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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屬於相愛的人

第一章 
薩巴斯提昂在紙上剪曲線。美可做飯。奧斯卡登門拜訪。物理屬於相愛的人。


果要薩巴斯提昂描述他的朋友,他會說,奧斯卡看上去就像那種什麼問題都能回答的人:弦理論是否有朝一日能夠成功統一物理基本力量,燕尾服的襯衫是否能與無燕尾的禮服配穿,眼下幾點了,而且是杜拜時間。不論是傾聽的時候,還是自己說話的時候,他那雙花崗石似的眼睛總是一眨不眨地盯著對方。奧斯卡是這麼一個人:他的血管裡流的是水銀,他的腳下永遠有一座統帥土坡,他沒有幼稚可笑的暱稱。有他在場,女人就會坐在自己的手上,以免不小心向他伸出手去。他二十歲的時候,別人以為他三十歲,自從他過了三十歲,別人都說他毫無老相。他身材瘦長,前額光滑,細細的眉毛總是喜歡彎成探詢式的弧形,他的臉頰略微有些凹陷,雖然仔細地刮過臉,臉上還是留有濃重的鬍鬚痕跡。即便他像今天這樣穿著樸素的毛衣和黑褲子,他的衣著看上去還是經過精心選配的。他身上的衣料只敢在合適的地方起褶,他的姿態往往是外在冷靜與內心緊張的混合表現,這種姿態會令別人直直地盯著他。他們在背地裡議論他,認為他是個演員。在某些圈子裡,奧斯卡還真挺有名,但不是因為他的演技,而是因為他那關於時間性質的理論。
窗外的夏日像藍綠色的帶子飛馳而過。一條聯邦公路緊跟著鐵軌,後面的汽車好像緊緊地粘在火車上,瀝青上有淺淺的水窪亂光閃耀。一個年輕人問能不能坐在他旁邊,奧斯卡剛好取出墨鏡,轉過身,把眼睛藏在深色的鏡片後。年輕人繼續往前走,折疊桌上的咖啡杯站在一汪褐色的水窪中。

奧斯卡常常覺得生活難以忍受,原因在於他對格調極其敏感。很多人不喜歡自己的同胞,但很少有人能像奧斯卡那樣說得清楚理由。他們都是由質子、中子和電子做成的,這他還勉強能原諒,他不能原諒的是,他們不能冷靜地看待這個可悲的事實。當他想起小時候的事情時,就看見十四歲的自己被一群嘻嘻哈哈的少男少女包圍著,他們都伸出手指指著他的腳。那時他沒有得到父母同意就把自行車賣了,用那筆錢買了他的第一雙滾邊皮鞋,出於謹慎,新鞋買大了三號。他至今依然蔑視毫無品味的哄笑,憎惡愚夫的妄自尊大、炫耀自誇和幸災樂禍。依他看來,再沒有比扼殺高尚格調更殘酷的暴行了。如果他什麼時候要殺人的話(完全是計畫外的),那恐怕就是因為他的受害人喋喋不休地評頭論足,太討人嫌了。

當他在十六歲那年身高達到一米九的時候,同學們的嘲笑戛然而止,他們轉而開始爭相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要他在附近,他們說話的嗓門就特別大;女孩在課堂上舉手發言時也會向他這邊張望,好像是想看看他是不是也在聽;甚至數學老師,一個不修邊幅的人,脖子裡的頭髮總是直刺衣領,當他在一列數字後面打上一個能把粉筆折斷的點的時候,也習慣於朝著奧斯卡所在的方向問道:「是這樣吧?」儘管如此,到中學畢業的時候,奧斯卡依然是全班唯一一個沒有積累任何實際博愛經驗的人。他把這看作是勝利,他相信,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的在場能讓他忍受十分鐘以上。

當他在大學裡遇見薩巴斯提昂時,這個巨大的認識性錯誤令他頭暈目眩。在新學期開學那天他們就注意到了對方,這要歸功於他們的身高。他們的目光越過其他學生的腦袋彼此相遇,在教室裡他們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一起,默默地忍受系主任那刑訊式的致辭。然後他們在走道上開始了一場輕鬆的談話,十分鐘過去了,薩巴斯提昂還沒有說過任何傻話,也沒有傻笑過一次,奧斯卡不僅忍受了他的在場,還覺得很有興致將談話進行下去。他們走進一家咖啡館,一直聊到黃昏。從這一刻起,奧斯卡就努力接近這個剛認識的人,而薩巴斯提昂也無不樂從。他們的友誼不需要啟動時間,毋須進展,它就像一盞燈,只要有人正確地擰動了開關,它自然就亮起來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任何人如果想要描述的話,都難免面臨失之偉大的危險。自從奧斯卡決定在弗萊堡攻讀大學學業後,他就再也不穿著別的衣服在公眾中露面了,而只穿長襬燕尾服和條紋褲子,配以銀色領帶。過沒多久,薩巴斯提昂也穿著同樣的時髦行頭來上課了。每天早晨,在物理學院門前的綠地上,他們倆好像被繩子牽著一樣,經過同期的所有學生身邊—這些學生只是為了擋他們的道才存在於世界上的—迎著對方走去,然後擊掌致意。每種教材他們都只買一本,因為他們喜歡在打開的書本上把腦袋湊在一起共讀一頁。在教室裡,他們身旁的位置總是空著。別人覺得他們打扮得古怪,但沒人笑話他們。下午,他們手挽手在三人河邊散步,走幾步就會停下來,因為重要的話只能站住後才能說,即便在這時,也沒人笑話他們。他們的老式裝束使他們看上去像泛了黃的明信片,好像他們是被人在現代的時代中雕刻出來的,雖然刻得很仔細,但並非天衣無縫。三人河裡的水聲起勁地摻和他們的談話,風中的樹激動地揮手致意,晚夏的陽光從來不像此刻這麼美麗。他們中的一個手指太陽,說著與太陽中的微子有關的話題。

晚上,他們相會在圖書館。奧斯卡沿著書架徜徉,不時地帶著一本書回到他們共用的桌旁,當奧斯卡把書上某個有趣的地方指給朋友看的時候,他習慣於用胳臂繞著他,自此以後,德語語言文學系的女大學生們就聚坐在閱覽室玻璃窗後面的長凳上。在舞會上,奧斯卡和薩巴斯提昂各自穿梭在人群中,薩巴斯提昂很可能笨嘴拙舌地去親吻一個女孩,等他抬起頭,他肯定可以與房間另一頭奧斯卡那笑盈盈的目光相遇。晚會結束時,這個女孩被送到出口處,像件衣服似的被交給隨便哪個同學。然後,在夜色中,奧斯卡和薩巴斯提昂相伴回家,一直把對方送到歸途分岔的地方。他們站在那兒,路燈的燈光像一頂帳篷似的包圍著他們,誰也不願意離開這個帳篷。他們面臨著一個艱難的抉擇,不知道在哪個時刻告別比較合適,是此刻呢,還是下一刻?過路的汽車使他們共同的身影繞軸自轉,這時他們默默地發誓,在他們之間什麼也不可以改變,永遠!未來只不過是在他們兩人共同的道路上緩慢鋪展的勻整地毯。在鳥兒初起的嘰喳聲裡,他們轉身消失在自己的那一半曙光中。

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五,奧斯卡允許自己暢想幾秒鐘,城際列車把他帶回到弗萊堡路燈下的某次告別場景,讓他想起三人河邊的激烈爭論,或者至少想起一本兩人共閱的翻開的教科書,然後他品嘗到了自己嘴唇上的微笑,僅僅是為了在下一刻陷入激動的情緒。夜間路燈下的弗萊堡當然已經不存在了。瑞士下方有一條環形的隧道,奧斯卡讓基本粒子在這條隧道中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相互碰撞,另外還有一個弗萊堡,那是他受薩巴斯提昂妻子的邀請去參加家庭聚餐的地方。某個星期五,奧斯卡第一次看見了洋娃娃大小的里昂,在另一個星期五,他獲悉了薩巴斯提昂對大學的呼籲。在星期五,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睛,努力不去想起昔日的時光;在星期五,他們吵架。對奧斯卡來說,薩巴斯提昂不僅是唯一一個他能愉快地忍受其存在的人,而且也是個輕輕一動就能惹他發火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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