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當他問我:
「如果你現在有很多錢,你要做什麼?」
我想了一下,這樣回答:
「我要買一整條青花魚,吃個痛快。」
小時候我家很窮,只吃過切成薄片的青花魚。
很好笑吧……一般人遇到這種問題時,不是都回答:「想買一輛進口車」或是「蓋一棟豪宅」嗎?那的確是個美夢。
他卻對我的答案深表贊同。
換我問他:
「那,如果你有很多錢,你要做什麼?」
他回答:
「我要買才藝。」
直到現在,我們還常常談起當時的對話。
那是我身上只有五百圓、他口袋裡只有七百圓,我們才剛出道的時候。
壓根就沒想到,一年以後,我們倆一個月都能賺上數千萬圓。
說「要吃一整條青花魚」的我,和說「要買才藝」的他。
這個不同,也象徵了我和他之間的決定性差異。
而這個「他」,就是我獨一無二的好朋友,北野武。
●我們在石垣島
阿武率眾大鬧講談社《FRIDAY》週刊編輯部的事件,就發生在我們喝完酒、各自離開的午夜。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九日,我看到電視新聞快報的時候,想到「我們剛剛還在一起喝酒呢!」覺得很不可思議。
原因在於《FRIDAY》週刊的狗仔隊。
阿武覺得,狗仔隊對他緊迫盯人也就罷了,對與演藝界毫無關係的人也加以騷擾,不可原諒,於是帶著號稱「武軍團」的十一個小弟,跑到《FRIDAY》週刊的母公司講談社抗議。起先只是口角爭執,沒想到越吵越激動,終於發生暴力衝突。
我很了解他的心情。他的正義感極強,且有大哥氣魄。平常投注在演藝事業上的高度能量,獨獨那一次被傾瀉在暴力上。
阿武和他的軍團小弟當場以現行犯被逮捕,但隨即被釋放。之後有一段時間,他為了躲避媒體的追逐,暫時藏身於朋友在伊豆經營的旅館。
我悄悄去伊豆看他。
他一看到我,像平常那樣咧嘴一笑:
「總算出了這口氣。這就是我的生活態度,不是沒來由去做的……」
這個時候的他顯得格外開朗、強悍。
「人生沒有腳本這句話是真的,我看你也去找個人打一架,這樣就會出名了。」
我們去泡露天溫泉,默默喝著摻水的威士忌。身體沉進溫泉時,溫泉水濺到酒杯裡。
「這就成了摻溫泉的威士忌了。」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無意義的話,繼續喝酒。
「欸,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裡吧。」
「也是,這種時候,應該到哪個溫暖的南方島嶼去。」
「石垣島怎麼樣?」
石垣島現在是個有名的度假島,但在當時,沒幾個人知道這個名字。沒有直飛的航班,交通極不便利,倒是躲避世間騷擾的最佳地點。
這時,我們聽到賣拉麵的鳴笛聲。
「喂,想不想吃拉麵?」
「好啊,直接去吃。」
我們就光著身子,翻過竹籬笆,跑到拉麵攤旁。
伊豆的寒冬午夜,空氣冰冷刺骨,但我們不在乎。
「請坐!要吃什麼?」
「兩碗拉麵。」
老闆好像隱隱知道我們是藝人,低著頭,努力假裝平靜。
「我們是裸體族!」
就連這種時候阿武還想逗老闆笑。
「喔,原來是裸體族……」
老闆堅決不和我們四目相對,繼續默默煮麵。
一個禮拜後,阿武打電話給我。
「我現在在石垣島的小木屋,你也來吧。」
他真的去了。可是石垣島太遠,我去不了。
「不行,你要來,你不是說最喜歡石垣島嗎?」
「石垣島在呼喚你。」
「沒有人比你更適合石垣島了。」
到最後,連「你如果不來,石垣島的人會寂寞耶!」這種感性的話都出口了。
他想盡理由,無非就是希望我去。
的確,只和小弟兩個人待在石垣島,是很無聊。因為無論他說什麼,小弟都只會回答「是」。
「吃拉麵嗎?」「是。」「不吃拉麵,吃咖哩飯好了。」「是。」「還是別吃飯吧。」「是。」「要睡了?」「是。」……這樣子,阿武肯定無聊透頂。
那天,我結束TBS綠山攝影棚的工作後,打算回所澤的自宅。可是坐上計程車,心裡還牽掛著他。
「到所澤……算了,到羽田機場吧。」
「羽田機場?您要去哪裡?」
「沖繩。」
「哦,從去所澤突然變成去沖繩,藝人真是厲害啊。」
我不想提阿武的事,只敷衍說:「朋友在那裡。」
於是,本來開往所澤的車子迴轉奔向羽田機場。司機突然問:
「不知道阿武先生現在人在哪裡?」
我心下一驚。
「大概在某個溫暖的地方吧。」
「我是超級武迷。他每次坐我的車,下車時都會跟我鞠躬說:『謝謝你,請小心開車。』我載過多少藝人,從來沒有人那樣客氣。」
在開往羽田機場的路上,司機一路誇讚阿武。
我也認同司機的話。一般藝人走紅後,都會以明星自居,但阿武完全不會這樣。他嚴格區分藝人和自我的界線。雖然平常身邊跟著大批小弟和工作人員,但是離開工作後,他總是形單影隻,對任何人都很有禮貌。
他被人誇成那樣,我也不能輸他。下車時也學他一鞠躬,客氣的說:
「謝謝您,請小心開車,不要撞到人了。」
那天,我只趕上開往沖繩的末班機,在沖繩住一晚後,才搭隔天早上的第一班飛機到石垣島。
「阿武會用什麼樣的表情迎接我呢?」
「一見面,說什麼好呢?」
我像要去見未婚妻似的興奮不安。
從石原機場坐車到五分鐘車程的飯店,阿武正在椰子樹蔭下的白色椅子上看書。他一看到我就迫不及待的說:
「欸,你這傢伙來幹什麼!又沒有叫你來,你倒自己跑到這個罪犯身邊來了!」
一段阿武風格的笑話後,眼淚便掉下來。
「來這裡以後,沒有人打電話給我。不久前我還是炙手可熱的當紅炸子雞,還以為自己有很多朋友……」
不對,事實上是有一個人打電話鼓勵他,那個人就是高倉健。
可是他一聽到電話那頭說:「我是高倉健……」時,以為是惡作劇電話,連續掛掉四、五次以後,才發現真的是高倉健。唉,他會誤會也是可以想見的。
阿武住的「陽光海岸飯店」,是全日空經營的大型休閒旅館,有六十多個房間。
因為是冬天,幾乎沒有遊客,南洋風情的白色建築顯得特別冷清。
飯店旁邊,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我們拿著房間裡的高爾夫球桿到沙灘。雪白的沙灘,蔚藍的海水,這片景色被我們獨占。
怎麼看,都覺得我們像是一對情侶的模樣。
我們把沙灘上的珊瑚碎片當成高爾夫球,打到海裡。
喀!
「我會坐牢嗎?」
喀!
「還不知道吧。」
喀!
「有可能進去吧。」
喀!
「那就去啊。凡事有個經驗也好。」
喀!
「半年左右可以出來吧?」
喀!
「我會幫你送東西,你要什麼?」
喀!
「你胡說什麼!」
啪嚓!
白珊瑚的碎片消失在蔚藍海水裡。
喀!
「對軍團的人不好意思,對事務所也很抱歉。」
喀!
「沒辦法嘛。」
喀!
「即使出來了,恐怕也當不成藝人了。」
喀!
「沒問題的啦。」
啪嚓!
「要真是這樣,就開家咖哩飯館吧。」
喀!
「我八成要坐牢了……至少紅過一回,很好。」
喀!
「是啊。」
喀!
「如果真的去坐牢,萬事拜託你了。」
喀!
「拜託我什麼?」
喀!
「我的家人,還有其他。」
喀!
「萬一你被判死刑……」
喀!
「哈哈哈……如果是死刑,你就把我的腦袋包好帶回家。」
啪嚓!
「萬一把你的腦袋忘記在電車上,怎麼辦?」
喀!
「你就打電話問車站的失物招領窗口,『我把北野武的腦袋忘在車上了,請你幫我找一找。』」
喀!
「這樣,站務員就會找到一個失物包裹。」
喀!
「就請站務員打開確認一下,是不是我的腦袋。」
喀!
「他會說:『啊,的確是北野武,不過,他笑得很開心哩!』」
喀!
「別胡說八道啦!」
啪嚓!
我們相視而笑。
我們繼續在沙灘上打高爾夫球,不著邊際的閒聊。這裡和匆忙的東京不一樣,時間像是不存在似的。
阿武一再的說:
「你和我都曾經紅過,真好。我們實在很幸運。你看,在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的有限時間內,搞笑節目越來越多,就連猜謎節目的主持人都要會搞笑。有很多人因為我們的崛起而過氣……這也是我們必須注意的事。」
的確如此。
「搞笑節目增加了,戲劇節目就減少,演員的工作也跟著減少。連綜藝節目、猜謎節目的主持人都被我們搞笑的接手,以前兼差當主持人的播音員和主播也少了不少工作。」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事。
「我們因相聲熱潮而紅,但熱潮很快就會退燒。或許有一天,熱潮還會再起。反正就是這樣起起落落、反反覆覆。只要了解這一點,待人就會更溫和。」
或許是南島的悠閒時光,讓他想到這些。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聽他談起生平。
他的父親是嗜酒如命的油漆工。
他的兄弟姊妹都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知名大學,他討厭被拿來比較,大學讀到一半就休學。
他非常喜歡爵士樂,進入演藝圈以前,曾在淺草的爵士咖啡廳打工。
果然和我不同。阿武是個知識分子……我只能佩服的聆聽他的高論。
但我最驚訝的是,原來他比我大三歲。
在搞笑藝人的世界裡,長幼尊卑的關係很嚴格。但事到如今我也叫不出「武哥」,於是在玩笑間讓他答應我繼續以前的稱呼。
從那以後,阿武常常說我像他弟弟一樣。對我來說,他真的有如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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