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愛爾蘭人如何拯救文明-影響深遠的英雄傳奇

「愛爾蘭人」(Irish)這個名稱和「文明」向來很少扯上關係。說到「文明人」,我們會想到埃及人、希臘人、義大利人、法國人、中國人或猶太人;愛爾蘭人狂野不羈、惑魅迷人、鬱鬱寡歡、頹廢墮落,但倒不是特別文明;就算我們絞盡腦汁,努力思考「愛爾蘭文明」,眼前影像仍舊是一片空白,沒有肥沃月灣或印度河谷,也沒有貝多芬沈思的胸像。一名希臘的修車技工會把他的車廠命名為「巴特農」(Parthenon),讓自己的形象與幻想中的古文明相連結;一名大字不識的西西里裔餐廳老闆,會把他的米開朗基羅大衛石膏複製像擺在餐廳的主位,大剌剌的宣揚他那條仿文藝復興風格的領帶;但如果換成了愛爾蘭生意人,他卻可能把店家取名為「貝夫尼酒館」(Breffni Bar)或「凱利搬家公司」(Kelly,s Movers),只顧著宣揚其地域屬性或個人關係,完全不受其歷史或文明氛圍所羈絆。

然而……雖然愛爾蘭這個歐洲邊緣的小島,既未經過文藝復興,也沒遭遇過啟蒙時代,而且從某些角度來說,一如貝傑曼(John Betjeman)所言,有如停留在石器文化的第三世界;但是,她卻曾擁有一段無瑕的光輝歷史。當羅馬帝國隕落,當髒亂蠻橫的野蠻人侵襲羅馬城市,掠奪藝品,焚書燒城時,正開始學習讀寫的愛爾蘭人,卻展開了抄錄西方文獻的龐大工程││只要是他們找得到的東西。在當時,這些抄寫員成為希臘羅馬與猶太基督文化傳送至歐洲部族的管道;這些部落正準備在由他們自己摧毀的破瓦殘礫中,開始闢建領地。若沒有這些抄寫服務,則隨後發生的事也就難以想像了;若沒有愛爾蘭修道士的教團,若非他們在慘遭放逐、窮途末路之際獨力重建了歐洲大陸文明,則往後的世界必定截然不同──一個沒有書籍的世界。那麼,我們的世界也就永難誕生了。

千年以降──自從斯巴達軍團(Spartan Legion)於溫泉關的熱門(Hot Gates of Thermopylae)遭殲滅以來,西方文明從未遭遇此等考驗或面臨此等變數;直到二十世紀人們造出足以消滅人類的工具之前,我們的世界都未曾遭逢滅絕之命運。本故事開始於第五世紀初,在當時,誰也料不到末日將臨;但到了後半葉,只要稍有理性的人,見到周遭如此局勢,大約便對結果了然於胸:他們的世界已經完了。眾人無計可施,只能像奧索尼爾斯(Ausonius)一般隱居山林,著詩為樂,然後靜待宿命降臨。他們從未料到,挽救了文明磚瓦的,居然是些來自窮鄉僻壤的怪人,這些人的家鄉之偏遠,甚至連羅馬人都懶得去征服;這些人行止怪誕,住的是岩頂小茅屋,頂著剃掉半邊的頭髮,不時還以禁食和蕁麻浴自虐一番。正如克拉克(Kenneth Clark)所言:「從偉大的十二世紀法國文明,或十七世紀的羅馬文明回顧,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西方基督世界百年以來之存亡所繫,竟是像位於愛爾蘭海岸十八哩外、突出海面七百呎的斯格里格邁可(Skellig Michael)這種小石塊。」

克拉克在他的《文明的腳印》(Civilization)一書的首章(〈牙齒之皮〉︹The Skin of Our Teeth︺)中,探討由古典時期到中世紀這段驚險的過渡時期。在此,他可算個異數,因為他傾全力描寫愛爾蘭的貢獻。許多歷史學者對此完全略過不提,少數則會略微提及這場驚險的文化危機場面。或許,這是因為描述靜態(古典時期,「而後」中世紀)比動態(古典時期「至」中世紀)容易得多。再加上歷史學者通常都是某時期的專家,因此轉朝換代之間的分析,就成了三不管地帶了。無論如何,據我所知,目前沒有任一本書是致力於「轉換」這個主題,就連以此作為重點的都沒有。

為了企圖彌補這項疏忽,我們或許應該問自己這個大問題:歷史究竟有多真實?它只是一碗超級大雜燴,充滿了真假難辨、各異其趣的成分嗎?難道正如西歐蘭(Emil Cioran)所說的,正由於歷史無所不包,所以歷史也無法證明任何事嗎?反過來說,這不就表示我們要讓歷史說什麼都行嗎?

我倒是認為,每個年代都在重寫歷史,都在從對它有力的角度來重審事件與文本。目前我們在學校所讀、日後所引用的歷史,主要是由英國新教徒(Protestant Englishmen)和美國盎格魯-薩克遜清教徒(Anglo-Saxon Protestant Americans)所寫。正如某些現代歷史學家所發現,在關於女人或非裔美國人的貢獻上,這些編纂者並不全然可信;就此看來,這些敘事者會忽略古時居爾特人(Celts)或天主教的巨大貢獻也就不值得驚訝了。但若沒有這些貢獻,也就沒有歐洲文明。

比方說,對十九世紀受過教育的英國人來說,愛爾蘭人是打骨子裡缺乏文明的。維多利亞女王至愛的宰相狄斯雷里(Benjamin Disraeli)曾經這樣說道:「愛爾蘭人痛恨我們的秩序、我們的文明、我們的企業、我們的純宗教(狄斯雷里的父親棄猶太教而改信英國國教會)。這個狂野、魯莽、懶怠、迷信、難測的種族,和英國性格截然不同。他們所謂人類幸福的理想,乃是家族烤肉和粗糙的偶像崇拜(即天主教)。他們的歷史根本就是個頑冥偏執(!)和血的永恆循環。」對我們來說,這些描述顯而易見蘊含著惡毒的種族主義和愚蠢的偏見,但在那「親愛的老昏頭」(dear old Dizzy,當他向女王呈上印度殖民地時,女王如此稱之)的時代,那可是無可質疑的真理。

當然了,即便是這些驕矜自滿的小帝國殖民主義者,良心也偶爾會感到片刻的不安:殖民者是否應為殖民地的狀況負責呢?不過,他們很快的壓下任何疑惑,縮回他們無動於衷的優越感裡。歷史學者金斯利(Charles Kingsley)在愛爾蘭維多利亞區(Victorian Ireland)中見到因飢荒引起的貧困,他的反應是:「在這可怕的國家,沿路數百哩到處都是人形猩猩,著實令人害怕。我不相信這是我們的錯(黑體字是我強調所加的)。我相信在我們的統治下,他們人口不僅比過去要多,而且現在他們更快樂、更好,吃得住得更舒服。不過白猩猩看起來還是很嚇人,如果他們是黑色的,你就沒什麼感覺了;不過,除了曬黑的地方之外,他們的皮膚和我們的一樣白。」

我們也不能自我安慰說,這種思想早已遁形。正如傑出的普林斯頓歷史學者葛瑞夫頓(Anthony Grafton)近來在《紐約書評》(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的歷史區中對美國較好大學的論述:「就像多數天主教徒一樣,天主教文化也常遭到蔑視,好比次等階級的教區就只能配上那些傳奇性的教會學校;這些學校的修女總是告誡學生,約會的時候千萬別點義大利小方餃,以免男伴聯想到枕頭。這類刻板印象及偏見有些惡劣至極,與人們對猶太人的邪惡偏見並無二致;直到令人汗顏的晚近,這些偏見都還充斥於美國大學。」

這裡所說的晚近,可能就是前天。不過,此處無意指責任何歷史學者有意作偽。不是的,這個問題比單純的欺瞞更加深奧微妙。紐曼(John Henry Newman)在一則獅子與人的寓言中說道:
人類有一次邀請獅子前來作客,並極盡招待之能事。他們讓獅子自行享用一座華麗的宮殿,裡面有數不清的東西供獅子自由玩賞。廳堂、長廊裝飾得富麗堂皇,還陳設著各種雕像與繪畫,全都是各藝術領域中頂尖大師的傑作。作品主題各異,不過其中最搶眼的作品,卻似乎對身旁踱步而過的這隻高貴動物情有獨鍾。該主題就是獅子自己。牠隨著華廈主人走過各區,對於身旁間接向獅族致意的場景,也不忘多加注目。

然而,在所有藝術品當中有項極大的特色,儘管主人保持著禮貌性的沈默,但對此似乎並非毫無所感。這些藝術品的表現雖然各有千秋,但有一點卻完全一致:人類永遠是勝利者,獅子總是被征服。

獅子並未遭歷史除名,只不過他被歷史冠以惡名──而且他從來沒贏過。紐曼接著又說,當獅子結束了華廈之旅後,「款待他的主人問他對這些珍品的看法,他回答時盛讚主人的財富及創作者的技藝,但最後卻說道:『如果讓獅子來做的話,一定會更好。』」

在這段歷史的旅途中,我們會遇見許多的富豪和款待者,他們有故事要說,其中有些人或許還認為他們的故事就是全部。我們將保持寬厚的心胸,不加毀謗、不帶貶抑的傾聽他們的故事,我們甚至還會嘗試由他們的角度來看事情;不過,偶爾我們也會發現,自己也在娛樂獅子。在這些時候,將是讀者獨自面對自己的時候了。
首先,我們旅途的出發點倒不是獅子的故鄉,而是那井然有序、可以想到的羅馬世界。因為,若要真正認識愛爾蘭貢獻的重要性,我們必須先清點一下上古晚期的文明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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