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大人的戀愛世界
讀愛情小說的時候,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男女主角通常是很年輕的,現在流行的偶像劇也是,大家都純情的很,大學時代,剛剛出社會,青春稚嫩,心情跟皮膚一樣光潔平滑,一點歲月的痕跡都沒有,還沒有經過社會淬鍊之前的嶄新明亮。
看多了不免在想,人不是活到三十就死的好嗎?我們這些超過三十歲的人,也還在談戀愛、想戀愛、渴望愛啊。
不過這種話,只有我們老不死的才知道那是真理。我十七歲的時候,也曾經偷偷對著三十歲的女人嗤之以鼻,人上了三十簡直該蒙上黑布躲起來不見天日,還穿迷你裙吃冰淇淋,真是為老不尊,居然還談戀愛,更是厚顏無恥,不能心如止水,還在愛慾糾纏,一把年紀活到狗背上去了。
話說得太早太滿,這會子可就一巴掌刮在自己臉上,啪的好重一巴。
年輕的時候,把事情看得簡單很多,像人生,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開心就笑,傷心就哭,生氣就發火,煩惱就拿頭髮出氣,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說謊就是不對的,已經有男/女朋友,還跟別人牽扯,真是該殺。
那時候的戀愛也很單純,男生、女生,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做什麼都在一起。吃麥當勞,去圖書館讀書,看電影,唱KTV,大家的朋友又是同學,自成一個完整的小小生態體系,一對小情侶,就是宇宙的中心,有所有的星環繞著運行,明天是很遠的事情,畢業、出社會、將來、結婚,都是同樣距離的未知。
互相有好感,試探,告白,交往,眾人認可的班對或是小情侶,畢業、就職,按部就班,筆直的康莊大道,直朝著結局的婚姻前進。
我沒有談過這種戀愛。
有一種戀愛,不是Relationship,而是Affair。毫無目的,沒有終點站,邂逅一個人,喜歡一個人,但是沒有承諾,也無需定位彼此在各自生活裡的位置,相伴的時間長久,看緣分。
在一起的時候,互相享受彼此的陪伴,因為對方的存在心存感激,只求開心愉快,不求天長地久,甚至於不在意是否擁有,不影響各自人生的行進方向,沒有承諾,沒有約束,純粹只是因為喜歡,才走在一起。
在人生的路上的某一點遇到了,並肩走過部分旅程,到了必須轉彎的地方,你必須向前,他必須向左,溫柔的互相祝福,擁抱親吻,珍重道別,然後放手,各走各的路。
不是「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不是想不起來為什麼的「在一起」,不是激情蒸發完畢以後,殘留下來「像家人的親情」。
戀愛。
很多說愛的人,剝開愛的包裝,剩下的只有慾望。
那種感覺,真的是愛嗎?還是佔有慾?因為害怕孤單,於是緊緊攀附一雙手,兩個人的痛苦,好過一個人的寂寞。時間到了應該要結婚,所以無論如何也要綁住一個人,明明知道他的心裡、他的床上有別人,也堅持要完成預定的婚禮計畫。想成就的是自己的快樂,並不是對方的。
大部分人的心裡面,對選擇伴侶都有一張評分表,很像移民的時候那張計分表,年輕力壯(青春秀美)加五分,專業人士加十分,有動產、不動產加十五分,願意結婚加二十,不用與公婆同住再加五分,獨子扣十分,花心扣十分……以此類推,務實的人通常可以用這張計分表選擇到心目中的理想對象。
戀愛是隨機的,會碰到誰、愛上誰,往往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但是婚姻則絕對是選擇的結果。沒有什麼不妥,像是填寫履歷表找理想的公司、面試、上班,雙方條件開出來,契合點越多,合作起來越順手。
只是對戀愛來說,如此理智經濟的打算,結果未免有點無聊。
說起偉大的愛情故事,很少人會忘記羅密歐跟茱麗葉,不過也很少人會想到,這兩個角色其實都只是十幾歲的少年男女,在今日的社會,兩家的父母恐怕得互相控告,都未成年嘛。
我常常在想,這兩個孩子如果沒有去死,活下來了,過得幾年,還會不會有那樣的激情跟衝動,為了愛情而死。
請不要誤會,我不是說因為年輕就不懂得愛,或是有任何一絲膽敢侮蔑莎翁的意思。事實上,真愛的條件之一就是純粹,只有很年輕的時候,才會有那種超越家庭背景、經濟條件、身分地位,以及其他一切社會認可標準的純淨感情。
只是,當一個人第二天早上必須六點半起床,匆匆更衣早餐,搭捷運去上班,晚上還會有多少心情為誰風露立中宵,在月光下對著露台上的茱麗葉朗誦詩歌,也得鄰居不會報警才行哪。
最適合談戀愛的年紀有兩個,一個就是還沒有出社會之前,感情單純的只有喜歡跟不喜歡,那個時候或者有機會真正的越過「條件」,去喜歡一個人的本色、本貌。
另一個時候是事業有成,人生的收穫期,工作上已經有一定的成績,兒女可能已經成人,離開家去讀書什麼的,責任不再纏身,那個時候的戀愛,又可以純粹只談風花雪月,不談社會經濟。
但是在這兩個時段之間,很多人所謂的戀愛,不過就是找結婚的對象而已。
年輕的時候堅信的愛的定義,過得幾年,接受過社會的洗禮,長大成熟,標準很少維持不變的。
一定要說我寫這本書有什麼目的,也許,只是談談大人的戀愛世界吧。
各式各樣、不同型態的愛情,長或短,喜悅或是悲哀,非關婚姻,無關道德,但是愛情的深刻程度,並不因為結局而改變,並不是說,正式結婚,有了那張證書,就表示那樣的愛情才是「正確」的,承諾了要做夫妻,也不表示愛就一定存在於這個約束之中。
你需要自己去體驗、學習、感受、探索。認識你的伴侶,除了他/她的身體,更重要的是他/她的內心,性的快樂不止於兩腿之間,而是在兩耳之間,知道如何運用,兩者合而為一的時候,呼,星星,彩虹,煙火,白光爆炸,火箭發射。
最後,謝謝忠道、壽司、索尼、就醬,還有神祕的個人意見版主,大家各自在百忙之中,抽時間出來看書稿、寫推薦序,好感謝。
也謝謝每一位讀者,耐心的看到這裡,本書到此全部完畢,我們下本書再見。
只是一件老T恤
那女郎在他身旁坐下來的時候,蘇維哲剛剛喝乾他第七杯伏特加。
他聽到她對酒保說:「麻煩你,皇家基爾。」
他不太確定是什麼引起他對陌生女郎的興趣,也許是她那一頭健康、烏亮的長髮,在她坐下來之際,輕輕拂過他的手臂,在他皮膚上留下若有似無的幽香。
也許是她的聲音,清甜柔和,卻又隱含著一絲絲誘惑之意,在他耳朵後面留下一點麻癢酥軟的餘韻。
他轉過頭去。
她的人跟聲音一樣美好,神氣的濃眉長睫,圓圓的大眼睛,標準的鵝蛋臉,高(身兆)苗條,比大部分他約會過的女子都要漂亮。
不過,還是沒有瑜珍漂亮。
瑜珍甩掉他已經六個月,自從他們分手,維哲幾乎每天在酒吧消磨時間,常常喝醉了在陌生女子的臥室醒來,心痛還是心痛,躺在別人身邊心痛,總好過一個人孤零零的輾轉反側。
他默默的喝酒,從吧台後面的長鏡子打量著身旁的女人。
這個女人不年輕了,起碼,不是二十出頭大學剛畢業那種涉世未深的少女。她至少有二十七、八,也許甚至於三十歲了,微褐色的皮膚仍然細潔,長髮也烏亮,嘴唇紅潤飽滿,也許是那些擦上去讓嘴唇看起來潤澤誘人的lip gloss?可是看起來真令人想入非非,跟她接吻不知道是何滋味。
他一直喜歡青春洋溢的女孩子,俏麗單純,容易打發,哪個男人不喜歡呢?
女郎很高,東方女子少見的腰短腿長的好身材,穿的非常簡單,一條深藍色的低腰牛仔褲,緊緊裹著她筆直的長腿,簡單的黑色圓領T恤,橫跨她胸前是兩行英文字:「Too many men, too little time」。
太多男人、太少時間?
蘇維哲笑了,他喝下去的伏特加,給了他平常沒有的勇氣,開口問女郎:「妳是認真的這樣想,還是妳只是隨便挑中衣櫥裡的一件T恤?」
女郎轉過來,露齒而笑。
多麼美麗的笑容,蘇維哲想。
好像滿天陰霾突然透露出一絲金光,她笑的時候圓眼睛瞇得彎彎的,非常可愛。
女郎側著頭打量他,「看情形。」
「喔?」蘇維哲很有興趣的期待著她的回答。「怎麼說?」
「看我對問話的人有無興趣。」
「我洗耳恭聽。」
她又笑了,笑得蘇維哲一陣酥軟。「如果我對那個人沒興趣,我說我不識英文,這只是一件老T恤。」
「如果妳不是沒有興趣呢?」
「那我會告訴他,這就是我約會的原則。」
他忽然覺得一陣暈眩,不知道是酒精還是這個漂亮的笑容引起的,他們陷入短暫的一陣沉默,不過她替他解了圍:「所以,你剛剛想問我什麼?」
蘇維哲笑了,陪她玩:「妳是真的覺得男人太多、時間太少,還是這只是件T恤?」
「我真心的這麼想。」
嘩,真大膽,蘇維哲笑。「我可以買杯酒請妳喝嗎?」
「不。」
失望跟尷尬合起來,像一把冰冷鋒利的劍,直直的刺入他的脊椎,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麼,可是一個不字簡直把他推入萬丈深淵,墜落的感覺真不好受。她到底玩什麼把戲?
可是那張天使般的嘴唇又張開了:「但是我住的地方離此不遠,也許你喜歡到我家繼續喝?」她瞥了一眼蘇維哲面前的杯子。「我有七種不同滋味的伏特加放在冰庫裡頭。」
「而且,」那個美麗得令他昏暈的笑容又回到她嘴角,她頑皮的眨眨眼睛。「我保證我不會咬你。」
不要相信女人的承諾,她言而無信。
不過,除了咬人的那部分,其他倒是真的。
她的冰箱奇大,裡面沒有多少食物,下格放著啤酒跟白酒,冷凍庫裡面除了冰塊,真是七種不同滋味的伏特加。
三個小時過後,蘇維哲躺在女郎那張皇后尺寸的大床上,肩膀跟手臂上帶著牙印子,喝著冰凍成稠狀的橘子味道伏特加。
她坐在床邊的扶手椅子上,身上鬆鬆罩著他的白襯衫,伸直一雙曬成褐色的美麗長腿,抽著一根細長的雪茄。
臥室裡的氣氛是慵懶而閑散的,他剛剛獲得在他二十八年人生中最棒的高潮。
性的好處之一,是可以即刻的把兩個陌生人拉近,身體上的距離雖然不等於心靈的距離,可是很多時候,反正都已經上過床,也就沒什麼不能說的話了。
「嘿,」他沒話找話說。「妳叫什麼名字?」
「露西。」
「真的?」
「並不。但是,有差別嗎?」她的微笑在雪茄淡藍色的煙霧後面忽隱忽現。
「我想知道。」
「為什麼?」她懶洋洋的向後躺,交叉著腿,蘇維哲只覺得喉頭乾澀,好一片春光。
「為什麼不?」
「因為一夜情的規矩,不留姓名,不留電話,盡量不要留下正確的資料,你知道,在床上開始,也在床上結束,不要拖個尾巴。」
「妳不像是個守規矩的人吧,」蘇維哲笑笑。「除非妳下星期就要搬家,不然,帶一夜情的對象回自己的住處,不也是一條大禁忌嗎?」
「point taken,反正已經壞了一條規矩,多犯幾次也無所謂了,是嗎?」她仍然是那種懶洋洋不經意的態度。「崔丹容。」
「蘇維哲,四維八德的維,哲人其萎的哲。」
崔丹容馬上就笑了,「哲人其萎?你不能挑個好一點的成語來介紹自己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是第一個跳進我腦海裡的形容詞。」
「相信我,會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的。」
「謹遵教誨,下次我會記得這樣介紹自己。」
「名字介紹過了,有什麼不同嗎?」丹容有點揶揄。
「也許我們可以說點比較深入的話題。」
「像什麼?全球暖化,還是歐盟的金融風暴?或者,王永慶死了之後,會給台灣股市什麼影響?」
蘇維哲抱著頭,「太嚴肅了,我只想多認識妳一點而已。」
丹容笑笑,「你對每一個在酒吧裡泡到的女人都這樣身家調查嗎?」
「喔,不,有時候,我下了床,穿上褲子就走了,很多時候我可以很混帳的。」
「那我該有多麼榮幸,你想多知道一點我的事情。」
「真諷刺。」
「我上一任男友說我是個憤世嫉俗的婊子。」
「他是個白癡,配不上妳,也看不懂妳。」
「謝謝。」
「妳幾歲?」
「三十七。」
「看不出來。」蘇維哲微微訝異。「我二十八。妳真乾脆,一點都不打算隱瞞年紀,大多數的女人都不肯爽快承認自己的數字的,像腰圍、體重、年紀……」
「老弟,你剛剛把臉埋在我大腿之間,我還隱瞞什麼?何況就算我今年只有二十五,你我明天以後還是不會再見,有什麼差別呢?」
「別說得那麼絕情,妳怎麼知道我不想再見妳?」
丹容抬起頭來噴了一口煙,十分暢快的笑起來,一點也不在乎眼角是不是有皺紋,笑聲清朗得像銀瓶裡的水聲。
「我喜歡說實話,一夜情最大的好處,是你我都不必客套也不必偽裝,有什麼說什麼,想幹嘛就幹嘛,沒有明天,也就不必擔心傷害誰的感情,或是自己在對方眼裡的觀感,擺脫掉社會上那些做人的繁文縟節,放肆一下,很快活。」
「妳常常這樣在酒吧泡男人嗎?」
話一出口,蘇維哲馬上後悔自己的大嘴巴,可幸丹容並沒有露出被冒犯的樣子,坦然的回答:「不一定,有時候在超級市場,有時候在捷運站,有時候在早餐店,哪裡都有可能。」
「常常如此?」
「如果我有興致跟時間的話。你接下來要告訴我『女孩子還是保留一點給人家探聽的好』了嗎?」
「並不,我只是替妳擔心,妳不怕嗎?」
「怕什麼?」
蘇維哲放下酒杯,把她拉近自己,一手探進在她身上顯得寬大的襯衫,滑上她光滑清涼的背脊,再一次感覺到那種灼熱的激流沖刷過自己的下腹部。「性病、錯誤的對象、搶劫、姦殺、危險,那一類的事情。」
丹容低下頭,把在她背上摸索的手拉到胸前,輕輕咬住他空閒著的另一隻手,唇舌玩弄著他的手指頭,含糊的回答:「嗯,禁忌,因為大人不准,因為是壞事,所以更好玩了,你知道,越危險,滿足感越大……」
他沒有讓她把話說完,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她的。
醒來的時候,浴室裡有嘩嘩的水聲,隔著玻璃磚,可以隱約看到在淋浴那個曲線柔美的胴體。
蘇維哲坐起來,四下環顧,這個臥室佈置的甚有品味。
他想起昨晚那個女郎美妙的胸部、長腿,那張誘人的嘴唇,笑起來如同天使,可是在床上做出來的事情,簡直是妖精。
房間很大,也很空,偌大的房間乾淨整齊,一張大床擱在中央,舖著質地很好的純棉米色格子床單。床邊的小茶几上面擺了幾本書跟雜誌,詹弘志的《綠光往事》蓋在《ELLE》雜誌上。
牆壁髹成柔和的鵝黃色,長條子的木頭地板吸飽了臘,光亮油潤。對著床是半個人高的書架,佔據了三面牆,牆壁上掛著夏戈爾的畫,藍綠色的夜裡像鬼魂一樣漂浮著的新郎、新娘,山羊拉著小提琴。
落地長窗上掛著白色紗窗簾,在晨早的微風裡輕輕拂動著,送進來幽幽的鈴蘭花香。
,,‧。像五月的巴黎。
風拂在背上是涼的,瑜珍緊緊貼著他的身體是滾熱的。
蘇維哲躺回床上,手臂枕在頸後。
昨夜那個女人身體倒是涼的,像雨天的磁花瓶,觸手冰冷光滑。
那句成語叫什麼?冰肌玉骨?
就是那種感覺。
蘇維哲放任自己回憶了幾分鐘,光著身子下了床。
她倒像是真正看書的人,不是做樣子的。
裝模作樣的人會把書櫥擱在客廳裡,客人看得到的地方,不會藏在臥室裡。
自然,除非她的客人都是直接登堂入室的。
她看的書也雜,從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到莎崗的小說都有,法文版丁丁、賈霸、瑪法達、加菲貓,整套的金庸、倪匡、亦舒,大疊大疊的食譜和畫冊堆在一個大藤籃裡。
維哲蹲下來翻了翻,很好奇她是不是真的會照食譜做菜,畫冊有夏戈爾、莫蒂里安尼,還有幾個叫不出名字的雕塑家和畫家。
丹容清澈甜美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你要不要先去洗個澡?」
陽光下的她看上去健康自然,並沒有什麼墮落感,或是聊齋裡面那些女鬼的淒艷,她穿著毛巾大浴袍,看不清身段,頭髮包在雪白的厚毛巾裡,纏得像個印度人的包頭似的。
「早。」
她輕輕的笑了一聲,把一條大毛巾遞了過來 。
熱水沖得他皮膚發紅,蘇維哲對這個陌生的隨便女人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1.她很乾淨,臥室整潔,枕頭、床褥都帶著淡淡的香氣,浴室的地板上連頭髮都不多一根。
2.她閱讀,一整架子的書泰半略有摺痕,並且有劃線跟眉批,不是那種閒來在洗頭店翻八卦雜誌,然後告訴別人「我的嗜好是看書」那種女人。
3.她很整齊,書架上的書按照尺寸排列,簡直可以參加閱兵大典。
4.她頗有品味,浴室裡用的東西都是好貨色,整套法國牌子的沐浴乳、洗髮精,連毛巾、浴巾都是成套的。
5.而且她很細心,洗臉台上放了一隻沒有拆封的新牙刷。
6.但是她也很隨便,隨便帶陌生男人回家上床。
他忽然失笑,無罪的人才可以丟石頭,如果丹容隨便帶男人回家有罪,他自己還不是隨便跟陌生女人回家睡覺。
真的想太多了,像這樣的一夜情,最好的結尾,就是出去以後向她道謝,離去,然後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軌道,不要留下多餘的尾巴。
謝謝妳,昨夜很享受。
謝謝妳,妳的公寓很可愛。
連再見都不需要說,因為不應該會再見面的。
走出房門,桌上居然已經擺好早餐,熱騰騰的咖啡、牛奶、柳橙汁,一籃子新鮮水果、烤麵包、醃肉、香腸、炒蛋、鬆餅,擺滿了一桌,丹容穿著毛巾大浴袍,繞著手看著窗外。
蘇維哲輕輕咳嗽一聲。
她並沒有馬上回過頭來,無限嬌慵的伸了個懶腰,才緩緩的把臉側過來。
那雙既深又黑的眼睛,水靈靈的寶光流動,就算正午的陽光也照不進底層那樣神祕莫測,斜斜的瞟過來,簡直勾魂攝魄,又彷彿有千言萬語,等待傾訴。
然後,她轉過身來,剛才那種驚心動魄的媚態,在陽光下變成和煦溫柔的笑臉,像一切舉止合宜的女主人。
「吃早餐嗎?」她問。
維哲知道應該說:不了,謝謝妳,昨夜很愉快。
謝謝妳,妳的公寓很可愛。
然後打開大門走出去,一夜情不應該留個尾巴,自床上開始,也應該在床上結束就好。
可是他的嘴巴不聽使喚。「咖啡聞起來很香。」
既來之則安之,先餵飽了肚子再說。
他坐下來大嚼,嗯,好手藝,醃肉跟香腸煎得外脆內軟,還去除了多餘的油分,炒蛋是加了牛奶的,柳橙汁是新鮮榨的,咖啡又香又濃。
丹容並不說話,捧著一個大大的馬克杯喝黑咖啡。
毛巾浴袍的領口有點敞,維哲記起她細膩柔潤的皮膚,滑不溜手的。
有些人的沉默是侷促的,讓人感覺尷尬,可是丹容的沉靜卻使人很自在,在無言之中,默默的鼓勵著對方開口那樣。
晨光中的早餐桌,他們看起來大概像是廣告裡合乎理想的新婚家庭。可恨事情的真相永遠不如看上去的那樣美滿。
「妳沒有男朋友、情人、丈夫嗎?」
「以前有過。」
「後來呢?」
「分開了。」
「所以妳這樣自暴自棄,是為了報復?」
她笑了,聲音裡一點苦澀也沒有,「看,你是一個很吸引人的男人,我沒有因為失去愛人而發瘋,也沒有存心作踐自己,上帝給我們肉身,偶爾也是該拿來享樂的,那你又是為了什麼刺激出來買醉、跟陌生女人回家?為了一夜情的刺激?」
換了是別人,他一定嘴硬到底,可是,在這個可愛的早晨,面對一個動人的女子,蘇維哲忽然把心事和盤托出。
「她一直想結婚。可是我總覺得我們還年輕,時間尚早,終於她下了最後通牒,不結婚就分手,她每次吵架都那麼說的,我以為這次不過又是虛言恫嚇,沒想到她來真的。跟一個連她自己都承認各方面都不如我,可是比我有錢兩萬倍的男人走掉,馬上訂婚。三年感情呢,我哭了一個禮拜,然後就開始出來買醉。」
她溫和的看著他。「在不同的女人臂彎中可有找到安慰?」
「不,」蘇維哲坦白。「多半是宿醉。」
她又笑。
她有極美麗的笑臉,像幼兒那樣全心全意毫無負擔,讓人不由得要以微笑回報她的笑臉。
然後,她拿了一杯水跟兩顆泰勒諾推過來。
蘇維哲忍不住笑出來。
「妳怎麼知道?」
「醉酒的經驗我也不少,誰像你昨天晚上那樣喝法,早上都會想要把頭鋸掉,免它再痛的。」
這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子。
「我該走了。」
她微笑著,並不多話,奇怪的是,她的靜默也並不使人覺得冷淡,只讓他覺得舒適。
她送他到門口,溫柔的替蘇維哲理理襯衫的領子,蘇維哲迷惑了,他從來沒有感受過那樣的體貼,可是,這是一個在酒吧裡頭挑選男人的浪蕩女子呵。
他忽然覺得後悔,很希望他們是在比較不同的場合認識的,至少不要是甫見面就上床的交情,丹容顯然是個很有內心世界的女人,不只是一個睡覺用的身體。
蘇維哲頓在門口,「我可以再來看妳嗎?」
「為什麼?」
「我可以舉出兩萬個為什麼我們應該繼續見面的理由,可是我想先知道,為什麼不?」
「你知道一夜情的規則……」
「去他的規矩。」
那雙澄澈的大眼睛深深的凝視著他。
好半晌,崔丹容微微一笑。「那麼,請電話預約。」
蘇維哲握住那雙有些冰冷的手,用力吻了一下,才轉身出門。
大門並沒有在他身後砰然關上,他進了電梯,才聽到門輕輕關上,像是她站在門口目送著他的背影。
一絲溫柔流進他的心裡。
丹容是個非常好的女伴,成熟大方,溫和體諒,蘇維哲每天都在她身上發掘到新的優點。
她確實照著食譜做菜,而且手藝好過很多餐廳。
她有很好的職業跟收入,個性也獨立,不會成天纏著他,要男友陪、小心貼身伺候。
他打電話給她,她不一定馬上接聽,但是很快就會回電。約會她也不見得都有空,但是他知道丹容會為他騰出時間。
他們約會得很愉快,進展順利,可是偶爾,蘇維哲會忍不住想,丹容在他之前到底有過多少情人?
她忠實嗎?除了他還見別人嗎?
這樣的懷疑,偶爾會在他心裡投下一片陰影,但是只一瞬間,他很快的又釋懷,誰沒有過去呢?只要他們現在交往愉快就好了。
另一個問題會成為問題,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丹容不願意見他的家人跟朋友。
她似乎對他背後的生活圈子毫無興趣,不大願意出席他的朋友聚會,清楚明白的拒絕跟他父母吃飯,他開玩笑式的激將:「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
誰知道丹容一句話就堵回來:「不是媳婦,又何必見公婆。」
「也許不是現在,但是將來,總要見面的吧?」
崔丹容微笑著解開他的皮帶。「我覺得有比吃飯更有趣的事情可以做啊。」
「妳是打算用性做手段,叫我不要提起跟我父母見面這件事情嗎?」
丹容拉下他的長褲,長髮拂過他的大腿內側。「我正有此意,你要我停下來嗎?」
他覺得一陣蕩意。「呃,當然不要。」
晚餐可以等,又不是世界末日。
這不是最理想的女伴嗎?毫無壓迫感,自由自在,朋友在抱怨女友堅持要貼身跟著,或是手機不得關閉,隨時候召的時候,蘇維哲想,丹容從來不會這樣,從來不會那樣。
也許人真的犯賤,永遠想要自己得不到的那樣。當初瑜珍吵著見他家人朋友,他始終不鬆口,一直鬧到瑜珍喊要分手,他才勉為其難的把瑜珍帶回家見父母。
現在換他希望丹容見家長,丹容反而不樂意。
他也不是完全沒有顧慮,比方說,他就編造了很多個他們是如何相遇的故事版本,在心裡面悄悄練習,總不能在老爸老媽問「你們是怎麼認識的」的時候,說「我在酒吧釣到她的。」
甚至於不要提他們認識的第一?就上過床,光是「在酒吧認識的」,就足夠讓老人家心裡有疙瘩了。
而且丹容比他年長,又是另一個扣分數的地方。
他沒有想到問題會那麼快就爆發。
媽媽等在他的公寓裡,也不顧左右而言他,直接了當的切入正題:「我聽人說,你交了新女朋友?」
蘇維哲還沒想出來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母親大人已經發話:「我不是不開通的人,可是你也該知道,玩玩的對象跟結婚的對象不可混為一談,你一個大男人要約約會,調劑調劑,我沒有意見,可是論及婚嫁的對象就要慎選了。」
「我是在約會某人,可是還沒有想到結婚這個問題。」
「那就好。」媽媽看起來很鄙夷的樣子。「我家雖不富貴,但是門風清白,那樣的媳婦我是不敢要的。」
「妳還不認識她,怎麼知道她會是什麼樣子的媳婦?至少給她機會,認識認識,說不定妳會喜歡她的。」
「不可能。」
蘇維哲對這種斬釘截鐵的口吻有點反感。「媽,我們並不生活在清朝,已經不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的時代了,那是我尋覓未來的妻子,不是妳在選進宮的秀女,可否稍安勿躁?」
「已經把你媽貶為慈禧太后了嗎?」媽媽冷笑了一聲。「我並沒有敢多干涉你求學、就業,但是你確定你願意當誰的繼父嗎?」
「繼父?」蘇維哲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媽媽從柏金包裡抽出一本八卦雜誌。「你不知道崔丹容前夫是誰?大概除了你,沒有人不知道的。」
蘇維哲愣愣的接過八卦週刊,標題上用紅色大字寫的「上流社會離婚醜聞」,大意不外是某集團二少東藉出差為名,偷情為實,中了仙人跳,事後被勒索,髮妻因此憤而離婚之類的事情。
雜誌上面的照片很模糊,還是看得出那是年輕一點的丹容。
頭髮比較長,臉比較圓,大大的圓眼睛帶著一種天真的喜悅,彷彿對整個世界都是驚奇的。
她抱著一個大概兩歲不到的幼兒,母子兩個微笑著看著鏡頭,像那些柯達軟片定格中的快樂人生。
母親看著他臉上的神情變換不定,「你不知道她結過婚。」
「不,我不知道,謝謝妳告訴我。」蘇維哲機械性的回答。
「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決定,」母親臉色稍霽。「我不是怕替人家養小孩,人家背後有整個王國等著繼承,就算分割成一百份,只拿到點零頭,也還強過你老爸的身家,我們沒有什麼可以怕的。我只是覺得,她不適合你,無端端的找個老妻,她就算現在馬上嫁給你,也還是高齡產婦,你不想要健康的孩兒,我跟你爸可指望著要抱親生的孫子。」
蘇維哲茫然的點頭。
「我們不幸的不住在孤島上,你可以不顧慮我跟你父親兩老的面子,可是你後面的日子還要面對朋友、老闆、同事,妻賢夫禍少,我聽說外國老闆徵人是要看候選人的妻子的。你才認識崔小姐也沒有多久,不至於有什麼海誓山盟了吧?」
「沒有。」
「那就好。」
母親安慰的拍拍他的手,「戀愛也許是隨機撞上的,可是熱情會降溫,激情會褪卻,結婚應該是考慮後的選擇,你自己想一想。」
丹容離過婚?還有一個小孩?
他不敢相信丹容把這樣大的事情瞞著他不說。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丹容不願意見他的家人、朋友。
蘇維哲忽然想通,原來丹容自卑,她的冷靜、堅強是一層稀薄的矯飾,在那層淡漠的外殼底下,原來藏著一個受過傷害的靈魂。
這解釋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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