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照顧我媽媽
第一章 沒有人知道 (作家女兒心中的媽媽)
「媽媽,你喜歡廚房嗎?」
有一次,你這樣問媽媽。媽媽似乎沒聽懂。
「你問我喜不喜歡待在廚房裡?喜不喜歡做飯做菜?」
媽媽納悶地望著你。
「廚房有什麼喜不喜歡的啊?這是必須要做的事,不做不行。我在廚房裡做飯,你們才有東西吃,才能上學。人活著,怎麼可能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很多事情是不能不做的,喜歡也好,討厭也罷。」
媽媽顯得很疑惑,似乎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問。接著,媽媽又嘮叨了一句,「如果都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那不喜歡的事情又讓誰去做呢?」
「那答案是什麼?喜歡?還是不喜歡?」
媽媽像是要吐露什麼秘密,看了看四周,小聲說,「我打碎過好幾個缸蓋。」
「打碎缸蓋?」
「無止無盡啊。做農活的時候,只要春天播種,秋天就能收穫。播下菠菜種子的地方,肯定會長出菠菜;播下玉米種子的地方,肯定會長出玉米……廚房裡的事卻沒完沒了。吃了早飯,不一會兒就到了午飯,轉眼又到了晚上,天一亮又要吃早飯……如果多做些小菜,我也可以省點兒力氣,可是每年種在田裡的東西都一樣,每次都是一樣的菜,做了一遍又一遍。有時我真的很煩,感覺廚房就像監獄。這種時候我就走到醬缸旁,挑個不好看的醬缸蓋,使勁摔到牆上。你大姑不知道。如果知道了,肯定會說我瘋了,好好的缸蓋竟然也要摔碎。」
你媽媽說,她會在兩、三天之內買來新的缸蓋,蓋在缸上。
「還是要花錢啊。每次去買新缸蓋的時候,我就很心疼錢,可是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缸蓋破碎的聲音對我來說就像仙丹靈藥,心裡一下子就痛快了,煩惱也散去了。」
你媽媽好像生怕別人聽見似的,右手食指放在嘴角,「噓」了一聲。
「這件事我從來沒說過,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媽媽的臉上帶著調皮的笑容。
「如果你討厭做飯,也可以摔個小碟子什麼的,怎麼樣?哎,雖然心疼,但是心裡爽快得很。不過你還沒結婚,沒有喜不喜歡做飯的問題。」
你媽媽深深地嘆了口氣。
「不過啊,我還是很喜歡你們小的時候。我想要重新戴好頭上的毛巾都沒有時間,但是只要看到你們圍坐在飯桌旁,搶著吃飯,我就覺得心滿意足了。你們都很好養,哪怕只做個南瓜醬湯,你們也吃得津津有味。偶爾給你們蒸條魚,你們就笑開了花……幾個胃口都很好,我真害怕你們一下子都長大了。有次煮好馬鈴薯,讓你們放學回家吃。我從外面回來,卻發現鍋裡已經空了。儲藏間米缸裡的大米每天都降低一大截,有時一挖就空了。準備做晚飯的時候,伸進米缸去量米,結果一碰就碰到了缸底。哎,我的孩子,明天早晨吃什麼呀?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那時候也說不上喜不喜歡廚房裡的事。做上一大鍋飯,旁邊煮上一小鍋湯,想到的不是辛苦,而是這些東西都要進到我孩子的嘴裡,心裡別提有多踏實了。你們現在可能想像不到,那時候我每天都擔心沒有東西吃。所有人都是這樣,填飽肚子最重要。」
你的媽媽笑著說,那段填飽肚子最重要的時光,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然而,頭痛奪去了媽媽臉上的笑容。頭痛宛如長著利齒的田鼠,撕咬和吞噬著媽媽的靈魂……
第二章 對不起,亨哲 (大哥心中的媽媽)
他曾經是個鄉下小孩,之所以想做檢察官,是為了要離家出走的媽媽回家。父親帶回來的女人皮膚白皙,渾身散發濃郁香味。女人一從大門進來,媽媽就從側門離開。見他冷漠,女人想收買他的心,每天都在他的便當裡放個煎蛋。他拿著女人精心準備的便當出門上學。弟弟妹妹們看著他的臉色,帶著女人裝好的便當,悄悄走出家門。上學會經過一塊墓地,他把弟弟妹妹們叫了過去。他在墓地前面挖了個坑,要弟弟妹妹們把便當埋在裡面。弟弟不聽話,想拿回便當,被他打了一頓。妹妹聽了他的話,把便當埋進他挖的坑裡。他以為這樣做,女人就不能再給他們帶便當了。不料女人到鎮上買了新的便當,這回不是普通的便當盒,而是有保溫功能的便當盒。他索性不帶女人的便當去學校,每天不吃飯。離家出走的媽媽不知從誰那裡聽到這件事,特地前去他的學校。女人來他家已經十天了。
「媽媽……」
他淚如泉湧。媽媽帶著他來到學校後面的小山坡,捲起他的褲管,露出了小腿。媽媽從懷裡拿出鞭子,朝著他的小腿打去。
「為什麼不吃飯?你以為你不吃飯,我就會高興嗎?」
媽媽的鞭子打得很重。亨哲本來就因為弟弟妹妹不聽他的話而感到委屈,現在又挨了媽媽的鞭打,年幼的他不懂,越想越氣憤。他也不懂媽媽為什麼這麼生氣。
「你要不要帶便當?」
「不帶!」
「你這個臭小子,挨打還不聽話!」
媽媽的鞭子更重了。直到媽媽打累了,他也沒有喊疼。不但沒有逃跑,連姿勢都沒有改變。他咬緊牙關,忍受著媽媽的鞭子。
「還不肯帶便當嗎?」
鞭子抽打的痕跡布滿小腿。小腿瘀血了。
「不帶就是不帶!」
他也大聲喊了起來。媽媽終於扔下鞭子,猛地擁他入懷,放聲大哭,「哎喲,你這臭小子!亨哲呀!」後來媽媽止住哭聲,開始安慰他,「不管是誰做的飯,都要吃才行啊。」媽媽對他說:「你好好吃飯,媽媽才不會這麼難過。」難過,這是他第一次從媽媽口中聽到「難過」這樣的字眼。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好好吃飯,媽媽就不會這麼難過。媽媽因為那個女人而離家出走,如果自己吃了那個女人做的飯,媽媽應該更難過才對,然而媽媽卻說了相反的話。即便是那個女人做的飯,他也必須吃進肚子,媽媽才不會難過。他不懂,但是他不想讓媽媽難過,於是悶悶不樂地說:「我吃!」
「這才乖。」媽媽含淚的雙眼裡帶著微笑。
「不過!媽媽要答應我,一定要回家!」
他要媽媽發誓,媽媽的眼神卻閃閃爍爍。
「我不想回家。」
「為什麼?為什麼?」
「我不想看到你父親。」
他的淚水再次湧出。看來媽媽真的不打算回家了,所以才囑咐他要好好吃飯,不管是誰煮的。想到媽媽可能永遠不回家了,他的心裡充滿了恐懼。
「媽媽,我什麼都會做。我會種田、掃院子,我也會挑水。我碾米、我燒柴,我幫媽媽趕老鼠,拜拜的時候我殺雞。我只要媽媽回家!」
每逢拜拜或節日,桌上一定要有雞肉,而媽媽總是拜託父親和家裡的男人們殺雞。雨季過後,媽媽獨自到山田裡扶起倒下的豆秧,從早到晚停不下手。父親喝醉時,媽媽獨自把他背回家。豬跑出了豬圈,媽媽獨自揮著棍子打豬屁股,趕回豬圈。媽媽似乎無所不能,她唯一做不來的事就是殺雞。從小河裡撈來鯽魚,只要魚還活著,媽媽也不敢動手。每到捕鼠日,學校都要求學生把老鼠尾巴帶到學校,以確定真的捉到老鼠。別的媽媽們抓到老鼠之後,砍下尾巴,包在紙裡,讓孩子帶到學校。但媽媽只要聽到這個話題,立刻蜷起身子,皺起眉頭。身材高大的媽媽不但不敢捉老鼠,連做飯之前去舀米的時候看見老鼠,也會失聲尖叫,飛快地衝出儲藏間。「你看看你!」每次看到魂飛魄散、滿臉漲紅的媽媽從儲藏間裡跑出來,大姑都很不以為然。亨哲說自己可以殺雞,可以捉老鼠,但媽媽還是不肯回家。
「我會成為優秀的人。」
「你想做什麼?」
「檢察官!」
媽媽眼睛一亮。
「要當檢察官,要學很多,比你想的多很多。我認識一個人,他為了當檢察官而廢寢忘食地念書,最後還是沒考上,結果瘋了。」
「只要媽媽回家,我就考得上……」
媽媽靜靜地注視著他懇切的目光,臉上露出了微笑。
「嗯,你一定考得上。你生出來還不到三個月,你就會叫媽媽……沒人教你識字,但你剛上學就會讀書了,而且每次都考第一名。你在家裡,我有什麼理由不回去呢……我竟然沒想到這些,你還在家裡呢……」
媽媽盯著他被鞭子抽得瘀血的小腿,看了很久,然後轉身要背他。他呆呆地望著媽媽的後背。媽媽轉過頭來。
「快上來,我們回家!」
媽媽跟他回了家,把女人推出廚房,自己親手做飯。當女人和父親另外找了間房子時,媽媽已經挽起衣袖,洗好米,準備做飯。為了回家,為了兌現和他的承諾,媽媽變成了戰士。父親和女人最終受不了媽媽的折騰,離開村莊的時候,媽媽叫他過來,讓他坐在膝前。他怕媽媽也跟著離家而去,心裡滿是恐懼。媽媽平靜地問他,「今天學得怎樣?」他拿出得了一百分的考卷,遞給媽媽。原本沉悶的媽媽露出喜色。看到考卷上所有的題目都被老師用紅筆畫了圓圈,媽媽使勁摟住了他。
「啊,我的孩子!」
父親不在家的日子,媽媽做什麼都帶著他,甚至還讓他騎父親的腳踏車。父親睡過的床墊,媽媽給了他,還給他蓋上父親的被子。媽媽用大碗給他盛飯,以前只有父親才用那麼大的碗。盛湯的時候,也是最先放在他面前。弟弟妹妹們想吃飯,媽媽責怪他們:「哥哥都還沒動筷子呢!」媽媽會舀起半瓢曬在院子裡的芝麻,拿去跟水果販交換葡萄,然後對弟弟妹妹們說:「這是給哥哥吃的。」每當這時,媽媽都會囑咐他:「你一定要成為檢察官。」
為了讓媽媽留在家裡,他覺得自己必須成為檢察官。
他大學畢業之後,考上了現在這家公司,然而媽媽一點也不開心。村裡的人都說亨哲進了全國數一數二的好公司,真讓人羡慕。媽媽沒有笑。他用第一個月的薪水給媽媽買了內衣,媽媽卻瞪著他說:「你的夢想怎麼辦?」
他看了看嚴肅的媽媽說:「先努力工作,存點錢,再用這些錢繼續念書。」
當時,媽媽還很年輕,是媽媽讓他成了堅強的男子漢。
第三章 我,回來了(爸爸心中的媽媽)
那天在首爾站出發的地鐵裡,過了多久你才發現地鐵已經出發,妻子卻沒有上來?你理所當然地以為妻子會跟在你身後。地鐵在南營站停過之後繼續出發的瞬間,你感覺有什麼重重地敲了你的頭。還沒等你確認這種打擊來自何處,絕望已經掠過你的腦海了。你知道自己犯了錯,犯了無法挽回的大錯。你的心跳聲大得連你自己都能聽見。你不敢回頭。當你不得不承認把妻子留在首爾站,你獨自上了地鐵,而且地鐵已經開出車站的瞬間,當你撥開旁邊人們的肩膀回頭張望的瞬間,你知道你的生命遭受重創。自從和十七歲的妻子結婚到現在,五十年的歲月裡,不管是年輕,還是年老,你總是走在妻子的前面。飛快的腳步讓你的生命重重地摔倒在某個地方。不到一分鐘,你便意識到了這個事實。如果踏進地鐵後你能馬上回頭看看,事情也不至於發展到這個地步。年輕的時候妻子就常常這樣說你。你們一起出門的時候,妻子總是走得很慢,遙遙落在你身後。每次她都滿頭大汗地追上你,要你走慢一點,要你和她一起走……「你急什麼?」妻子在後面發牢騷。你不得不停下來等她,妻子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還是我走太慢了?」
「別這樣……要是被別人看見多不好。夫妻走路,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別人還以為我們感情不好,不願意一起走。要是讓別人這麼想,多不好。我不要求你牽我的手,至少你可以走慢點,如果我不見了怎麼辦?」
你覺得妻子這麼說好像是有預感。從二十歲相識到現在,五十年過去了,你和妻子都到了這個年紀,妻子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走慢一點」。聽妻子嘮叨了一輩子「走慢一點」,你為什麼就不能走慢一點呢?你寧願走到前面,再停下來等她,也不肯像妻子期待的那樣,一邊聊天一邊並肩走路。你從來沒有。
妻子走失之後,每當想起自己飛快的腳步,你的心簡直要爆炸了。
你這輩子總是走在妻子前面。有時轉彎也不回頭看看。落在後面的妻子喊你,你就責怪她怎麼走得這麼慢。五十年歲月就這樣流走了。妻子走得很慢,然而只要你稍微等等,她就會滿臉通紅地追上來,仍然笑著說,走慢一點。你以為今後的路也會這樣走下去。誰知就在前後只差兩、三步的首爾站,你先上了地鐵,然後地鐵就出發了。從那之後,妻子到現在還沒回到你身邊……
第四章 另一個女人 (媽媽的話)
聽著孩子們的喋喋不休,你走到窗前,想把我看清楚。你的孩子們也跟著你擠到窗前看我。哎,不要看了,我對不起你們。你們出生的時候,我想的都不是你們,而是你們的媽媽。梳好小辮子的老二盯著我看。你出生的時候,你的媽媽沒有奶。生你哥哥的時候,在醫院不到一週就出院了。生你的時候很不順利,你媽媽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那時候是我照顧你的媽媽。你的奶奶來醫院探望的時候,你哭了,你奶奶跟你媽媽說:「孩子哭了,快給孩子吃奶。」看著你媽媽把沒有奶水的乾癟乳頭放在你的嘴裡,我瞪了一眼還是新生兒的你。匆忙送走你的奶奶,我從你媽媽的懷裡奪過你來,用手掌打了你的屁股。孩子哭了。奶奶通常會說,孩子哭了,快給孩子吃奶。外婆卻會說,這孩子老是愛哭,真會折磨媽媽……我也不例外。你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奇怪的是,你的確對奶奶比對我親。見到我的時候你說:「外婆,您好!」見到奶奶的時候,你卻嬌滴滴地叫著:「奶奶……」撲進她的懷裡。每當這時,我心裡就不是滋味,看來你記得我打你屁股的事情啊。
對了,你長得很漂亮。
看著你濃密的黑髮,綁起小辮子還有拳頭那麼粗,跟你媽媽小的時候一模一樣。我從來沒給你媽媽梳過小辮子。你媽媽很想留長髮,我卻給她剪成短髮。我沒有時間讓她坐在我的膝蓋上梳頭。看樣子,你幫你媽媽完成她小時候想要梳辮子的心願了。你的媽媽盯著我,手卻摸著你的頭髮。你媽媽的眼睛濕潤了。唉,她又想起我了。
丫頭,是媽媽呀。吵吵嚷嚷中,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原諒你當初生下第三個孩子、抱著回家時,媽媽的臉色。你叫了聲「媽媽」,然後驚訝地盯著我的臉。此情此景總是浮現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為什麼呢?也許是因為你的計畫裡沒有第三個孩子?或許因為你姊姊還沒結婚,而你已經生了三個孩子,說出去沒面子?你在遙遠的異國他鄉默默地懷了第三個孩子,獨自熬過害喜之後,才告訴我們老三即將出生的消息。你生老三的時候,我也沒幫上什麼忙,看到你抱著孩子回來,我卻對你嚷嚷:「你在想什麼?生三個孩子!你到底在想什麼?」
對不起,丫頭。我對不起你的老三,也對不起你。這是你的人生。而且你展現出了驚人的能量,你自己應付得很好。媽媽一時忘了你是這樣的孩子,才說出那樣的話……
丫頭。
你給媽媽帶來了很多快樂。
尾聲 薔薇念珠 (妹妹寫給作家姊姊的信)
姊姊,
我從美國回來到媽媽家的時候,媽媽送給我一棵膝蓋高的小柿子樹。我去媽媽家收拾自己的東西。媽媽倒在儲藏間裡,那裡堆放著我的瓦斯爐、冰箱和餐桌。媽媽伸展四肢躺在那裡。平時餵養的小貓圍坐在媽媽身邊。我連忙搖著媽媽,媽媽清醒過來,痛苦地睜開眼睛,對我笑了。我的小女兒回來了!媽媽說她沒事。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媽媽已經昏迷不醒,卻仍然堅持說自己沒事。她說她走進儲藏間,想找點東西餵小貓。我放在家裡的東西,媽媽保存得完好無損。就連去美國之前留給媽媽用的手套也原封不動地放在儲藏間裡。拜拜時可以用的輕便式瓦斯爐,媽媽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沒有用。「為什麼不用呢?」我問。媽媽說:「我想等你回來的時候,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東西都裝上車的時候,媽媽從醬缸台上拿來一棵柿子樹,神情歉疚地遞給我。樹根還帶著泥土,包在塑膠袋裡。看過我新家的院子之後,媽媽特意買了這棵柿子樹給我。說實話,我本不想帶。那麼小,什麼時候能結柿子啊?雖然家裡有院子,但那畢竟不是自己的房子,我擔心有人會干涉種樹的事,甚至覺得有些麻煩。媽媽看透了我的心思,說道,「很快就會結柿子的。七十年也只在轉眼間。」
我還是不想帶,媽媽又對我說:「等我死了,你在摘柿子的時候可以想起我。」
媽媽動不動就說等我死了……從很久以前,這句話就是媽媽的武器。每當子女不順她心意的時候,這句話就成為媽媽唯一的武器。不知從何時開始,只要稍不如意,媽媽就說:「那就等我死了再說。」我帶著不知是死是活的柿子樹回了家,就像媽媽囑咐的那樣,按照媽媽做的標記埋下了樹根。後來,媽媽來首爾的時候,說柿子樹和圍牆貼得太緊了,要我等到春天再挪個地方。春天剛到,媽媽就問我有沒有給柿子樹挪挪位置。明明沒挪,我卻告訴媽媽說,有,已經挪了。秋天媽媽再來的時候,罵我太懶,叮嚀我明年春天務必要挪柿子樹。媽媽所指的正是我打算有錢以後買下這棟房子用來種大樹的位置。我從來沒想過要把這棵只有三、四根樹枝,高不及腰的小樹種在那兒。我還是回答說,好的。春天到了,媽媽每隔幾天就打電話問我,挪了沒有。我說,等天氣再暖和點兒。姊姊,我昨天才背著孩子,坐計程車到西五陵買了肥料。我在媽媽說的地方挖了洞,把柿子樹挪了過去。媽媽送我的柿子樹被我緊貼圍牆種下了,卻從來沒有仔細想過,昨天挪柿子樹的時候才恍然大悟。剛拿來時,別提柿子樹根有多輕了,我甚至懷疑它能不能在地下扎根。但是昨天挪動柿子樹的時候,我發現它的根已經深深扎進了地裡。即使土壤貧瘠,它也努力扎根,頑強存活,這樣的生命力讓我為之驚嘆。媽媽送給我那麼小的柿子樹,是不是想讓我看它的根深葉茂?若想收穫果實,就要精心照料。也許只是因為媽媽沒錢買大樹吧。我第一次對那棵柿子樹產生了感情。這棵樹真的能結出豐碩的果實嗎?現在,懷疑消失了。我想起媽媽說過的話:「等我死了,你在摘柿子的時候可以想起我。」
姊姊上次要我說說關於媽媽的回憶。我說我不了解媽媽,只知道媽媽失蹤了。現在也還是這樣,尤其是不了解媽媽的力量究竟來自何方。你想想,媽媽做過的事情普通人做不了。那些看似無能為力的事情,媽媽全都做到了。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媽媽被徹底掏空了,最後變成了連自己孩子的家都找不到的人。
媽媽不見了,而我每天還是要給孩子們做飯、餵飯、梳頭,送他們上學,不能到處找媽媽。我感覺自己好陌生。姊姊說我不同於當今的年輕媽媽,很特別。姊姊,儘管我不能全盤否認,然而我確實做不到像媽媽那樣。自從媽媽失蹤以後,我常常這樣想:我在媽媽眼裡是個好女兒嗎?我對自己的孩子能像媽媽對我那樣嗎?我只知道,我不能像媽媽那樣。我做不到。我餵孩子吃飯的時候常常不耐煩,感覺孩子束縛了我的腳步。有時甚至會產生被拖累的想法。我很愛我的孩子,也為此讚嘆,常常感到無比新奇,這些孩子真是我生的嗎?但是,我不可能像媽媽那樣把自己的全部人生奉獻給子女。看似我也可以為孩子們付出全部,然而我絕對做不到像媽媽那樣。我希望老三快點長大。我常常覺得人生因為孩子而停滯了。等老三再長大些,我想把他送到托兒所,或者請人幫忙照顧,然後去開展自己的事業。是的,我也有我的人生。每當意識到自己有這種念頭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媽媽。
媽媽是怎麼做到的呢?我真的感覺自己不了解媽媽。假如媽媽一生只能為我們是迫不得已,我們憑什麼認為媽媽從出生就注定是當媽媽的人呢?我也做了媽媽,卻依然有那麼多夢想。我記得自己的童年時光,記得我的少女時代和青春年華,然而為什麼竟然覺得媽媽天生就該做媽媽呢?媽媽沒有機會去實現自己的夢想,手裡握著時代交給她最糟糕的牌,不得不獨自對抗貧窮、悲傷,而且還必須戰勝。儘管這樣,媽媽還是盡其所能地奉獻自己。我為什麼從來沒有考慮過媽媽的夢想呢?
姊姊。
我真想把頭埋進移栽柿子樹的洞裡。我做不到媽媽那樣。那麼媽媽呢?她願意這樣生活嗎?媽媽在身邊的時候,我為什麼從來沒想過這些?我是她的女兒,卻不能理解她,那麼面對別人的時候,媽媽該有多孤獨?只能在無人理解的情況下默默犧牲,人世間怎麼會有如此不公平的事情?
姊姊,我們還有機會守在媽媽身邊嗎?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啊。理解媽媽,聽媽媽說話,安慰她埋沒於歲月的夢想,陪伴在媽媽身邊,這樣的時間還會再來嗎?哪怕不是一天,哪怕只有幾個小時,我也會告訴媽媽:我熱愛和敬佩媽媽所做的一切,我熱愛和敬佩能夠做到這一切的媽媽,我熱愛和敬佩無人記得的媽媽的一生。
姊姊,千萬不要放棄媽媽,一定要把媽媽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