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
──乘風破浪去
海洋是盛大啟程的地方,人在這個時刻拋下一切,而且不只是拋下陸地;是就此奔向天涯海角,乘風破浪去。冒險呀,精采瘋狂的冒險,就是在海上會經歷到的事,這時已經解掉了各種纜索,拋下了將我們釘在地上的所有固定事物。人凝望著大海,內心不可能不湧起一股欲望:想要出發、想要解放自己。
什麼樣的解放呢?想要跳脫一種有點太平凡的人生,成天只圍繞著三兩個習慣和自動化的刻板行為而打轉。大海呼喚著我們要看得更寬闊、更深遠;大海讓我們為了自己的害羞和太過狹窄的空間,感到有點慚愧了。大海向我們娓娓敘說著遙遠的境地,也邀我們變得更輕盈:不再以沉重步伐行走,而改成優游流動、選擇廣闊浩瀚、偏愛無邊無際。遼闊又宏偉的海洋,廣邀各路大膽好手:出發!彼方!遠方!前去品味未知,前去探索陌生。
因為,大海嚴守著自己的祕密:它深藏著一整個不為人知的天地。它總是瞬息萬變,由一千零一個浪漩所構成,無法捉摸:時時刻刻都在變動,從來不重複,從來不單調乏味,它桀敖不馴。大海既不容被馴服,也不可被殖民:它不允許人在其上定居。人只能謙卑地到此一遊,只能遵循海的潮汐,隨波逐浪順著它的節奏一游。
感到自己很渺小、被比我們更壯麗與強大的東西所載運,倒也不是件壞事。大海為我們上了艱鉅卻有益的一課:我們無法凡事都主宰或規畫。一生中總會遇上意料之外的事,總會有自己不知道的神祕地帶──但我們也能在那裡獲得心醉神迷。畢竟,人生在世,不就是要乘著一分絕不氧化生鏽的自信和樂觀,用最有尊嚴的方式,隨時發揮巧思見招拆招嗎?
大海也是風暴和豪雨、暗礁和船難、驚濤和颮風的所在。大海有可能水花浪沫齊飛,顯得怒不可遏。它是地球上最後的蠻荒地帶,是尚未被征服的最後領地:我們人類呀,在這裡僅是過客,必須學會謙卑,我們在浪濤間僅猶如不堪一擊的玩偶,是水流、西北和西南風的芻狗。
但大海也代表著陽光和假期、貝殼和蝦蟹類,還有遊客絡繹不絕且令人嚮往的海灘。它是自由和渡假的時光,是讓自己的身軀寬衣解帶且迎風吹拂。是浸泡在各種恣意放縱之中,用輕鬆幾下游泳的划水擺脫掉沉重,不再把重力當一回事。我們幸福地流動,在水浪間快樂穿梭,自己的心和鹹鹹大海的巨大之心一起和諧跳動。
簡單一句話,大海,就是人生。而且還不只如此:大海就是人生的意義。大海說明了存在的意義──不論我們是海軍上將,還是一介普通船員。大海毫不停歇地發送課程和建言,給所有懂得聆聽和為了獲取它的哲思而懂得靜靜停留的人。海運行不息,讓我們想起自己日夜流轉的人生;海時時變化,提醒我們,人的命運也是由各種百轉千迴、風勢和潮起潮落所構成。
大海鼓勵我們要親近自己的恐懼,要航向遠方,要細細品味這一生的鹽。它道盡了蛻變幻化的藝術、重新來過的可能性、不為人知的豐富底蘊,以及夏日的光。雖感到恐懼卻仍鼓起勇氣,乘風破浪勇往直前。
而且,要時時刻刻做自己命運的主宰,做自己靈魂的船長。
◎宛如汪洋中的一座島嶼
──做自己
海是地球上唯一沒有群聚定居的地方之一──我指的是人類的群聚定居。然而仍有少數例外:島嶼。彷彿陸地想扳回一城,跑來侵門踏戶,來這裡享受漂浮的快樂。於是在這裡,在海與天之間,形成了這些一小塊一小塊的大陸,形成了這些對腳踏實地之感覺的回憶。
並不是人人皆能有幸目睹一座島嶼的誕生。不過,二○一一年,就在紅海中央,有高達三十公尺的熔岩湧泉自海底噴發,冷卻凝固後,在這世界上形成了一塊新土地。所以有些島嶼是根源於火山的烈火,粗暴地──是忌妒?憤怒?──戳破平靜的表面後,掠奪了一小片海洋。
還有些島嶼是誕生於板塊間的碰撞、地殼的推擠,穿破水面,彷彿舉起的拳頭:加勒比海的巴貝多就是這樣崛起的。將來某日或某個世紀,在紅海海域、冰島或夏威夷一帶,說不定就會發生這樣的事,那裡不但有火山在發怒,還有海底山脈互相推擠,亦即有洋脊不斷擴張分裂和噴爆。這是海洋裡的鍛造大廠。
但島嶼還能夠誕生於水面的提升,水讓島嶼孤立於世界之外,成為特立獨行的神祕飛地──就像科西嘉島,脫離歐洲而獨自在海上過活,或是大不列顛,自上一次冰河時期以後就強悍捍衛自己的獨立,又或是漲潮時的聖米歇爾山,如矗立水流中的箭矛,如指向天際的手指。
我們人人都是一座島嶼,不肯順從單一制式化的群眾,都是一座爆發力強大的火山島,經過漫長熟成後,終於成為了自己,都是一座戰鬥力十足的小島,在身經百戰或於一夕之間,在汪洋中找到了立足之地。永遠以自己的獨特性為傲,且清楚覺知自己的獨一無二:人人都是不可取代的。沒有誰和我一樣,我也不是誰的翻版。這就是島嶼魂:叛逆之餘,內心獨立自主、纖細敏感且凶猛剽悍。島嶼既不屬於陸地,也不屬於海洋;它有自己的天命,有點像兩者兼具。
島嶼有時甚至頑固得無論如何也不肯被征服:南太平洋上,距離南極大約四百五十公里處的彼得一世島就是這樣。這座島上沒有任何居民;它是一塊黑白色相間的陸地,由冰雪峭崖和火山岩壁所構成。島長三十公里,寬十公里,四周由浮冰所包圍,除了南半球夏季的少數短暫時期以外,幾乎無法登島。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就連我們對月球的了解,都比彼得一世島來得多!──前者的登陸次數還多過後者呢。島上最高峰是拉斯克里斯滕森峰,至今無人攻頂。直到一九三○年代以前,試圖標示這座島的地圖都只能概略標示,甚至是標示錯誤。每年一月份,正是南半球最熱的時節,島上溫度也不超過攝氏一度,即使這裡仍不免受到氣候暖化的侵擾也一樣。
彼得一世島於一八二一年首度被人發現,發現者是一位俄羅斯船長,他用他沙皇的名號為它命名。挪威人歐拉.歐斯達於一九二九年才好不容易登島,比他早幾年的法國極地探險家榮巴狄斯特.夏爾柯則未能登島成功。二○一○年,法國人伊莎貝兒.歐蒂謝又重返此地。這座島頑強抵抗,不肯被任何人收服;它只為了自己而存在,是地球上僅存未曾被人類探索的地帶之一,高傲而漠然地屹立在南極海中央。
每一座島嶼都像一種自我宣示,就是矗立在水中央不可動搖的一個存在。我就是我。是一種多此一舉的贅述嗎?不是:這是一種宣言。是一種自我宣示,要說是一種「彼得一世島情結」也可以:一如這座島嶼無法被歸入任何類別,我必須獨力完成「做自己」這個艱難卻光榮的任務,無法假手他人。人大可忍不住想模仿別人,羨慕比自己帥的隔壁男生,或比自己年輕的隔壁女生。人也大可自甘於一個借用來的身分,或是設法去符合一個自己想呈現給別人看的形象,或別人要求我們表現出的形象。
這些事,人都大可去做,但我們終究是島民,是絕無僅有的款式,是獨一無二的樣品。必須找回藏在偽裝背後的島嶼魂,拋開一切不是我的「我」。這是必須主動探尋的,不是靠往往只是盲從的勉強標新立異,而是靠用心關注自己的獨特性:到底是什麼讓我之所以是我?我的喜好、我的厭惡、我獨有的想法、別人無法奪走的我的回憶、我的淚水和傷痕、有時被我背叛的自己的夢想?還是我的行為、我的承諾和我伸手釋出的善意,造就了今天的我?以上皆是。
然而我們有太多時候沒有在做自己,太多時候迷失在不像是屬於我們的職業或羈絆裡、感情或悲傷裡。浪費了太多時間勉強遷就、削足適履。我們說出的句子,有多少只是在重複──在我們之前,或在我們圈子或網絡裡的──別人早已說過的話?我們做出的決定,有多少是因為貪圖一時方便,或因為不敢面對?有多少的讓步妥協、委曲求全或約定俗成?
我們必須像全地球上三萬多座島嶼為自己命名一樣,用心地耕耘自己的獨特性。讓我們來聽聽這些遺世獨立之地所吟唱的禱歌,看看這份獨樹一格之輩的名單:天空島、法蘭許嘉韓島、海盜島、蛇島、海上美麗島、安蒂德波斯群島、科孚島、基督山島、有何不可島、難以形容島或欺騙島、阿德萊德島……
要當一座島嶼,遠離大陸,不像陸地而更像火山,而且保守神聖的火光。自己的火光。別屈服,別模仿。別急著攀附多數,或甚至少數。要懷著興趣多方了解、交流、分享,同時又不削足適履、不人云亦云,也不淪為附庸。只以自己為一國,徜徉海上,無拘無束。
◎漲潮、退潮
──隨遇而安
海和洋恰恰相反的是,海既不消退,也不返漲。海沒有漲潮,也沒有退潮。海並不會總是白晝兩次、夜晚兩次進進退退,如此永不停歇地運行。洋消退後到底去了哪裡,又是在哪裡變得比先前更強大無敵了才返漲呢?坦白說,我們也不清楚,或所知極少,而且內容都很複雜難懂,牽扯到海洋學和天文學,關係著天與地之間、星宿與潮浪之間的種種互相吸引。
月球對地球有吸引力,並藉由重力和星體的提升牽引,把地表的水吸向自己──了不起吧?彷彿海洋也注定要回歸蒼穹天體的國度,回到它當初在某種宇宙懷抱中誕生時的九霄雲外。水面最接近月球時,海水是處於漲潮;退潮時,水面又彷彿不再受月球的力量所吸引。
太陽也會擾動海洋表面。於是輪到地球翩翩起舞,因為,地球自轉之餘,也會帶動地表的水,永世旋轉著。在水、地、空氣和火的這場無盡對話中,風也並未袖手旁觀。因此海洋有它專屬的時間和節奏,就在那潮差和憩流之間,就在那大潮和小潮之間。簡直讓人以為,海洋的水流在遠方消失無蹤後,再也不會回來。但是,海洋總會回來,從無例外。而這每次都讓人既喜悅欣慰又溫暖驚喜:失去的,並非永遠失去。
這就是潮汐無止無盡的往往返返在告訴我們的事。我們這些循著另一種節奏──即無可挽回、一去不復返的節奏──過活的人,看到潮浪如此來來又去去,不妨試著聆聽潮浪在向我們傳遞的真理:人可以從自身找到東山再起的氣力,找到重返舞台的能量。強勢回歸,即使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無能為力、已經用盡了各種辦法也一樣。
在虧和盈之間、在失去和豐沛之間,各種生命都有自己的潮汐節奏。「大海所給予的,大海會再討回去」,上科西嘉省的俗語是這麼說的──雖然當地其實並沒有潮汐的現象。人生同時既提供又拒絕,既允許又帶走,但,有時也會修復。像這樣總是活在不確定之中,永遠無法全然避開厄運,當然是一種考驗。多麼希望能事先知道我們生命中的潮汐時刻表。該如何面對那些變化、那些滿溢充沛和貧脊匱缺?其中的奧祕就在於,不論所遇到的水位是高是低,都懂得隨遇而安;不論是大潮還是小潮,不論是漲潮還是退潮。
遇到什麼,就迎接什麼。別因為想阻止潮汐而累壞自己,別意圖改變我們無法改變的事,而要以事情發生的模樣,去接受這個模樣。盡力妥善演出自己手上的樂譜,即使整曲交響樂章不是自己所寫的也一樣;即使無法主宰水流,仍要全力以赴去航行。海洋有潮起潮落,人生也有高有低。最好能順勢而為,而不是逆勢而行。身為航海好手,要懂得御風而上,避免受盡風阻。
最後再說一件事。海和洋恰恰相反的是,海並沒有這類前進和後退。海為我們帶來的是另一種體驗。首先,海請我們靜下來,停下狂奔的腳步,讓自己被催眠,被它那輪番而來的潮浪給催眠──宛如一座海洋大鐘,鐘聲敲的不是感傷的歲月流逝,而是永恆。的確,大海在告訴我們,世上真的存在著永恆,而且我們可以跟上它的節奏,只要任由自己隨波逐流,徜徉在大海那無盡的浪褶裡。海的時辰,如果測量它的脈搏,會發現就是無限次重新來過的脈搏。那不是被行事曆、行程和計畫切割得斷斷續續的零碎時間。
且讓我們再停留片刻,調勻呼息,像海浪的呼息那樣柔和又寬裕。這一刻可以持續整整一輩子,永遠停留在約莫下午四點十五分。接著,有另一種感受,溫柔地為我們帶來驚奇。它在胸口心窩安頓下來。它讓人通體舒暢,它源自於水浪的節奏和大海的壯麗。心頭放寬放鬆了,呼吸變得更平穩,也更遼闊。讓人簡直想敞開雙臂,環抱這個世界。一股平靜和諧感,把壓力都鬆綁,把盤根錯節的糾結都解開。讓人有一種滿溢的感覺,覺得人生更豐沛、更飽滿了。
海是一種能充飽和撫慰人心的深呼吸,它能橫向高升。怎麼可能?步步高升,不是山岳高峰的景緻才有的專利嗎?以直向來說,大概的確是這樣吧。又或是如同大教堂的高聳天花板、女高音的詠嘆調,或美好驚喜的興奮雀躍感。可是海呢,它能讓我們見識到橫向的高升,這種啟發會不斷擴大和揚升。
我們所汲汲營營的事顯得多麼土氣,我們的志向又是多麼不敢離開地面呀!大海邀我們看得更高且更廣。未必要好大喜功,未必非要強再更強,但可以多幾分崇高唯美。我們的某部分,可以懷抱壯志。這就是我們讓自己的呼息和大海沆瀣一氣、用這海量富饒盡情迷灌自己時,會學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