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曲
十五年是漫長的歲月。
十五年之間,一個人能夠呱呱落地,然後學走路、說話、使用電腦,接著學習閱讀、算數、使用馬桶,再來才是打架、談戀愛。其結果可能讓新人見到光明,或把舊人送入黑暗。
十五年的時光,足以讓幽禁於重犯監獄的凶手經歷各層地獄,最終重獲自由。有些人心中不留半點黑暗,有些人則不留一絲光明。拋家棄子,重組家庭。換了兩、三個,甚至四個工作。致富後又變成乞丐。從剛果走私鑽石,或在普斯科夫州的窮鄉僻壤養羊。酗酒,獲得第二張高等教育畢業證書,皈依佛教,開始吸毒,學習駕駛飛機,到基輔的獨立廣場,額頭被木板痛打,最後遁入空門。
總而言之,十五年內可以發生的事情很多。
前提為你是人類。
然而,如果你是十五歲左右的少女,那麼心裡肯定有數,知道不會有什麼趣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或者發生的機率微乎其微。
* * *
低階警官季馬.帕斯圖霍夫不是在執勤。站在巷口招手攔計程車時,他身上沒穿制服。這個時間季馬出現在此的原因,恐怕會讓妻子傷心,所以我們不打算追根究柢。他手上裝著雪莎巧克力的紙袋和自動販賣機買來的一束鮮花,這就說明了一切。兩樣東西都是從旁邊的廉價超市買來的。
季馬不常送老婆鮮花和巧克力,一年頂多一、兩次,說來奇怪,送禮通常是為了道歉。
「怎麼要五百?」季馬激動地討價還價。「三百盧布就不錯了!」
「你知道現在汽油多貴嗎?」開著破舊福特車、來自南方的司機同樣激動地回答,他長得不像俄羅斯人,卻操著一口標準文雅的俄語。「你叫計程車吧,絕對不會比搭我的車便宜!」
「所以我才攔私家車啊。」季馬已經作好付五百盧布的心理準備,畢竟他要去的地方有點遠,但他就是習慣討價還價。
「一口價,四百。」
「成交!」上車前,季馬下意識地往街上看了一眼。
一個女孩站在離季馬五步遠的地方,搖搖晃晃地望著他。
女孩身材高䠷勻稱,昏暗中你會以為是成年女人;此時路燈的光線打在她臉上──這張臉稚氣未脫。
她沒戴帽子,頭髮散亂,滿臉淚痕,脖子上滿是鮮血,尼龍材質的滑雪外套是乾淨的,淺藍色牛仔褲卻滲著血。
季馬把提袋和花束往座椅一丟,立刻奔向女孩。背後的司機一看到她,立刻吐出各種髒話。
「妳怎麼了?」季馬抓住女孩肩膀大喊。「妳還好嗎?他在哪裡?」
不知為什麼,他堅信女孩會馬上指出「他在哪裡」,而他要追上這個混蛋,然後逮捕他。如果走運,還能在逮捕過程中揍他一頓。
女孩只是小聲問:「您是警察嗎?」
季馬壓根沒想到自己沒穿制服,還點頭說:「是啊,我當然是警察!他在哪裡?」
「帶我離開,我覺得好冷,」女孩哀求他。「請帶我離開!」
強暴犯已經逃逸無蹤。司機離開駕駛座,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根球棒(眾所皆知,俄國人幾乎不打棒球,卻和美國一樣處處買得到球棒)。一對沿著巷子前行的年輕夫妻一見到女孩、季馬與司機,立刻鑽進超市。背著書包走在另一條巷子的少年正好相反,他停下腳步,發出讚嘆的尖叫聲。
「妳現在還不能離開現場──」季馬才開口,就立刻住嘴。
他看到血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女孩脖子上有兩個小洞。兩個咬痕。
「走吧。」他拖著女孩走向汽車,她也沒反抗,彷彿在下定決心信任他之後,就完全停止思考。
「喂,應該送她去警察局──」司機說道。「或者去醫院,斯克里佛索夫斯基醫院離這裡不遠,現在──」
「我就是警察!」季馬掏出口袋裡的識別證,拿到司機眼前。「不用去什麼醫院,快開去索科爾。」
「為什麼去索科爾?」司機一臉驚訝。
「夜巡隊的辦公室在那裡。」季馬回答。他將女孩安置在後座,以她的背包枕住她的頭,上車後,再把女孩的雙腿放到自己的膝蓋上。融化的髒雪從高筒球鞋滴落,脖子不再出血。好在吸血鬼飽餐後留下的口水止住了血。
糟糕的是,吸血鬼並非永遠都能適可而止。
「夜巡隊又是什麼東西?」司機非常吃驚。「我在莫斯科住了二十年,從來不記得有什麼夜巡隊。」
你不會記得的。季馬想道,卻不發一語。畢竟連他自己初次見到超凡人時,也沒把握他們會保留他的記憶。
但話別說得那麼絕對。
「開快一點,我付你一千盧布。」
司機生動地對季馬解釋該把一千盧布放到哪裡,隨後猛踩油門。
女孩閉眼躺著,不知是睡著了,或者仍處於驚嚇中。季馬斜睨司機,確認他直視前方,這才小心翼翼地移開女孩的雙腳,他感覺自己像強暴犯和性變態。
牛仔褲的褲底很乾淨,沒有任何髒污。至少沒人強暴她。
坦白說,在季馬看來,性侵還算小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 第一篇 無奈的行動
從第一次見到凱沙至今,已經過了好幾年。這些年來他的變化很大。當時他又醜又肥,還經常哭哭啼啼。嗯,世上就是有這樣的孩子。
現在凱沙十四歲了。他和娜吉婭幾乎同年,卻比她低一個年級。他依然胖胖的,這輩子可能也瘦不下來,但他不是臃腫──已經拉長、抽高了。他的醜樣沒變,卻驚人地蛻變為女性口中的「魅力男」。也就是說,他永遠不會是帥哥,女人卻為之傾倒。這種案例在演藝圈履見不鮮,法國或俄國男星往往屬於這種類型。
他當然不再是愛哭鬼了。現在的他嚴肅俐落,但很愛說話。畢竟是先知啊!可惜娜吉婭跟他太好──
「我要喔。」他走向我,對我伸出手。
「要什麼?」我一面打招呼,一面問他。
「冰淇淋。您不是想問我吃不吃冰淇淋嗎?冬天吃冰淇淋耶,我當然要!」
我笑了起來。
「凱沙!虛假的預言不是你的專長。你是先知。」
「虛假的預言家也沒法預知高階巫師想說的話,」凱沙試圖頂嘴。「走吧,安東叔叔,我知道旁邊有一間不錯的咖啡廳。」
「你怎麼不問娜吉婭怎樣了?」沿著校園走的時候,我語帶責備地問他。
「為什麼要問?我知道她很安全。」
* * *
「你還記得預言的內容嗎?」
「不記得,」凱沙皺起眉頭。這件事顯然令人不快──先知很少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但我後來又聽了一次。」他舔著湯匙,開始複述內容:
「鮮血沒有白流,燒盡並非徒勞。第一階段已至,兩人合體大門開。三位受害者,經歷四次難。超凡人餘五日,凡人僅六天;阻礙他人者,將一無所有。第六巡者逝矣,第五力量褪去,第四力量未及,第三力量質疑,第二力量驚懼,第一力量困倦。」
「沒有錯,」我說道。「你可以幫我破譯嗎?」
「為什麼是我,安東叔叔?」凱沙的驚訝之情溢於言表。「我完全沒有經驗,雖然看起來法力高強,但我還在學習階段。」
「因為我信任你。因為從前你做了一個很重要的預言。因為我們是朋友。因為你喜歡娜吉婭。」
凱沙有些難為情。他沒有臉紅,沒有移開眼睛,只是顯得難為情。但他的回答很得體。
「我很喜歡娜吉婭,安東叔叔。我覺得她也喜歡我。我們打算跟您說這件事,不過要再等兩、三年。」
我嘆口氣,換自己覺得難為情了──我最好沒有臉紅!
「還是等……嗯,過個四、五年吧!可能六年更好。」
「好的。」少年不想與我爭論。「為什麼找我呢?您可以找任何一位預言家或先知。您不如找謝爾蓋.格勒巴?他是個聰明的大叔,也是我們專題課的老師。」
「你要知道,凱沙,我覺得這件事不需要知識太淵博的人,他們會東想西想,反而沒有結果。穩固的知識基礎才是必要。就這點看來,你是最佳人選,因為你的專題都得滿分。先說一下當時的狀況吧。」
「我坐在教室上課,」凱沙回答。「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接著陷入恍惚。我現在啊──」他的手伸進襯衫,拿出像墜子般掛在鍊子上的一片小CD。「這是一種錄音設備。我醒來的時候,大家都看著我笑。嗯,我見怪不怪了。我失去理智,胡語亂言,捂著臉,後來我催眠了所有人,」凱沙微微一笑。「然後清除他們最後一分鐘的記憶。這是先知的標準流程,完全按照課本的指示,但我還是第一次這麼做—我聽了錄音,接著打電話到巡隊,上傳了檔案。他們說我很棒,說這是影響深遠的大預言。接下來,等大家恢復知覺,我們就繼續上課。突然我又覺得難受,幽界似乎震動了一下──」
凱沙皺起眉頭,繼續說:「校園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衝出來。我試著透過幽界觀看,但什麼也沒看到,只有藍色的苔蘚四處爬動。就在這個時候,我又恍惚了起來,那是娜吉婭的咒語啟動的時候。然後我清醒過來,一個黑暗巫師俯身看我,對著電話那頭說:『這裡有個超凡人,一級法力。光明一方──』他扶我起來,態度非常和善。」
「你有思考過這個預言嗎?」我用湯匙攪拌融化的冰淇淋。咖啡廳裡很溫暖,到處都有盆栽和明亮的照明設備,讓人有夏天的錯覺。但窗外已經暗了下來,天色灰濛,寒氣逼人。開始下雪了。
「安東叔叔,我不是巫師,我還是學生喔。」凱沙警告我。
「知道了,說吧。」
「嗯,所有數字都是裝飾。它們當然有意義,但可能只是為了好看。預言聽起來應該令人恐懼、神祕,謝爾蓋老師總是這麼說。」
「好的,」我點點頭。「也就是說,不該在那些數字上鑽牛角尖──」
「『鮮血沒有白流,燒盡並非徒勞』,」凱沙開始分析。「我想,指的是某種祭祀儀式。有人流了血,還燒死某個人。嗯,預言的開頭通常都很隱晦,而且講的都不是好事。」
「如果有好的預言,哪怕只聽到一次也就夠了。」我嘆著氣說。
「偶爾也會有啦!」凱沙安慰我。「接下來是什麼?『第一階段已至──』這也是胡語亂言。」
凱沙第二次用這個詞了,我忍不住說:
「是胡言亂語。」
「不,胡言亂語指的只是胡說八道,胡語亂言則是有害處的胡說八道,或者用來轉移注意力的胡說八道。」
「我已經跟不上年輕人的用詞了,」我默默承認。「所以胡語亂言嗎?」
「是的,」凱沙很自信地說。「時間已至,就是時間到了嘛。接下來:『兩人合體大門開』,這可能是胡言亂語。是講那兩個發瘋的巡者嗎?我不認為那是重要資訊;接下來是『三位受害者,經歷四次難』,您覺得是在講你們嗎?娜吉婭、娜吉婭的媽媽,還有您?我覺得不是這樣!誰都有可能,沒有絕對關連。如果是『零度巫師與兩個大巫師,她的雙親──』就另當別論。」
「不可能是這樣,」我嘆口氣。「好吧,你有安慰到我,但只有一點點。他們的攻擊目標是娜吉婭,只不過看到我們之後,才開心地把目標轉到我們身上。娜吉婭肯定是三名犧牲者之一。我們也可能是。」
「我剛剛是安慰您的,」凱沙承認。「是的,預言很可能是在講你們。」
「凱沙,別拐彎抹角了,我們不是小孩。」
「『超凡人餘五日,凡人僅六天;阻礙他人者,將一無所有。』這很清楚,是吧?」
「只有一個問題。第五天是從哪一天開始計算?」
「在第四次試圖殺死你們的時候,」凱沙小聲地說。「如果殺得成。」
「然後所有人都會死去?一開始是超凡人,接著是凡人?」
「沒錯,」凱沙遲疑了一下。「這裡沒有直接講到死亡,只是為了調性統一與分類方便,特別是五與六兩個數字。」
「『第六巡者逝矣』,」凱沙陷入沉思。「安東叔叔,這才是最核心的部分。最最重要的。六巡者。」
「為什麼?」
「因為這是雙曲線的轉折點,也就是說──」
「我相信!」我舉起雙手。「我相信,凱沙。」
「第六巡者是什麼?」他好奇地問。
「嗯,夜巡者與日巡者是第一與第二巡者,」我說道。「第三巡者是大審判法庭。第四巡者是大眾傳媒。第五巡者大概類似巡隊間的祕密機關。至於第六……喔,你問我六巡者──」
凱沙瞪大眼睛。
「我開玩笑的啦,」我嘆口氣,「從來沒人用數字稱呼過巡者,除了少數幾個笑話。『六巡者』完全沒有意義。」
「應該有意義!」凱沙嚴肅地說。「真的!預言有它的法則!」
「好,我會想一想。」
「『第五力量褪去,第四力量未及,第三力量質疑,第二力量驚懼,第一力量困倦』。」凱沙雙手一攤。「這我就完全不懂了,安東叔叔。可能有意義,也可能是胡言亂語或者胡語亂言,只是為了讓預言聽起來比較順。」
「感覺上只有『六巡者』是關鍵,」我說道。「這是目前找到的唯一線索。」
凱沙抱歉地點點頭。
「對不起,安東叔叔──明天上課時我再問問謝爾蓋。」
「問吧,」我站起來,在桌上留了一些錢。女服務生早就忿忿地盯著我們(兩份冰淇淋外加一杯咖啡,卻坐了整整一小時),此時她立刻走過來。「走吧,我載你回家。」
「我自己搭地鐵回去就好。」
「不,凱沙,這樣我不安心。反正現在我也無事可做,晚上有一個約會,在這之前……凱沙,你怎麼了?」
凱沙搖搖晃晃,眼神空洞地看著我,瞳孔緩緩擴大,眼神暗了下來,變成兩個閃紅光的窟窿。他臉色慘白,不斷冒出汗珠。
我嚇呆了。先知陷入恍惚時,不可以打擾他。他應該不會昏倒,這次只是為了確認先前的預言嗎?以前有過這樣的案例。或者要再說一個預言?
凱沙的眼睛突然縮小,發出琥珀般的黃光。他的瞳孔傾斜放大,然後開始轉動。我渾身一顫。衝過來拿錢的女服務生「唉唷」了一聲。
「安東,」凱沙看著我。「第一,把這位少年帶在身邊;第二,趕快回家;第三,這不是你能解決的問題;第四,我會再來。」
這不是預言,比較像附身者強迫他說的話。句子的結構聽起來很像預言,但內容—內容完全不是。
「裝什麼神弄什麼鬼啊?」女服務生的叫聲中帶著哭腔。「有教養的人不應該這樣!」
「請大發慈悲,」我回答她,強忍住沒說出「女士」一詞。「這孩子在耍任性。請大發慈悲,原諒我們──」
女服務生很不自在地點點頭,快速撈起桌上的錢,並拿走我手上的一千盧布大鈔,隨即轉身離去。
用老派的方式講漂亮話──倘若正好符合人對漂亮話與老派的理解—是能量即將噴發的典型徵兆。然而,怎樣的噴發才能作用到我這個高階超凡人身上?
凱沙的眼神慢慢回復清澈。他晃晃頭,驚訝地看著我。
「安東叔叔,我又預言了嗎?一天之內兩次?」
「沒有,你不過胡言亂語了一通。我們走吧。」
「回家嗎?」凱沙怯生生地問。
「去我家,你就當到我家作客。打個電話告訴媽媽吧!」
「她在巴黎。和──」凱沙一時不知說什麼。「和她丈夫一起,應該說是我的繼父,他叫格里戈利.伊里奇。」
「怎麼會這樣?」我正在衣物寄放處領外套,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接著在自己和凱沙身上施了「神鬼不覺圈界」,免得讓人聽到我們怪異的對話。
「是我把他們湊成對的。」凱沙困窘地說。「一年前,我覺得自己是不知感恩的禽獸,媽媽一直沒有約會對象,是因為她得照顧我。她還年輕,能找到幸福,甚至還能生個弟弟或妹妹。格里戈利叔叔很好,他人品端正、腦袋聰明、生活無虞。他帶媽媽去巴黎慶祝結婚週年,也邀請我一起去,但我拒絕了,因為不想讓他們覺得不好意思。」
凱沙使勁穿上外套,拉上拉鍊,真誠地說:
「我已經準備好當他是真正的父親。他真心地照顧我──他認為這是我需要的,還試圖讓我以他為男人的榜樣。他很高尚,值得我把他當作父親。唉呦,如果衡量整個狀況,就會知道這太荒謬了。但我覺得悲哀,畢竟是我把他和媽媽湊成對的—呸!我為什麼要說這個?」
「能量大噴發會影響人的潛意識。」我解釋給他聽。
「對耶!我想起來了,我們有學過這個!」凱沙開心地說。
我們上了車,我發動引擎,把暖氣開到最強。
「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凱沙蹭著鼻子。「如果我說的不是預言──」
「有人把你當成傳送器,透過你對我說話。」
「是誰?」凱沙警覺起來。
「你覺得呢?」
凱沙點點頭。
「幽界。」
「年輕人,你說得沒錯,是幽界。更正確地說,是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