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就該是太陽黃
第一個發現:損失具有正面價值,為你的失去辦個歡送派對吧!
為你這條腿辦個歡送派對,
邀請所有跟你的腿有關的人來參加,熱熱鬧鬧地歡送它。
它不是一直好好地支持著你嗎?
那麼,趁現在好好支持它吧,因為你的這條腿就要走了。──我的外科醫師在我截肢手術前一天所說的話
損失具有正面價值。我知道這種說法讓人難以接受,但失去一些東西確實有其建設性。你得知道,你擁有的一切,遲早會離你而去。
在醫院裡,我們學會了接受損失,但他們並沒有特別強調「接受」,而是著重在「損失」。因為,接受是時間問題,失去卻是原則問題。
以前,如果有人過世了,亡者的親友會有一段守喪期,身著黑衣,哀傷抑鬱,足不出戶。守喪期讓他們有時間好好思考「失去」這件事,為失去的一切而活。
我們早已不把守喪當一回事了。這年頭如果有人過世,在殯儀館裡大家都會這樣告訴你:「你必須走出傷痛。」如果你和伴侶分手了,人們會期望你在兩週內就和新的對象約會。但守喪呢?哪裡還有人守喪?還有誰會思考「失去」這件事?誰會探究損失的意義何在?
癌症從我的生命中剝奪了許多東西,一個肺、一條腿、部分肝臟、活動力、生活經驗、學校生活等等,不過讓我感受最強烈的損失,應該是失去一條腿。我還記得,截肢手術前一天,我的醫生告訴我:「為你這條腿辦個歡送派對,邀請所有跟你的腿有關的人來參加,熱熱鬧鬧地歡送它。它不是一直好好地支持著你嗎?那麼,趁現在好好支持它吧,因為你的這條腿就要走了。」
我當時十四歲,沒有籌辦慶祝失去童貞的派對(雖然我也很想),倒是辦了個截肢派對。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我打電話邀約和我的腿有關的人(這件事讓我稍稍卻步,實在有點難以啟齒),猶豫了好一陣子,瞎聊了一堆無關緊要的話題,最後才鼓起勇氣對他們說:「我想邀請你們來參加我的左腿歡送派對。什麼東西都別帶,但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們走路過來。」在最後加上步行參加這個提議,我認為很重要,可以柔化這個嚴肅的議題。顯然,有個天才決定為我們注入一些幽默感,讓我們得以消除所有的憂慮……那是一種奇特的能力,一種將事情完全翻轉,然後一笑置之的能力。
在這場奇妙的派對裡,我邀請了和我的腿有關的人:我邀了一個足球守門員,因為在某場球賽裡,我當著他的面踢進了四十五球(好啦,其實我只踢進一球,但我試了很多次嘛!);我也邀了一個女孩,我們曾經在桌子下面輕碰彼此的腳鬧著玩;還邀請一位曾經帶我去健行的叔叔,因為那次我走到腳抽筋(反正我也想不出有多少人可以邀請);另外,我還請了一個朋友,他的狗曾經在我十歲時咬過我——更糟的是,那隻狗來參加派對時,居然又想咬我!
真是一場美好的聚會啊!我想,這是我辦過最棒的派對了,當然也是最有創意的一場。起初,大夥兒還是很拘束,但漸漸地,我們開始聊起腿來了。大家侃侃而談和我這條腿有關的種種趣事,所有的人都去摸了它,最後一次摸它。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美好的夜晚。
黑夜結束,曙光漸漸浮現,距離進入手術室還有幾個鐘頭時,我的腦中突然冒出一個絕妙的點子:讓我的雙腿跳最後一支舞。我向一位護士小姐提出這個請求,她一口答應了。我手邊沒有音樂,不過我的室友倒是有很多馬勤(注1)的CD(他是馬勤的歌迷,還自稱是「賣花生的人」)。我播放了他借給我的CD,隨即響起了〈在天堂等我〉的旋律——沒有任何一支曲子比這首歌更貼近當時的情境了。
我和那位護士共舞了大概十或十二次吧,我的最後十二支舞。我居然跳了這麼多次!當時,我對一切已經聽而不聞,馬勤的音樂神奇地與我的心一起融化,成為只是一再重複的聲音,完美的配樂。你不喜歡一首歌重複好多好多次之後,你已經聽不見歌詞和旋律那種沉醉其中的感覺嗎?旋律和歌詞彷彿成了一陣微風,它確實在那兒,你也注意到了,但你無須聆聽,只要去感受。
隔天,我的腿被截掉了。然而,我絲毫不覺得悲傷,因為我已經與它道了別,已經哭過,也笑過了。不知不覺中,我度過了生命中第一個守喪期,已經可以坦然無諱地談論自己失去的東西,並將損失轉成了收穫。
我不喜歡自艾自憐地滿腦子只想著自己失去了一條腿,反倒覺得自己獲得了義肢,以及一些與腿有關的美好回憶:
1.一場溫馨美妙的歡送派對。(有幾個人可以驕傲地說他辦過這麼酷的派對?)
2.人生第二次學習走路的經驗。(我已經忘了幼兒時期的第一次學步經驗,但第二次以義肢學習走路的經驗讓我終身難忘。)
3.更酷的是,由於我埋葬了截掉的那條腿,世上少有人能像我這樣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有條腿在墓園裡,而且不是譬喻,是真有其事。每次想到自己有幸能夠說出這種文謅謅的話,我總是忍不住樂得哈哈大笑。
失去無疑具有正面價值,這是癌症教我的道理,而這個道理也適用於沒有癌症的世界。我們每天都為了各式各樣的損失而難過,有些是令我們絕望的重大損失,有些比較小的損失則讓我們心情起伏。那些狀況不同於失去一條腿,但克服的方式和我在醫院學會的訣竅是一樣的。
當你有所損失時,請說服自己,你並未失去任何事物,而是獲得了「一項損失」,並且好好憑弔一番。步驟如下:
1.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損失上,認真地思考。
2.好好替它難過一番。打電話給所有和這項損失有關的人,請他們提供建議。
3.痛痛快快哭一場。(雙眼是我們私下和公開場合的雨刷。)
4.尋找你可以從這項損失中獲得什麼。不要心急,慢慢找。
5.幾天之內,你的心情就會好轉許多。你會察覺自己獲得了些什麼,但也要記住,這種感受可能會再度消失。
這個方法管用嗎?當然管用,因為我從未出現幻肢現象——所謂「幻肢」,指的是你失去了腿卻仍然覺得它在身上。我想,我之所以沒有出現那樣的幻覺,是因為我已經和那條腿好好地道過別,最後連它的幻影都離開了。
黃色世界的第一項發現:損失具有正面價值。千萬別讓任何人灌輸你相反的想法。
損失有時微小,有時重大,但只要習慣了去理解它、面對它,你終究會領悟到:損失並不存在,任何損失都是一項收穫。
第二個發現:「疼痛」這個字並不存在,丟掉這個字眼,以新的詞取代。
說不定打針根本就不痛?
說不定我們對疼痛的反應其實是從電影裡學來的,
卻沒有去注意自己是否真的覺得痛?
說不定疼痛其實不存在?
──大衛,一個了不起的光頭族,我擁有他0.6條命
世界上沒有「疼痛」這種東西——這是我在住院期間最常聽到光頭族說的一句話。「光頭族」是一些醫生和護士幫我們取的綽號,因為我們的頭髮都掉光了。我們很喜歡這個稱呼,它讓我們覺得自己是團體的一分子,覺得自己年輕、強壯又健康。有時候,標籤可以發揮非常好的效果,讓你覺得比較好過……
我們這個光頭族就跟任何一個驕傲的幫派團體一樣,也有幾個口號,例如:「我們不是跛子,是超屌的跛子。」這讓我們引以自豪。另一個我們經常喊的口號則是:「世界上沒有『疼痛』這種東西。」因為我們喊得實在太頻繁、太卯足全力,最後,疼痛竟然被我們喊跑了。
有個名詞叫「疼痛門檻」,指的是你開始察覺到疼痛的那一刻。這是疼痛的入門處,你的大腦在此時會認為有某樣東西將要讓它感受到痛了。疼痛門檻距離真正的疼痛半公分。沒錯,這是可以測量的。我想一定是因為我是個工程師,所以會利用數字來判斷感覺、痛苦和人——有時候,我覺得這種現象是工程學和癌症混在一起造成的。
漸漸地,我們不再察覺到痛,首先是打化療針的疼痛。打針向來讓人苦不堪言,不過,我們發現痛苦其實源自我們認為它存在。「說不定打針根本就不痛?說不定我們對疼痛的反應其實是從電影裡學來的,卻沒有去注意自己是否真的覺得痛?說不定疼痛其實不存在?」
這些想法全部來自我們光頭族當中最聰明的同伴,他從七歲就開始和癌症奮戰,說出這些話時,他也不過十五歲。對我而言,他始終是我的一面明鏡,過去如此,將來也是。他經常把我們聚在一起,跟我們講話,甚至可以說在教導我們,而他的話總是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
聽到他說只要拒絕相信疼痛存在,疼痛就有可能消失,我覺得這個說法有夠蠢;而當他聊起疼痛門檻時,我當然一點也聽不懂。
不過,在某一次的化療療程中(我總共接受了超過八十三次化療),我決定相信他對我說過的話。我注視著針頭,注視著自己的皮膚,就這樣了,沒有第三個變數。於是,疼痛方程式不成立。我不執著於「打針一定會痛」的念頭,這不過就是一根針越來越接近我的皮膚,然後刺了進去,並抽出血液罷了。它就像輕撫,一種奇妙的、特別的輕撫:鋼鐵撫摸著肌肉。
接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我這輩子頭一遭沒察覺到疼痛,只感受到一陣奇怪的輕撫。那天,護士小姐在我身上扎了十二針才找到血管(我的血管因為化療的關係,越來越難找),但我一聲都沒吭,因為,全心全意想著那種感覺實在是太神奇,甚至可說充滿詩意了。那不是痛,而是某種不知名的玩意兒,但一點都不像疼痛。
就在那一天,我總算明白「疼痛」這個詞毫無實際價值,就跟「恐懼」一樣。這兩個字眼只會嚇唬人,只會引發疼痛和恐懼,但是當這兩個詞不存在時,它們試圖定義的事物也不復存在。
那個了不起的光頭族男生給了我0.6條命(我整個人當中最優質的0.6),我認為他真正想說的是:「疼痛」這個詞不存在。就這麼簡單。這個名詞,以及它所表達的概念,並不存在。你應該仔細探究自己身上正在發生些什麼(就像我面對打針一樣),不要只想著那就是疼痛。你必須去分析它、體驗它,然後再判定自己正在感受的到底是什麼。我可以向你打包票,「疼痛」往往會是一件愉快的、有趣的、充滿詩意的事。
接下來的七年抗癌歲月裡,我不再感受到疼痛,因為大部分的癌症病例其實並不痛苦(除了百分之十到十二的病例以外),都是電影把罹癌變成一件痛苦萬分的事。我實在想不起來有哪一部電影裡的癌症患者不是痛苦得整天以淚洗面,或是嘔吐不斷,或是掙扎在垂死邊緣,或是大量注射嗎啡。這些電影傳達的訊息千篇一律:痛苦與死亡。
我之所以創作《四樓病房》這部電影的劇本,最主要是希望寫出一部正面思考、呈現事實的電影,藉此讓大家知道癌症病患真正的生活樣貌。我想呈現癌症病患如何度過其他電影裡出現的那種「虛構」的痛苦,如何與病魔奮戰,如何死去,但絕不是從頭到尾只繞著嘔吐、痛苦和死亡打轉。
康復之後,我以為自己大概會忘了這一課,沒想到這竟是我記得的第一課。離開醫院之後的生活充滿痛苦,那些痛苦非關疾病,也和打針或手術毫不相干,而是來自他人。不管有意或無意,有些人就是能把別人折磨得苦不堪言。
直到擺脫癌症之後,我才真正感受到痛苦——因為愛情、因為傷心、因為驕傲、因為工作而痛。此時,我憶起了「疼痛並不存在」這件事。「疼痛」這個詞並不存在。這一刻,我開始回想,仔細思索自己經歷上述那些事情時的真實感受,這才發現,有時那是懷舊愁緒,有時是無力自衛,有時是心神不安,有時則是孤獨落寞,但不是痛苦。
當我年紀還小、當我在醫院學會「疼痛並不存在」時,十四歲的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超級英雄,擁有感受不到疼痛的超級力量。有個小學同學對我說:「你現在就跟鋼鐵人一樣了,有東西刺你,你都沒感覺耶!」如今年歲漸長,我了解自己仍然持續在挨刺,有時是三、四個地方同時被刺,有時只被刺一次,但正中心臟。其中的祕訣不在於練就鋼鐵之軀,或變得麻木不仁,而是要允許自己被刺穿、被觸摸,然後為你的感受重新命名。
要發現「疼痛」這個詞並不存在,其實很容易,你可以一步一步來:
1.想到「疼痛」時,就開始尋找詞彙。請找出五、六個詞來定義你的感受,但絕對不要是「痛苦」這個詞。
2.找出那幾個詞之後,仔細想想哪一個最能說明你的感受。那就是你的「痛」,那就是定義了你的感受的詞。
3.丟掉「疼痛」這個字眼,以新的詞取代。停止感覺「疼痛」,而是盡可能強烈地以新的定義去體驗你的感受。
這看起來好像行不通,但一段時間之後,你一定能夠掌握,並且會發現,疼痛並不存在。生理上的痛、心理上的痛,其實都隱藏了其他知覺、其他感受,而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當你認清自己感受到的到底是什麼,就更容易克服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