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這種生物,自古就有:17段隱藏在史籍和作品背後的奇葩人生
〈既沒有八個老婆,也沒有點到秋香──悲情文青唐伯虎的戲劇化人生〉
歷史上的唐伯虎並沒有點秋香,也沒有娶八個老婆,人生過得相當黯淡無光,最後甚至淪落為買醉窮鬼。「誰敢比我慘?」可能是他一生最想說的話。
所處時代:明朝中期∼晚期,王守仁亦為此時期的人物。
代表作:〈桃花庵歌〉〈言志〉
經歷:
一、曾引爆明朝轟動一時的「唐伯虎裸奔事件」。
二、有一位繪畫能力極差的良師益友祝枝山。
三、事實上與「華太師」素來不合,反倒是曾與寧王合作過一段時間。
絕招:善於猜題,連殿試考題也矇得到。
說起「唐伯虎」的名號,相信大家都很熟悉。周星馳電影《唐伯虎點秋香》中,唐伯虎吟詩作對會好友,智勇雙全鬥華府,娶了八個老婆後,還點了秋香回家,儼然一副人生勝利者的姿態。
但如果你以為這是真的,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真實的唐伯虎確實非常有才,但他的一生卻十分坎坷,不僅沒有電影中那麼瀟灑,也活得相當狼狽,簡直可說是慘不忍睹。
〔唐家大救星〕
唐寅,字伯虎,出身蘇州著名商賈之家,祖上靠著經商致富,賺了大筆錢財,五代以上全是公務員,甚至還闊到曾被政府直接請來當太守。不過等到唐伯虎父親這一輩時,唐家已家道中落,只成平民布衣。雖然家境還算小康,靠經營一家小酒館維持生計,但每天仍要為了食衣住行擔憂。
在這個時候,唐伯虎誕生了。
唐伯虎的出生,彷彿是上天賜給唐家的救命稻草。他從小就很會念書,是公認的讀書天才,不須懸梁刺股,就能學富五車;不須十年寒窗,就能縱橫古今,腦袋就跟博物館的資料庫差不多,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學會任何事情。承擔著復興唐家的使命,唐伯虎力圖再創一代盛世。
學霸唐伯虎以碾壓之勢,十一歲精通琴棋書畫,十六歲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秀才,十八歲時考了鄉試第一名,接著又娶了美嬌娘。世人說他是神童、天才,而他也確實配得上這稱呼,更享受著人們的鮮花與掌聲。
那時候,不論事業或愛情,唐伯虎一帆風順,躊躇滿志,還沐浴在親族的誇耀下,美好前程似乎就在眼前。誰料,人生大起大落來得太快,二十四歲起,唐伯虎不知倒了什麼楣,先是父親去世,母親在數月後病故,緊接著妹妹也離開人間。
親人紛紛離世,喪事辦了一場又一場,唐伯虎悲痛不已,但噩運彷彿硬要纏在他身上,不肯離去。一年後,妻子因為難產,連同腹中的胎兒一起走了。短短兩年內就失去五位親人,只剩下一個弟弟,對於以挽救家族興衰為己任的唐伯虎來說,這種景況簡直慘得不能再慘,讓他幾乎崩潰。
失去了動力的唐伯虎,整天只知道飲酒買醉。幸好他在這段期間認識了生命中第一位知音──祝枝山。祝枝山不忍見唐伯虎消沉下去,伸出援手鼓勵他,甚至資助錢財,陪他度過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
在電影《唐伯虎點秋香》中,祝枝山是個敗家公子,沒事就找唐伯虎要錢消災。但事實正好相反,祝枝山不但有錢、仗義,還很擅長草書。關於電影裡的描繪,唯一符合史實的是他的繪畫能力:電影中的祝枝山,將《神鳥鳳凰圖》畫成了《小雞啄米圖》,形象很是搞笑;真實的他也沒好到哪裡去,還需要唐伯虎指導。他倆一個擅長繪畫,一個擅長詩文和書法,兩人相輔相成,截長補短,一時傳為美談,民間還流傳著「唐伯虎的畫,祝枝山的字」之說。
在好友的鼓勵下,唐伯虎重新燃起了對生命的鬥志,也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氣,不但娶了第二任老婆,還在二十九歲那年參加應天府鄉試,順利考取第一名,贏得「解元」頭銜,也獲得了來年進京參加會試的資格。這可不得了,經過五年的消沉後,唐家終於找到再度活躍的契機。
〔這我朋友,超有錢的〕
此時的唐伯虎春風得意,走路還自帶聚光燈。與人相見時,別人都要對他打躬作揖;和人說話時,旁人也要畢恭畢敬地稱他一聲「唐解元」。唐伯虎彷彿回到了青春的十八歲,充滿熱情與活力,對未來充滿期待與衝勁。第二年,唐伯虎按捺不住喜悅之情,早早就收拾行李,從蘇州啟程進京赴考。在漫長的路途上,唐伯虎認識了一位同為考生的富家子弟徐經,而他也是唐伯虎的第二位知音。
一位是滿腹經綸的文青,一個是腰纏萬貫的公子哥,兩人一拍即合,從此成了超級好朋友。當別的考生都在緊張複習,只有這哥倆待在娛樂場所吃喝玩樂。當然,他們對考試的看法並不相同。唐伯虎是因為天資聰穎、過目不忘,於是放手玩樂;而徐經知道自己無論怎麼用功,都沒辦法考出什麼好成績,所以乾脆放著不管。
徐經很崇拜唐伯虎,每次吃飯都負責買單,甚至把自己的幾個僕從借給唐伯虎,讓他過得舒服一點。每當酒足飯飽,兩人盡興而返時,唐伯虎往往趁著酒意大放厥詞,一副胸有成竹、勢在必得的樣子;徐經只能投以仰慕的眼光,而路上行人無不為之側目。
日子一天天過去,離考試只剩幾天了,兩人還是不慌不忙,照樣去酒館買醉。徐經不經意地提到:「考試快到了,但儒家經典實在太多,也不知道會考什麼,真令人頭疼。」
醉後的唐伯虎不假思索地對徐經吹噓起來:「簡單!根據當前的政治形勢,今年必以某某為題,你早早準備吧!」
考試當天看到考卷後,徐經驚訝地發現,題目真的被唐伯虎猜中了!也因為提早做了準備,不但徐經考得很好,唐伯虎更是金榜題名,創造連中三元的神話。
大喜過望的徐經藏不住祕密,逢人便說:「唐伯虎料事如神,他說考試題目是什麼,結果還真的就是什麼!」
〔不怕神對手,只怕豬隊友〕
徐經這麼高調張揚,讓落榜考生很是生氣,紛紛聯名上告,要求徹查考場黑幕:「唐伯虎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那麼剛好猜中?」「徐經那麼有錢,一定是他花錢買通了考官!」在這種情勢下,一些政治嗅覺較敏銳的政客開始蠢蠢欲動,打算帶風向,其中就包括華㫤(音「敞」,即電影裡華太師的原型)。與電影不同的是,華㫤的職位並不是太師,而是負責提出諫言的言官;他在唐伯虎生命中扮演的角色也並非良善之人,而是不折不扣的反派角色。
在這起案件中,華㫤為了逞威風而胡亂告狀,顛倒黑白,硬是扣了唐伯虎許多帽子。或許正是這個原因,電影中的華太師除了有著無能的人設,還有兩個傻兒子,並讓唐伯虎受到府中眾美歡迎,大概也算是一點小小的復仇。
言歸正傳,調查是否真有弊案的過程中,雖然花了好幾天都沒找到什麼確鑿的證據,但在華㫤的煽風點火下,朝廷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原則,仍然「處理」了一大批涉案人員──唐伯虎與徐經二人成績作廢,終身禁考。
自科舉制度誕生以來,考試幾乎可說是平民百姓翻轉命運的唯一途徑;終身禁考,意味著唐伯虎前半生的努力,全化成一片灰燼。唐伯虎再次跌落人生低谷,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唐伯虎的老婆聽到自己進京做官太太的美夢破滅,二話不說便帶著僅有的一點家產,捲起鋪蓋回了娘家,從此杳無音訊。
錦上添花的有,雪中送炭的無。回到家鄉後,唐伯虎整天遭人白眼閒語,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笑話,傳家的小酒館也因為無人打理,很快就倒閉了。
唐伯虎從天堂直墜人間,只能勉強靠賣畫維生。
在今天,唐伯虎的真跡可說非常高貴,在藝術拍賣市場上動輒上百萬。雖然電影裡曾出現眾人瘋搶唐家垃圾桶裡紙屑的片段,不過在唐伯虎在世時,他的畫並不好賣;畢竟名聲不好,願意收藏者寥寥可數。為了維持生計,他只好幫別人畫假畫,有時還依客戶需求繪製各種仕女畫,甚至是春宮畫。許多人認為,唐伯虎擅長畫女性,是因為個性風流不羈的關係,但只要稍微撥開疑雲,就能發現唐伯虎那笑盈盈的臉孔背後,其實隱藏著有志難伸的無奈。
湖上水田人不要,誰來買我畫中山?──〈貧士吟〉
〔寧王的反叛〕
電影中,寧王曾派人延請唐伯虎為幕僚,卻遭到了拒絕;不過歷史上的唐伯虎的確跑去當幕僚了。正德九年(西元一五一四年),三十五歲的唐伯虎忽然收到寧王──也就是當今皇帝叔叔的聘書,內容大概是:
「唐先生你好啊,我是超有錢的大爺寧王,我知道你很窮,而且犯過作弊案,但我還是很欣賞你的才華,不知你是否願意成為我的幕僚?關於待遇嘛,老子我包吃包住,還讓你免試納入國家正規公務員。驚不驚喜?意不意外?趕快加入我的行列吧!」
寧王喚醒了唐伯虎求取功名的理想,也讓他覺得自己終於時來運轉了,於是決定重新振作,不要再當賣畫度日的落魄書生了!
不過等唐伯虎來到寧王府後,才赫然發現,寧王雖然封為「寧王」,但個性可一點都不安寧:他籠絡了大批人才,真正的目的其實是打算暗中招兵買馬,準備謀反。
唐伯虎對朝廷雖有所不滿,但從未想過造反;而且一旦捲入這場政治鬥爭,弄不好還會落了個千古罵名。這該如何是好呢?為了保住自己的尊嚴,唐伯虎拒絕了榮華富貴,拒絕了任官的機會,也拒絕了寧王的幕僚一職。為了讓寧王同意自己退出,唐伯虎做出了常人難以想像的事:他開始在王府裝瘋賣傻,裸奔、吃屎全都做了。王妃聽說後還不相信,專程跑來看,唐伯虎見機會難得,演技大爆發,脫光了衣服就往王妃的腳邊撒尿。旁人一去阻攔,唐伯虎就光著屁股跑上大街,逢人就大喊:「我是寧王的貴客!」一時滿城風雨,人們竊竊私語,都在議論著八卦。
寧王當然不能留個瘋子當幕僚,於是將唐伯虎送回老家蘇州。不久後,寧王起兵造反,很快便被朝廷剿滅,所有核心人物滿門抄斬,唯獨唐伯虎溜得快,幸運躲過了殺身之禍。
〔桃花仙人的真實生活〕
「唐伯虎裸奔事件」引起大眾譁然,輿論對他非常無情,完全不在乎唐伯虎為了自己的名譽做出多大的犧牲,反而以戲謔、諷刺的口吻嘲笑他。唐伯虎實在沒臉待在蘇州老家,於是賣了房子,跑到鄉下蓋了一間小屋,取名桃花塢,自號桃花庵主。
從此以後,唐伯虎再也不提當官的事,曾幻想「暮登天子堂」的莘莘學子不見了,那個「臥看翠壁紅樓起」的風流才子也不見了。哀莫大於心死,受盡人生磨難的唐伯虎,此時已經完全麻木了,整日待在姑蘇城外的桃樹下,和祝枝山、文徵明幾位知音一起飲酒作詩、寫字畫畫,「客來便共飲,去不問,醉便頹睡」。
唐伯虎曾有一首〈桃花庵歌〉: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這首詩是唐伯虎的代表作,也是意境最高的作品,但這首詩要說的其實並不是風花雪月,更不是為了把妹。唐伯虎想表達的,是他的生活狀態:昔日的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才高八斗的唐伯虎,竟落得畫點小畫、摘花賣錢的下場,其落魄程度可見一番。
〔悲涼的絕筆〕
唐伯虎就這樣藉酒澆愁澆到了五十三歲那年。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蘇州城內呼嘯著強勁的北風,屋瓦上也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積雪。唐伯虎受了風寒,已在家臥床數日,他看著窗外,心想自己可能看不到隔年的桃花了,於是掙扎著爬了起來,拿起紙筆,寫下自己一生的絕筆: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
「即使死亡將我帶往陰曹地府,又有何妨呢?在我眼中,陽間和地府並沒有任何區別,因為這兩處都不是自己的歸宿。」
飽經滄桑後,唐伯虎發出了如此感慨。他將坎坷的遭遇、窮困潦倒的生活,和世態的炎涼,全都寄託在這首臨終詩中。
唐伯虎將生死看得十分淡然,因為他早就看慣了。在他眼裡,生命本就是一趟漂泊的旅行,沒有一處是永遠的安身之地。世人皆稱他風流倜儻,縱酒狂歌,但又有誰知道背後的失意長嘆、歷經滄桑和鬱鬱寡歡呢?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唐伯虎寫下絕筆後,長嘆一聲,擲筆而亡,享年五十三歲。
〈被皇帝耽誤的藝術家──極品文青宋徽宗的極品生活〉
宋徽宗在歷史上承擔著亡國之名,但他在藝術方面的成就可是有目共睹。他的政治能力雖然零分,藝術能力卻是一百分,是中國歷史上響噹噹的極品文青。
所處時代:北宋末年∼南宋初年。被俘九年後病逝,但又過了八年、《紹興和議》簽訂後才歸葬南宋。
代表作:瘦金體、汝瓷
經歷:
一、對藝術要求很嚴格,連石頭也要評分。
二、生育能力極強,一生育有六十六位子女,經常被拿來和乾隆相比。
絕招:把不合格的瓷器通通打碎。
許多人對中國歷史上某些朝代往往抱持著刻板印象,例如以為清末皇帝都是無能廢物、漢武帝擴大疆域所以是個好皇帝,或是認為面臨外敵入侵時,主和派的都是王八蛋⋯⋯但比起接下來這一位,這些刻板印象都只能算是小case:他的名字是趙佶,在歷史的稱號則是「宋徽宗」。
許多人對宋徽宗印象很差,因為教科書上談到他的時候,多半只講三件事:
一、亡國代言人:跟兒子一起被金兵俘虜,北宋亡在他手中。
二、子女超多:他生性風流、性好美色,可說是最懂得「增產報國」的皇帝之一。在他五十四年的人生中,擁有六十六名子女,比康熙、乾隆厲害許多。
三、性欲旺盛:儘管有後宮粉黛三千人,仍滿足不了他的欲望,還喜歡在月黑風高的夜裡微服出宮,尋芳問柳。據說他還和一代名妓李師師有過一段情。
如果只看以上這三點,宋徽宗的確是不折不扣的爛皇帝,但歷史總是有多種面向,儘管他在政治上昏庸無能,但論到藝術,他可是歷代帝王中最富藝術氣質者,其影響所及,除了千年以後的中國,也包括受中國文化浸染甚深的日本和韓國。如果說,自詡藝術評鑑高手的乾隆,其藝術品味只有五十分,那麼宋徽宗就高達一萬分。他除了廣泛涉獵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書法方面的造詣更是他人難匹。他創造瘦金體,將「天骨遒美,逸趣靄然」的特色展現得淋漓盡致,又將繪畫列入科舉取仕,使藝術品味得以向下深耕;而最為後人津津樂道的,當屬花費大筆金錢研發、色彩樸實卻意韻雋永的汝瓷,使中國藝術走向「簡潔美」。
〔鋒芒畢露的瘦金體〕
童年學書法時,老師常說:「寫字的時候,筆鋒要記得收!書法講究的是不露鋒芒、低調內斂、韜光養晦!」由此可知,「鋒」與「芒」是古典美學的禁忌。書法要求「藏鋒」,正是因為受到儒學傳統影響,不鼓勵露出鋒芒,要求眾人含蓄內斂,曖曖含光;換言之,「鋒芒畢露」是目中無人的象徵,總有一天要遭天譴。當時的我以為,所謂的楷書、行書,就是書法藝術的精髓所在,殊不知真正厲害的高手,還能自行開創一派潮流。
宋徽宗的書法可說是北宋後期的代表,他打破藏鋒內斂的古老傳統,刻意保留運筆的痕跡,又融合了繪畫的筆法,賦予筆畫瘦勁挺秀、剛直颯爽等特點,最終開創出一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名滿天下的字體—瘦金體。
之所以稱為「瘦金體」,可不是嘲笑敵國金朝的意思(沒禮貌,人家很強)。「瘦」指的是筆幅緊窄而清薄,且如柳樹飄逸;「金」則是指金屬,例如青銅或黃金。「金」與「瘦」的特性正好相反,一個厚實穩固,一個鋒芒畢露。先秦工藝曾流行「錯金」的裝飾技法,也就是在青銅器上預先刻上圖樣後,再將熔化的金銀倒入凹陷處,使色調暗沉的青銅變得閃亮華麗。把「瘦」和「金」相連,意即線條雖瘦勁飄逸,但無損其華麗貴氣,一如錯金之美。兩者看似截然不同,宋徽宗卻能融合得白璧無瑕,這便是其書法藝術的奧妙之處。
珍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宋徽宗《詩帖》寫著:
「穠芳依翠萼,煥爛一庭中。零露霑如醉,殘霞照似融。
丹青難下筆,造化獨留功。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
每個字都像自帶聚光燈似的閃爍燦爛。宋徽宗改變筆畫線條,鋒芒畢露之餘,也極具個性,像我這種學非專精者,有時還會分不清楚什麼顏體、柳體、歐體,但宋徽宗的瘦金體卻能一眼識出,可見其辨識度之高。而這也堪稱徽宗的得意之作。
〔雨過天青雲破處〕
「品味」的定義看似十分模糊,就像我們可以說一位喜歡打領帶、穿三件式西裝的紳士「很有品味」;但如果換成一位穿著樸素T恤、喜愛在閒暇時間閱讀古詩詞的人,是否也能說他「有品味」呢?當然,這兩位都是富有品味的人士,因為他們雖然看似沒有共通點,事實上卻有一項相同的特徵:懂得享受生活,且不依附於潮流。
宋徽宗也是這樣的人,而且他還開創了一套以簡約為美的藝術潮流。唐朝藝術以奢華、繁複為美,但宋徽宗偏偏不愛這味,他將所有調味料挑開,只留下最初的本色原味。而在他的簡約藝術中,最經典的當屬「汝瓷」。
宋代有五大名窯(汝、官、哥、鈞、定),其中又以汝窯所燒製的汝瓷最為難得。時人有云:「縱有家財萬貫,不及汝瓷一片。」一語道出它的珍貴。事實上,汝瓷看起來尋常無奇,既沒有繁複的裝飾,也沒有豔麗的色彩,簡直就跟大賣場的廉價瓷器沒兩樣。但汝瓷之所以珍貴,原因在於它背後複雜的製造過程,以及「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釉色。
臺北的故宮博物院收藏了二十一件汝瓷,不論是無紋水仙盆,或是蓮花式溫碗,它們的顏色都是所謂的「雨過天青」。宋徽宗透過一句話,把當時天空的顏色凝結在器物上,當今天的我們欣賞汝瓷時,仍能揣想千百年前那片雨後初晴的天空。
據說宋徽宗曾做過一個夢。某天,剛下完雨,宋徽宗打開大門,踏著水窪徐行。望向城牆外的天空時,他感到無比震撼:遠處的藍天裡,猖狂一時的烏雲,和雨後的碧藍色交會在一起,竟形成一抹神祕的天青色,格外令人著迷。醒來後,宋徽宗寫下「雨過天青雲破處」給工匠參考,要他們燒製出這種顏色,一時間不知難倒了多少人。先別說到底什麼顏色叫「雲破處」,釉藥對於溫度和濕度一向非常敏感,稍有不妥,便會影響到最終成品的顏色。據現代的考究,要燒出汝瓷的天青色,除了需要均勻加熱外,窯內溫度還必須持續維持在攝氏一千兩百度,溫度一旦偏高,顏色便會由淡藍轉青綠。更何況當時沒有溫度計,只能靠經驗和反覆試錯,可謂任務艱鉅。
窯工們苦心製造出的青瓷中,也只選得出幾件滿意的作品上繳,而宋徽宗面對已經嚴格篩選的汝瓷要求更嚴,顏色稍有不對,便被宋徽宗大手一揮砸個粉碎,最後能留在宮中的寥寥無幾。
說個題外話:宋徽宗對藝術的堅持不只反映於此。有一次,他召來名門畫家,要對方繪製孔雀。畫好時,全場驚豔萬分,只有宋徽宗頻頻搖頭。原來,畫家把左右腳的高低弄混了,從這裡也可了解徽宗觀察入微的一面。
如此嚴格篩選後,留下來的汝瓷自然有著凝脂般的質地,天青猶翠,冰裂如花,器形巧緻雅絕。現今留存的汝瓷僅有八十餘件(一說六十餘件),因開窯較晚、數量希少、作工繁複,使汝瓷成為稀世珍寶。
或許有些人會好奇:「它很貴嗎?有多貴?」
二○一七年,香港蘇富比曾舉行一場宋瓷拍賣會,其中一件出自汝窯的「天青釉洗」,最終以港幣二.六億元成交(加上佣金則近港幣三億元,約新臺幣一一.六億元),創下中國陶瓷器最高成交紀錄。難怪就算滿清皇帝蒐羅天下奇珍異寶,最寶貝的還是北宋末年那些吃喝拉撒的鍋碗瓢盆(再說個題外話,乾隆是個文物破壞狂,竟然在汝瓷上頭刻上甲乙丙丁等級,有些還分類錯誤)。
到博物館欣賞汝瓷的時候,可以看到它的邊緣泛著淡淡的紫色或玫瑰色,有人說裡頭加了瑪瑙,有人說加了鈷,也有人說加了其他礦物,只是千百年來,一直沒有任何定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燒製汝瓷的技藝,已隨著汴京遭攻陷而失傳。
〔院無石不秀,室無石不雅〕
從魏晉南北朝開始,歷代的文人雅士幾乎都與「奇石」這種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有著不解之緣;而在賞石方面,宋徽宗更可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藏石家。現在對於石頭品鑑的標準,基本上就是在他那個時期決定的。
宋徽宗以前的人們賞石,與現在有很大的差別。當時觀看石頭,形態只是其次而已,最主要還是要看它的顏色、大小、加工程度。西晉就曾流行過顏色鮮豔的紅珊瑚,耀眼奪目,彷彿在跟所有人說:「別看書了,看我!」唐代也曾流行質樸透亮的白玉,雖然沒有紅珊瑚那麼招搖,卻是把玉雕琢成各種精美可愛的形貌,以彰顯華麗的一面。
徽宗對這些流行十分感冒。身為一位極簡主義者,他不要亮得惹厭的大紅色,更不要人工加諸的雕刻,他要讓石頭保留最自然的模樣。
最自然的模樣?那不就是水邊隨處可見的鵝卵石嗎?難道宋徽宗收藏的是鵝卵石?不是的,在南方蘇杭一帶的太湖,有著長得奇形怪狀的石頭,稱之為「太湖石」。由於長年被水沖蝕而產生許多洞孔,再加上奇特的外觀與富有變化的造型,或是靈秀飄逸,或是凝重深沉,可說千姿百態,絕不可能有兩顆一模一樣的太湖石。
宋徽宗對太湖石喜歡得不得了,除了收集,還一一區分等級。最好的石頭,必須符合以下四大特徵:
一、瘦:輪廓要有曲線美,就像風姿綽約的女子,有著曼妙且自然的曲線。
二、漏:指的是穿孔的意思。一顆值得玩賞的太湖石,一定得有幾個洞眼。
三、皺:石體要層疊交錯、有溝有壑,就像皮膚一樣。
四、透:整體比例要求恰到好處,具協調性與合理性。
賞石需要下些額外的功夫,去了解石頭的個性、造型的象徵意涵,從中看出山水、望見精神,才能體會箇中奧妙。不同造型的太湖石,象徵著不同的情感,有的展現出溫暖的古樸氣息,有的則冷若冰霜,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樣子。宋徽宗看著這些嶙峋美石,痴迷得無法自拔,特地買下一片廣大的「艮岳」花園,並動用大批船隻,把石頭運向京城,只為了能每天欣賞太湖石的綺麗。直到現在,花園廢了,朝代滅了,此地依舊留存著大量遺石。
〔畫得好,也能捧宮中的飯碗〕
徽宗不僅創作了大量的書畫作品,也是北宋文化藝術發展的首要推行者。其中最值得稱道的,就是對翰林圖畫院的重視。話說,翰林圖畫院並非宋徽宗所設,早在北宋初年就有,卻是由宋徽宗將它帶入巔峰。
自設立以來,供職於圖畫院的畫師地位顯然比不上其他部門,就連官服也與其他同位階的官員不同,簡直就是二流冷門官。但輪到宋徽宗執政後,不僅提高了畫師的地位,還積極推廣藝術,將繪畫列入科舉取仕。他把很多心思放在畫院上,除了設計全套課程和教學方法,還包括招生與考試制度,簡直就是皇家藝術學院的東方版。
徽宗以優美的詩詞為題來測試畫師,一方面促使他們重視並加強個人文學素養,一方面也有意提倡「詩書畫」合一,讓畫師們的境界提升至更高的層次。身為北宋最高階的藝術學院,翰林圖畫院所培育的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例如繪製《清明上河圖》的張擇端和《千里江山圖》的王希孟,而兩幅作品也皆被後世選為中國十大傳世名畫。
宋徽宗的藝術涵養之高,從他出給翰林圖畫院的考題就可以略知一二,像是「踏花歸去馬蹄香」「竹鎖橋邊賣酒家」或「嫩綠枝頭紅一點」。
要怎麼畫出「踏花歸去馬蹄香」呢?雖然可以理解「人騎著馬,在開滿花的樹林中踏上歸途」,但「香」這個字就很抽象,要用什麼方法來表現,才能讓觀者一看到畫,馬上就會聯想到清花香氣呢?這可難倒了大家。後來宋徽宗翻閱了無數卷軸,終於找到理想中的畫面:一匹駿馬緩步而行,幾隻蝴蝶或前或後地飛舞,追逐著馬蹄。馬蹄和蝴蝶巧妙地表現了前一刻的「踏花」,而蝴蝶的跟隨,又表現出花香,化無形為有形,意境唯美典雅,增添許多魅力和想像空間。
宋徽宗對畫院畫師的要求非常嚴格,既要求他們臨摹別人的作品以學習技巧,又要求獨樹一格;既要求畫師必須保留最初的創意想像,又要求深入觀察寫生。宋徽宗有事沒事就跑去翰林圖畫院親自督導、抽考畫師,誰膽敢在隨堂考中亂畫,畫師生涯必定就此戛然而止。能在這種每天提筆磨墨的另類魔鬼訓練中撐下去的畫師少之又少,但也因此誕生出了許多偉大畫家。前面提過的王希孟,進人畫院時年僅十八歲,但經過半年的魔鬼訓練,就創作出《千里江山圖》這幅傳世名作。另一方面,宋徽宗也對畫院十分慷慨,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將自己視若珍寶的各式名畫送到畫院,供畫師臨摹。
〔屈辱的被擄生涯〕
在徽宗的經營下,宋朝迎來了前所未有的藝術成就;但反過來說,他對國政的輕視,也使北宋最終走向毀滅。
金人滅了北宋之後,宋徽宗的極品文青生活也因此產生一百八十度轉變,由天堂直奔地獄。金人把徽宗一家當成俘虜,用牛車運往金國。當時正值四月,北方仍很寒冷,但宋徽宗和皇后衣著都很單薄,晚上經常凍得睡不著覺。他們曾低聲下氣地向金兵討較保暖的衣服,金兵卻連一件也不肯給,宋徽宗只好蒐集一些木柴與茅草燒火取暖。
戰俘營的生活十分無聊,宋徽宗既無筆墨紙硯抒懷,也無先人字畫評賞。有一次,他與兒子欽宗遇到一位來自汴京的老人,回憶起往事,三人不禁抱頭痛哭;沒想到俘虜營的將領看到後,不但馬上趕走那位老人,還命令士兵打了父子二人各五十鞭。宋徽宗羞憤難當,當晚便將衣服剪成布條,準備懸梁自盡,恰好被欽宗看見,急忙將他從梁上抱下來。兩人情不自勝,相擁痛哭。
從那次用刑之後,金人對徽宗父子的態度越來越差,動不動就讓他們挨一頓好揍;到後來,宋徽宗甚至被折磨到頭髮脫落、耳聾眼花,已是欲哭無淚。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宋徽宗得到了金兵不用的筆墨紙硯,他藉機提筆抒情,寫下了〈燕山亭.北行見杏花〉,吐露當時的心境: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閒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者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宋徽宗懷念著昔日生活,奈何天遙地遠,還有萬水千山阻隔,就連做夢也難回,只得痛苦地徹夜難眠。被俘九年後,宋徽宗死在離家鄉有千里之遙的五國城。當欽宗發現父親逝世時,遺體早就凍得冰冷僵硬。金兵將宋徽宗的屍體架到一座石坑上焚燒,燒到半焦時,用水澆滅,再將屍體丟入水坑中,據說這樣就能用坑裡的水做燈油。一旁,悲痛欲絕的宋欽宗也想跳入坑中一死了之,卻被金兵死拖活拉住—不是為了保全他的性命,更不是因為什麼良心發現,而是如果有活人跳入坑中,坑裡的水就做不成燈油了。
〔真的只是技能點錯了〕
宋代是中國歷代文化素養最頂尖的時期,當時的許多制度也達到了世界級的高峰;藝術的發展尤其鼎盛,無論是盛唐或後來的康雍乾盛世,都可說望塵莫及。在宋徽宗的改革下,畫院的畫師得以享有文官般的待遇,取仕途徑也不再只有傳統的經義論策,還多了更自由的藝術領域可選擇。
宋徽宗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詩詞歌賦無所不通,富饒的北宋為他的嗜好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讓他得以在這片沃土上縱橫馳騁,激發心中的創作靈感。超凡脫俗的汝瓷、神奇秀美的太湖異石、瘦勁挺拔的瘦金體,以及培育頂尖人才的翰林圖畫院都應運而生。
以徽宗對書畫詩詞的感性及天分,若生在現代,應該早在求學階段,就能展現出藝文方面的才華。之後成為相關領域的學者教授、藝術工作者,甚至是主管機關的首長,應該也不是問題⋯⋯當然,這種看法難免有些不切實際,不過許多人也都曾感嘆:徽宗如果沒有當上皇帝,中國歷史可能會多一位偉大的藝術家,而少一位眾人唾棄的亡國昏君。元代史學家脫脫在編寫《宋史.徽宗紀》時,也忍不住擲筆嘆息:
「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或許正因為如此,北宋雖然亡在徽宗手中,但我們真的很難討厭他。古往今來,為鍾愛事物奮鬥的理想家很多,但真正貫徹始終的又有幾人?宋徽宗雖然不理朝政,但畢生為藝術文化的奉獻精神,仍值得我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