上下學。」

第二聲鈴響了。四年級的老師轉身帶領自己的學生隊伍，從遊戲場走進校舍入口。接著是五年級，最後是六年級。

「要不要我替妳拿繩子？」男孩問道。

「噢！不用了，謝謝……這不重。」其實有點重。從來沒有男同學主動要幫她拿。

「請給我。」男孩伸出雙臂，她便遞了過去。

「你叫什麼名字？」隊伍開始動起來後，她問道。

「奧賽伊。」

「奧……」這名字太陌生，小黛一時找不到記憶點。感覺好像在攀爬一塊光滑的圓石。

見她面露困惑，他微微一笑，顯然已習以為常。「叫我小奧就好了。」他給自己的名字加上她熟悉的暱稱方式。「我不在乎，有時候就連我姊姊也叫我小奧。」

「不，我可以叫得出來。奧──賽──伊。你的母語裡有這個詞嗎？」

「有，是『尊貴』的意思。請問妳叫什麼名字？」

「小黛，本名是黛妮拉，可是大家都叫我小黛。」

「『小』黛？跟我一樣？」

她點點頭。他們互看對方，名字前加了同一個字，就這樣一個簡單的連結讓他們放聲大笑。小奧有一排整齊美麗的牙齒，他黝黑的臉上閃過一道光，讓她內心某個角落迸出了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