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母親等待的故鄉【繼《鐵道員》之後,淺田次郎又一止不住的感動】
1松永徹的故事
母親在故鄉盼著兒子歸來。松永徹回到故鄉的車站,眺望絢麗的群山,以及一望無際的蒼穹。
用力吸一口清新的涼風,吐出都會的繁雜喧囂。這裡的空氣有一股天然的味道,和高爾夫球場截然不同。
現在正是欣賞紅葉的好時節,車站前卻沒幾個人影。東北新幹線即使平日也客滿,加上轉搭其他鐵路又要花上一個多小時,交通如此不便,也難怪這片觀光勝地會失去往日的榮景。現在不管去哪都不用三小時,像這種美不勝收的地方,也就更容易被人遺忘了。
站前只有一輛等著載客的計程車,從同一班列車下來的中國人,帶著全家人坐上那輛計程車。看那位年輕的一家之主興高采烈,想必是接近包場的享受完名勝以後,要去附近的溫泉旅館投宿吧。話說回來,知道這種地方,還真了解日本。
松永徹決定打電話回公司,有事找他的人幾乎都用電子郵件聯絡,但他一定會打電話回覆。因為他相信,用嘴巴講比打字想文章省事。
松永徹告訴祕書要回鄉參加法會。姑且不論理由真偽,放下公務處理私事,委實令他過意不去。
「目前沒有急務,請慢慢來。」
連續兩天沒有會議、沒有訪客,也不用參加餐會,這簡直就是奇蹟。既然如此,那乾脆──
「不好意思,容我再提出一個任性的要求。我要關手機電源了,不然對身邊的人也不好意思。明天下午我會再開機。」
祕書一時有些困惑,但也沒有多問什麼。
不然對身邊的人也不好意思,這句話給祕書很多想像空間。然而,這位祕書不愧是前任社長掛保證的優秀人才,為人非常機靈。
如果祕書知道,一個拋棄父母和家鄉的男人,隔了四十多年才回歸故里,大概也不會多問一句話。尤其是知名企業的大老闆要處理私事,下面的人就更不敢過問了。
松永徹關掉行動電話,前往公車搭乘區。
「請問有開往相川橋嗎?」
司機給了肯定的答覆後,仔細端詳著松永徹的外貌。或許像他這樣的乘客很罕見吧,看起來既不像本地人,也不像觀光客。
松永徹其實思考過,久未回鄉應該穿什麼比較合適。只不過,他平常外出都穿西裝,再不然就是高爾夫球裝,所以直接穿了白色襯衫,搭上一條樸素的領帶。
他已經想不起自己多久沒搭過公車了。他的住處和公司離地下鐵車站都不遠,六年前升上高階主管以後,公司也有派車接送他上下班。
松永徹遵照司機的指示拿取車票,挑了一個位子坐下來。按照車上的告示板,到相川橋還很遠,車資也不菲。
車上還有兩位老婆婆,應該是看完病準備回家吧,她們的聽力似乎不太好,講話的音量很大。好像是在討論彼此的身體狀況,只可惜鄉音太重,松永徹聽不懂詳細的對話內容。他心裡想的是,原來自己不只拋棄父母和故鄉,連故鄉的語言都忘了。
這裡一小時只有一班列車,接駁的公車等著不會來的乘客,等了一會後,車身像剛睡醒打哆嗦般發出震動,終於發車前進了。
站前的馬路上有一些餐飲店和賣土產的店鋪,但大多都沒有開張。過去景氣大好時翻新過的市容,現在看來格外冷清。一樣是寒風吹拂,山上的紅葉美不勝收,行道樹卻只剩下空蕩蕩的枝頭。
除了牽狗散步的老人家,路上再無其他人影。大概是避開寒冷的清晨和傍晚,趁著溫暖的午後出門散步吧。
說是老人家,松永徹自己也不年輕了。就不曉得他如期退休後,能不能過上這麼悠閒愜意的生活。
在車上目送老人和小狗離去後,松永徹面露苦笑。剛才那個老人,有沒有可能是中學或高中時期的同學呢?當然,他也只是想想罷了,照理說那是不可能的。
公車開過小市區,眼前出現一片已經收成的田園。連續開過的幾個車站都沒人上下車,風景也變得越來越詩情畫意。
松永徹想起了衣錦還鄉這句話。若是正常的返鄉探親,或許稱得上是衣錦還鄉吧。
父母交代過,沒有成為一方之霸不准回家,他也發誓要出人頭地再回來。但四十多年都沒回家,未免太超過了。
嚴格講起來,松永徹一點企圖心也沒有。也因為這樣,他在公司算是一個怪人。要是有成家立業,多少會有那麼點拚勁吧。偏偏他太挑了,挑著挑著就挑到四十歲,後來也懶得談戀愛,過了五十歲直接放棄治療。好在天生性格嚴謹,做事也算靈巧,做家事對他來說一點也不痛苦,甚至可以說是興趣。換句話說,「放棄結婚」這話只說對了一半。
松永徹本來以為,自己老大不小還沒結婚,公司一定會懷疑他的社交能力有問題。不料公司的人事政策相當公平,松永徹也沒立過什麼大功,卻賞了他高階主管的職缺,讓他連幻想退休生活的時間也沒有。
其後,公司接連爆發作帳和操縱股價的醜聞,上面的老屁股統統引咎辭職,論資排輩又輪到松永徹升官。
上一任社長成功重振公司業績,還問松永徹願不願意繼承大位,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松永徹依舊缺乏野心,但也想不到拒絕的理由。
真要說理由的話,公司創業一百二十年來從沒有單身的社長。不過,把單身當成一種時代潮流,似乎也就沒那麼奇怪了。近年來單身的員工越來越多,而且不分男女老少,大家都樂見單身人士繼任大位。
公車開過一座小丘陵,路旁有一座不像水池的大湖泊,水面映照著湛藍的天色。被公車嚇到的白鳥飛上天空,松永徹看著那些白鳥,這才有回歸故里的感覺。
相川橋顧名思義,是兩條小河相會之地的橋梁,公車站牌就設在橋的旁邊。從車站整整開了四十分鐘才到這裡,兩條規模相當的清澈小河匯聚,從山間流到村落,河上搭了座青苔滿布的石橋。
那兩位看完病的老婆婆,好像住在更遙遠的地方。她們現在肯定在聊有個陌生的乘客在相川橋下車吧。
這條歷史悠久的道路,連接內地和沿岸地區,零星的民房還保有一絲旅館風情。但絲毫沒有活人的氣息,彷彿人都死絕了一樣。
一輛小貨車開過石橋,放慢速度打量路上的異鄉人,車子開過公車站的擋雪板才停下。
「唉唷,這不是小徹嗎?」
松永徹聞言回頭,看到一個曬得黝黑的農夫從駕駛座探頭出來。
「啊,您好。」松永徹想不出該怎麼回答比較好,只好打招呼陪笑。以前他確實叫小徹。
「果然是松永家的小徹,真是好久沒見啦。」
松永徹認不出這位老人家,意外出現的舊識令他心跳加速。按理說,這邊的村民應該都跟家人一樣,他不曉得怎麼回應比較恰當。
「我還以為是沒趕上公車的旅客,本想載你一程。結果仔細一瞧,唉唷,這張臉看著挺面熟啊。我說啊,你的樣子一點也沒變 。」
「都過四十年了。」松永徹面有難色,打斷對方的談話。老人家的熱情只讓他鬱悶,一點也不值得高興。
老人觀察松永徹的表情,搖上車窗說道:
「你老媽一直盼著你回來,原來都過四十年啦。小徹,你沒忘記回家的路吧?」
松永徹環顧四周回答:
「這可難說了。」
「我想也是,有些房子也拆掉了,這一帶的樹木也比以前大多了嘛。聽好囉,小徹。先拐過那座寺廟,直走一會就看得到柿子樹和曲屋了。你實際走一遍就會想起來了。記得,好好孝順老母親啊。」
小貨車離去前撂下的話,像在責備松永徹不孝。
路的北邊是山脈,幾戶農家座落在緩坡上,紅黃碧綠交織出一片山村美景。
松永徹很懷疑,自己真的想得起回家的路嗎?不,他還是想不起來。往回走一小段路,有一間荒村不該有的氣派寺廟,曹洞宗慈恩院這個名字,他也同樣沒印象。
寺廟的石牆蓋得很高,說不定是躲洪水的避難所吧。往南邊望去,河川流經的方向也蓋了堤防,左右邊則是地勢較低的田埔。
松永徹遵照老人家的指示,繞過寺院的牆角,爬上一條狹窄的坡道,果真看到結滿鮮紅果實的柿子樹,猶如童話般的光景。再走一段就能看到同樣夢幻的曲屋。
松永徹忘記了家鄉的一切,但這裡似乎就是他的老家。
庭院有一小塊田,母親從田地裡站了起來:
「你來啦,你終於回來啦。」
松永徹沒想好該說什麼。看著年邁的母親佇立在午後的陽光裡,他默念了一句「我回來了」。
這個老婦人真的是母親嗎?會這樣迎接一個四十多年沒回鄉的人,老婦人肯定是母親不會錯的。
松永徹心想,這個老婦人真像天上掉下來的母親。
「沒迷路吧?」
「剛好有路過的人告訴我怎麼走。」
母親舉起一隻手,望向南方的小徑。
「我也不知道你搭幾點的公車,所以沒去接你,不好意思啊。」
母親摘下老舊的毛線帽,拘謹地低下頭道歉。矮小的身形顯得更加弱小了,沾滿泥土的手套,握著一根剛挖出來的蘿蔔。
母親沒法去接兒子,又靜不下來乾等,才會在田裡眺望著道路吧。
母親將蘿蔔抱在懷裡,有些害臊地說道:
「我都八十六歲啦,身體也不靈活了,下邊的田地就交給年輕的農家去打理了。雖然這樣對不起你老爸的託付,但我種點蘿蔔、芋頭之類的東西,自己果腹就夠了。反正就當是消遣打發時間。」
比起公車上的老婆婆,還有指路的老人家,母親的鄉音聽起來比較好懂。不曉得是自己慢慢聽習慣了,還是母親刻意用比較好明白的說法。
「好啦,也別一直杵在這,先進來再說吧。」
母親跨過田埂,拉起松永徹的臂膀。母親的背打不直了,好在身子還算硬朗。
「小徹啊,你吃飯了嗎?」
「沒有,還沒吃呢。中途要換車來不及吃。」
風吹日曬在母親臉上刻下深邃的皺紋,母親溫柔一笑,牽動了那些皺紋。母親的笑容沒有一絲惡意或虛情假意,簡直跟聖母一樣。
「那我煮雜燴麵疙瘩吧,那是你最喜歡吃的。」
松永徹已經不記得那是什麼料理了,但母親說那是他最喜歡的食物。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母親拉拉他的袖子說:
「小徹啊,講話不用那麼拘謹沒關係啦。我知道你在東京出人頭地了,但這裡是你生長的地方,我是你媽呀。」
母親仰望著比自己高大的兒子,兒子感動得抱住老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