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書之城
‧丹斯洛之死
丹斯洛嚥下他長達八百八十八年,長壽又圓滿的詩龍最後一口氣時,我才不過七十七歲,而且從來沒有踏出詩龍堡一步。導致他死亡的流行性感冒病毒原本無大礙,但他衰弱的免疫系統卻抵抗不了(這次事件更加深我向來對免疫系統功能所抱持的徹底懷疑)。
在那個令人憂傷的一天,我坐在他床邊,聽從詩藝教父丹斯洛的要求,為他記錄了最後一段話。他這麼要求並不是為了滿足虛榮,想將臨死的吁嘆流傳後世,而是因為他相信這是唯一讓我在這個領域接觸第一手資料的機會。我們大可說,他是在克盡身為詩藝教父的責任中往生的。
丹斯洛:孩子呀,我就要死了。
我(忍住淚水,說不出話來):嗚……
丹斯洛:我並不是那種篤信宿命的人,也不是因為年老就委屈認命的人,但時候已到,我還是得走了。一個人一生中只能有一個圓桶,而我的則相當盈滿。
(事後我很高興他採用「盈滿的圓桶」這樣的譬喻,這表示他認為自己的一生豐饒而又圓滿。如果某人的一生讓人想到盈滿的圓桶而不是個空空如也的小提桶,這表示此人已經達成許多目標了。)
丹斯洛:聽好,我的孩子。我沒有多少可以留給你的——至少錢財方面是如此。你也知道,我並不是地下室裡堆滿一袋袋酬勞那種錢財如山的詩龍堡作家。我會把院子留給你,不過我知道,你對蔬菜並沒有多大興趣。
(他說的沒錯,丹斯洛園藝書裡對花椰菜和大黃的讚嘆、歌頌,我這個年少的詩龍實在無法領略,對這一點我也毫不隱瞞。多年後,丹斯洛撒下的種子才終於萌芽滋長,我甚至親手整理出一片庭院,種植藍花椰菜,並且從這人工培植的自然景觀裡汲取靈感。)
丹斯洛:這段日子我手頭很緊……
(儘管心情沉重,我還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因為他在這種狀況下用了「手頭緊」這樣的字眼委實荒誕得可以,即使這是種黑色幽默也十分不妥。如果我在文章裡這麼用,肯定會被丹斯洛用紅墨水圈出來。幸好我噗嗤笑時用手帕掩住了嘴,旁人還會以為是泣不成聲。)
丹斯洛:所以錢財方面我沒什麼可以留給你的。
(我邊啜泣邊搖了搖手,這次是感動得哭了。丹斯洛就要死了,卻還關心我的前途,著實令人感動。)
丹斯洛:不過,我擁有一件比任何查莫寧的寶物都要珍貴的東西──至少對作家來說是如此。
(我淚水盈眶地望著他。)
丹斯洛:甚至可以說,這很可能是作家一生中除了奧母之外所能得到最珍貴的東西了。
(我滿心好奇。我知道,此刻丹斯洛一定想用最少的幾句話把重要資訊交代清楚,我於是朝他彎下身來。)
丹斯洛:我擁有整個查莫寧地區最棒的文章。
(我心想:哎喲,他要不是開始胡言亂語,就是想把那些灰塵滿布的藏書贈送給我,而他現在說的應該就是他奉為作家圭臬,而我認為根本就讓人看不懂的頌歌刨文龍格呂菲歐斯所寫的那本老掉牙、厚敦敦的勞什子《漢培騎士》的首印本。)
我:你的意思是?
丹斯洛:一段時間以前,有名不住詩龍堡的年輕查莫寧作家寄給我一份手稿,他先說了一堆這只是一次妄想進入未知領域的唐突嘗試等等老套,並請我告訴他我的想法,還有謹先向我致謝之類的。
為了聊盡責任,所有那些不請自來的稿子我還是會讀過的。看完之後,我通常總有充分理由可以肯定地說,這些文章耗費了我一段分量不少的詩龍時光與相當多的精力。
(丹斯洛病懨懨地咳了咳。)
丹斯洛:不過這則故事並不長,只有幾頁。當時我正坐在桌邊,倒好一杯咖啡、攤開報紙,準備吃早餐,於是我便開始看起這篇文章來——所謂日行一善,既然如此,何不就從早餐開始呢?這樣該了的就了了。基於多年來的經驗,我心想這大約又是個和文筆、文法、情傷之苦、對世情的厭惡等艱苦角力的新手作者生澀的作品,於是我嘆口氣開始讀了起來。
(丹斯洛令人心碎地嘆了口氣。我搞不清楚這到底是在模仿他當時的嘆息,或者是因為他即將不久於人世。)
丹斯洛:大約三個小時之後,我再度端起咖啡杯,這時杯子還滿滿的,只是咖啡已經涼掉了。閱讀這篇文章並沒有花去我三個鐘頭,只用了不到五分鐘,其他時間我應該是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手裡拿著那封信,處在震驚的狀態裡。文章的內容給我一種除了投石機射出的石彈之外、無可比擬的重重一擊。
(我腦海裡閃過丹斯洛自以為是個裝滿未擦乾淨的眼鏡的櫃子那段尷尬時光的種種情景。接著,在此我得坦承,我想到的事相當無恥,因為在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以下一字不改的這句話:「在他還沒告訴我這封該死的信裡到底寫些什麼之前,但願他可別翹辮子才好。」
哎,我心裡想的不是「但願他別死」「你一定要活下去呀,詩藝教父!」或者類似的話,而是上面的那句話。直到今日,我依舊為了這句話裡出現「翹辮子」這個字眼而深感羞愧。丹斯洛像把老虎鉗般緊緊鉗住我的腕關節、撐起上半身,睜大了眼睛瞪著我看。)
丹斯洛:以下是一個垂死者最後的幾句話——而我要告訴你的大大不同凡響!要牢記這種表現手法!沒有人能不一口氣看完——連一個都沒有!
(雖然就快死了,這一刻丹斯洛最掛念的卻是教導我這種二流作家老掉牙的伎倆——這真是詩藝教父最令人感動的圓滿收場了。我感動得抽泣了起來,而丹斯洛也在這時候鬆開鉗住我的手,倒臥回枕頭上。)
丹斯洛:這篇故事並不長,不過是十頁手稿,但我這輩子卻從來沒有——你懂嗎?如此完美的作品是所有我讀過都遠遠難以企及的!
(丹斯洛一生都是個讀書狂,而且很可能是整個詩龍堡讀得最勤的人了,因此他這番話頗令我印象深刻,我的好奇心被撓得癢到無以復加了。)
我:裡面寫了什麼?丹斯洛,什麼?
丹斯洛:聽好,孩子!我已經沒有時間告訴你故事內容了。這篇文章就夾在《漢培騎士》首印本裡面,我打算把這本首印版的書和我所有的藏書都留給你。
(我早就料到了!我再次淚眼盈眶。)
丹斯洛:我知道你不特別喜歡這些大部頭書,但我可以想見,總有一天你會喜歡頌歌刨文龍 的,年紀到了自然水到渠成。有機會時不妨再看看他的書吧!
(我堅強地點了點頭。)
丹斯洛:我想跟你說的是──這篇故事是如此完美、如此無可挑剔,因而大大改變了我的人生,使我幾乎完全放棄寫作,因為再怎麼樣我也沒辦法寫出能稍稍企及這麼完美作品的東西。假使我從沒讀過這篇故事,那麼我對一流文學的看法頂多只會到頌歌刨文龍格呂菲歐斯的等級;這麼一來,我就永遠無法見識完美作品的真正面目了。然而現在它就在我手上,我死心了,但這卻是一種喜悅的死心。我並非因為偷懶、恐懼或其他卑下的理由而罷手,而是出於面對真正的文藝貴族時的謙卑之心,決定將我的餘生奉獻給寫作的技術層面,把重點放在比較踏實的東西上面——也就是你早就知道的:花椰菜之類。
(丹斯洛停了好一會兒,就在我差點以為他已經往生時,又繼續往下說。)
丹斯洛:接下來我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我寫了一封信給這名年輕的天才,勸他帶著手稿前往書鄉市,或許可以在那裡找到願意出版的出版社。
(丹斯洛又重重嘆了口氣。)
丹斯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通信,之後我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或許他真的聽從我的建議,卻在前往書鄉市途中遭遇不測或是落入攔路搶劫的盜匪或穀妖手中了。我應該趕到他身邊守護他和他的作品才對,結果呢?我卻要他前往書鄉市,把他送往虎穴、送往那個滿是靠文學撈錢者的城市!早知如此,還不如在他脖子上掛個鈴鐺,把他送進滿是狼人的森林裡!
(我的詩藝教父喉頭一陣咕嚕亂響,彷彿在用鮮血漱口。)
丹斯洛:孩子,我希望我對他鑄下的錯誤在你身上能獲得補救。我知道你擁有成為查莫寧最偉大作家的天賦,知道有一天你一定能得到奧母。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好好閱讀這篇故事對你肯定大有幫助。
(丹斯洛還一直堅信世上真有奧母存在。奧母是一種神奇莫測的力量,據說會在某些作家達到靈感巔峰時源源不絕地湧現出來。我們這些年輕又經過智識洗禮的作家對這種老掉牙的怪力亂神總是嗤之以鼻,不過為了表示對詩藝教父的尊敬,我們總是忍住對奧母的嘲諷言論不說出口;一旦只有我們相聚時可就大大不同了——我就聽過上百則關於奧母的笑話。)
我:丹斯洛,我一定會這麼做的。
丹斯洛:不過,別讓你自己被嚇倒了!在這過程中你所遭遇到的會異常可怕,你會失去一切希望、你會想放棄寫作的聖職,說不定你還會想了結自己的性命。
(他在瘋言瘋語嗎?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篇文章能對我起這種作用的。)
丹斯洛:務必要克服這種危機。步上旅途、周遊查莫寧、拓展你的視野、認識這個世界。 總有一天驚嚇會變成靈感,而你也會感受到想要和這種完美無瑕一較高下的企圖。只要你堅持下去,總有一天你一定會達成這個目標的。孩子,你擁有盲龍堡其他人都沒有的天分。
(盲龍堡?丹斯洛的眼皮為什麼開始跳動?)
丹斯洛:還有一件事。孩子,切記:一則故事如何開頭、如何結束並不重要。
我:重要的是?
丹斯洛:重要的是,中間發生了什麼。
(這一生中,丹斯洛還沒講過這麼沒營養的話,難道他已經失去理智了?)
我:我會謹記在心的,丹斯洛。
丹斯洛:這裡怎麼這麼冷?
(這裡其實熱得要命,雖然是暑熱天,為了丹斯洛,我們還是燒起了旺盛的爐火。丹斯洛望著我,眼神渙散,而從他的眼神裡映現出了死神得意的身影。)
丹斯洛:怎麼這麼冷……誰能不能把櫃子門關上?還有,角落裡那隻黑狗到底要幹嘛?牠為什麼這麼瞪著我?牠為什麼戴著眼鏡?是沒擦乾淨的眼鏡嗎?
(我瞄了屋角一眼,那裡唯一的生物是天花板上一隻躲在網裡的綠蜘蛛。丹斯洛的呼吸沉重又緩慢,最後就閤上雙眼長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