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震天價響的警笛,劃破住宅區的寧靜。
紅色燈光從後方接踵而至。一路狂飆至此的警車與四周的靜謐形成對比,現場有一大群人。
率先抵達的制服警員拉起黃色警戒線,圍觀的民眾們紛紛將手機高舉過頭錄影,但被前來支援的員警推了回去。
人人注視著這棟十層樓高的大廈。頂樓的某一戶冒出熊熊烈火,濃密的黑煙被強風捲上萬里無雲的藍天。儘管是平日午後,四周依然充斥著消防員、警察及圍觀民眾的怒吼。
剛從上一個火場趕過來的消防隊長大聲命令下屬找消防栓,只見消防隊員將水管前端捲在自己肩上,一路將水管從消防車拉過來。他衝向隊長,表示正面右手邊的停車場跟後方的垃圾場旁邊有消防栓,於是隊長下令噴水,八名隊員旋即拔腿散開。
隊長揪住其中一名隊員,詢問雲梯車的狀況。
距離火場最近的消防局是個小分局,全部隊員(包含值班與非值班隊員)才十二個人。他們經常支援其他大型消防局,局內並沒有配備中高樓層大廈專用的雲梯消防車。接獲報案不久,隊長立刻向市公所旁邊的大型消防局請求支援,但目前依然不見雲梯車的蹤影。
隊員用力地搖了頭。雲梯車已經在路上了,但早上車站前發生小火警,因此拖慢了速度。
一般的消防車無法從地面將水噴到十樓,在雲梯車趕到之前,只能臨機應變了。隊長要求隊員避免火勢延燒到隔壁建築物,並搶救、疏散居民。
然而,隊員卻面有難色地杵在原地。一問之下,原來就算雲梯車抵達,也不一定能進入這條窄巷。
沒錯,這棟大廈蓋在遠離大馬路的高密度住宅區,不僅巷弄狹窄,四周也沒有空地。
假如無法使用雲梯車,火焰很有可能燒毀整棟大廈。空氣乾燥風又強,火勢延燒的速度想必也很快。
隊長趕緊詢問救災狀況。九樓以下的居民已全部撤離,但起火樓層最尾端的一〇二一室,可能還有小孩困在裡面。
隊長一聽,用力「嘖」了一聲。
猛烈的火勢會使密閉空間充滿一氧化碳,一旦玻璃窗因高熱破裂,一口氣灌入的氧氣將引發爆炸,屆時就是場大災難了。依照情況判斷,剩餘的時間不到十分鐘,不能再浪費時間等待不知何時抵達的雲梯車。
隊長正苦無對策時,忽然聽見一聲叫喊。
「喂,你站住!」
抬頭一看,只見員警追趕著一名男子。男子甩開員警進入警戒線,衝向大廈的門廳。
他大概二十多歲,身高約一百八十公分,體格中等。從輕便的服裝看來,應該是學生。他頭髮略長,神色自若,跑起步來臉不紅氣不喘,與周遭緊張的氛圍形成對比。
隊長擋住青年的去路,攤開雙手。
「你是這裡的住戶嗎?我了解你的心情,但請你往後退,交給我們吧。」
「請你讓我去救人。」
青年喃喃說著,意圖從旁邊穿過去。隊長趕緊攫住他的手臂,隨後趕來的員警也團團圍上。
「我要去救困在十樓的人,請你們讓開。」
「胡說什麼,我們不能讓一般民眾冒險。」
「不用擔心,交給我吧。」
語畢,青年用力甩開隊長,力道大的驚人,隊長差點跌坐在柏油路上。雖然隊長已四十多歲,但平常訓練有素,力氣可不比二十幾歲的隊員差。然而,這名青年的力氣遠勝過隊長。
「喂!」
青年毫不理會隊長跟員警的制止,一把扯下消防隊員掛在腰間的防煙面罩,轉眼間消失在大廈門廳盡頭。沒辦法,隊長只好戴上面罩,隨後追上。
火災使電梯停止運作,只能走樓梯上十樓。隊長背著沉重的裝備,速度實在快不起來,也幾度被面罩的狹窄視野害得踩空樓梯。
來到九樓一看,黑煙比想像中更濃密。
這棟大廈的走廊沒有對外窗,煙霧無法飄到室外,全都關在室內。隊長壓低身子上樓,但眼前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外行人根本不可能進得去。火災最恐怖的不是火焰,而是濃煙;一旦吸入一氧化碳,轉眼間就會失去意識,很可能當場喪命。那名青年或許是困在火場的孩子的親人,但真是太衝動了。
咔噹!忽然傳來一陣巨大的聲響。
好不容易抵達十樓走廊,隊長一邊匍匐前進,一邊定睛細看,只見青年從濃煙中彎身走來,懷裡抱著一名戴著防煙面罩的孩子。
「這裡沒人了,我們快逃吧。」
說時遲那時快,青年背後傳來一陣轟然巨響。隊長回頭一望,原來一〇二一室發生爆炸,火舌猛然竄到走廊,彷彿巨怪舔舐著天花板。
青年冷靜地催促隊長下樓,真不知道究竟誰才是專家。
「沒事了。」青年安撫孩子,此時隊長注意到一件事。
從消防隊員手上搶來的防煙面罩戴在孩子臉上,而青年卻什麼都沒戴。他沒穿消防服也沒有任何裝備,赤手空拳進火場救人;臉龐與衣服都被燻黑,看不出有無受傷,略長的頭髮因高熱而蜷曲,面對濃煙卻不咳不嗆。
歷經千辛萬苦後,一行人終於穿越門廳來到室外。青年將孩子交給隊長,隊長立刻衝向救護車,拜託醫護人員緊急處理。孩子吸入濃煙,看起來很痛苦,但意識清醒。隊長卸下胸口的大石,心想該向青年道謝,於是回頭一望。
不料,青年卻消失了。警戒線內只有消防隊員們來回奔走,不知不覺間,青年已消失無蹤。
不久,火焰四處延燒,十樓跟九樓的部分區域(合計四十二戶)陷入火海,釀成嚴重的火災。如先前所料,雲梯車無法進入狹窄的巷弄,消防隊員們拚命滅火,直到七小時後才撲滅火勢。然而奇怪的是,如此嚴重的火災,卻奇蹟般的無人傷亡。
程式一
1
一按下按鍵,大澤健旋即聽見咕嚕聲。
數值調得越高,聲音便越來越大。
就像音響一樣。
阿健在昏暗的房間內一面看著,一面思量。
這種興奮感,類似打開音響開關,不放音樂只調高音量;喇叭品質越好,就越令他興奮。一旦按下播放鍵,喇叭就會傳出震天價響的音樂。它具有這種潛力。不過,阿健知道這樣做會被鄰居大肆抗議,所以當然只是想想。
即使如此,只要想做就能辦到──這樣的想像已讓阿健興奮得不得了。
「輸出功率達到三百。維持現狀。」
穿著白袍的男員工操作手上的觸控板,一邊對著記錄用麥克風說道。眼前的巨型水槽,散發著朦朧的黃綠色光芒。
這間房間──不,應該說這間工廠才對,此處寬敞得有如體育館,並列著三座同樣的水槽,整面牆布滿按鍵與巨型觸控板。現在運作中的是工廠最深處的A號水槽。水槽注滿培育生命的有機培養液,「那東西」浸泡在液體中,連接著電極。
阿健望著水槽,靜觀其變。
「還需要多久?」
他耐不住性子,詢問工作人員。
「這個嘛……右腳跟背上的損傷沒有大礙,只要兩、三小時就能恢復原狀。」
「那麼,今天就能回去上工囉?」
「不,頭部的損傷非常嚴重。尤其是頭髮,幾乎都燒光了。修復頭髮需要很多時間,最快也要整整一天才行。」
「這樣啊……」
製造部的員工稟告調查結果,接著檢查機械是否已進入自動操作模式,甩動著白袍走去。
接下來只能等了。
工廠內只有阿健一個人。他不是製造部員工,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盯著接上電極的「那東西」發呆。
浸泡在培養液中的,是最新型的人型機器人。
它的外觀跟人類並無二致,因此一般人絕對看不出來那是機器人。體內是由碳纖維骨骼、電腦與馬達所組成的機械,但包覆全身的皮膚卻是真皮膚。工作人員從人類身上取出皮膚細胞,然後再培育、移植到機械上;值得一提的是,皮膚並非藉由移植包覆全身,而是只移植一部分,接著在培養液中培育,使其擴展全身。這麼一來,皮膚就不會有接縫,怎麼看都像是活生生的人類──精巧的人型機器人,就此大功告成。
昨天執行火場救災任務時,阿健得意忘形,把機器人操過頭了。
儘管成功救出困在大廈頂樓的小孩,寶貴的機器人卻受傷了。幸好損壞的部分只有皮膚,身體沒有影響,但這具集結尖端科技的機器人造價驚人,光是修復皮膚就要花上好幾百萬。
阿健有個壞習慣,就是喜歡將自己代入機器人的角色,沉浸於當英雄的快感。至今他重蹈覆轍好幾次,屢屢惹得上司一陣光火。今天早上,他一到研究所就被課長罵得狗血淋頭,直到剛剛才寫完悔過書,然後就來查看維修狀況了。
「快點復原吧,三號。」
阿健語畢,朝旁邊的椅子一屁股坐下。
這具機器人叫做「T-3」,正式名稱是「T-003人型機器人」,意思就是「TAKERU負責操作的第三具機器人」,他總是叫它三號。
原型機一號跟二號在倉庫中沉眠。二十歲男性外型的三號是阿健操作的最新款,原型機要嘛搞錯指令,要嘛被看穿是機器人,缺點一大堆;但是三號完美無瑕,而且操作起來也得心應手,阿健真想早點讓它回歸工作崗位。
仔細一看,三號的傷其實是在心裡,它看起來比剛才還鬱悶。然而,蜷縮的頭髮卻在培養液中窩囊地搖呀搖,跟海帶芽沒兩樣。
2
看了三號半晌後,阿健走出工廠。
阿健的部門在製造部工廠的隔壁大樓,中間有通道相連。三號得完全修好才能回歸崗位,今天只能處理一下堆積如山的行政工作了。
他把掛在脖子上的員工識別證插入讀卡機,將門打開。這就是阿健的部門──應用部,正式名稱是「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應用部警備課」。三年前研究所與警察廳*(註:日本的行政機關,隸屬於國家公安委員會之下,為日本警察的最高機關,監督各督道府縣警察。)展開合作專案,「應用」也由此而生。
從二十世紀中期起,AI機器人實驗開始廣為流行。
開發大致上分成兩個方向,其一是雙腳步行的機身,其二是俗稱人工智慧的AI研究。
機身的開發在二十世紀後期到二十一世紀初期這段時間突飛猛進,機身能成功做出自然細緻的動作,但問題在於AI。
遠在今年二十八歲的阿健出生之前,一九七〇年代與一九九〇年代,分別掀起了第一次與第二次AI風潮。
在全世界研究人員的激烈競爭之下,成功研發出能自動在路上行駛的汽車,而AI甚至奪取了人類世界的西洋棋冠軍。AI能自行預測未來,選擇下一步的行動。乍看之下,AI與人類並無二致,有時甚至能做得更好。
然而,它們有一項最大的缺點。
AI能從好幾億、好幾兆的選項中,瞬間選出最符合目的的行動,而且隨著經驗累積,精準度也會越來越高。
但是,說到底,還是只能由人類編寫「目的」。
打電玩遊戲、買東西,AI能比人類更快、更正確地達成目的,可是若給予AI一段隨心所欲的自由時間,它們只會靜止不動──因為AI創造不出目的。
儘管AI能模仿人類表面上的行為,終究沒有類似人類的心靈。就在此時,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創立了。
從那之後將近過了半世紀,東京的第三度奧運即將到來。然而到了二〇六〇年的今天,狀況依然沒有改變。
因此,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決定暫緩開發符合世界規格的完美AI機器人,但是仍繼續AI研究,並致力於研發遠端操作型的機器人。創立研究所的首任所長為此廣受讚揚,榮獲諾貝爾獎,而現任所長也繼承他的研究,被視為下屆諾貝爾獎呼聲最高的候選人。
雖然最先進的機器人仍然沒有「心」,但只要賦予目的,它就能選擇最適當的行動。此外,研究所還為機器人覆上生體皮膚,使其外表與人類無異,還能藉由遠端操作,讓人類透過機器人開口說話,以免讓其他人起疑。
拜機器人大幅進化所賜,三年前研究所與警察廳決定建立合作專案,利用機器人維持治安。
研究所在東京品川港灣地區增設工廠與應用部,並發派負責遠端操作機器人的操作官。政府為了防止洩漏機密,堅決對外隱瞞這項專案,也不對一般大眾公開。機器人就這樣被送到街上(只限於東京都內),幫忙巡邏、解決犯罪與車禍意外。
想當然耳,在警力不足的情況下,堅固耐操又優秀的機器人,在犯罪越趨嚴重的治安上建立了意想不到的功勞。
試用兩年後,操作官增加為三十名,機器人則總計超過五百具。機器人不會要求薪資、不怕危險,當然也不會抱怨工作。截至目前為止,機器人事先預防了許多案件與意外,而且身分從未曝光。
只要再順利運作半年,明年起將正式啟用。專案究竟能不能擴展到東京都以外的全國各地,端看阿健這些操作官與機器人爭不爭氣了。
「課長,我看過三號的狀況了。」
應用部的辦公室還很新,三十名操作官的桌子井然有序的並列在一起。大家的座位都用隔板隔開,因此看不見每個人的狀態。阿健在辦公室內走過一個個座位,抵達最後方的課長──辻秋成的位置,他的光澤亮面深藍色西裝與粗條紋圖案互相輝映,後梳油頭散發出濃濃的人工香味,連半徑三公尺內都聞得到。阿健很想皺眉,但努力忍了下來。
辻課長從手邊的文件堆抬起頭來。
「生體皮膚好像再半天就能復原了。」
「這樣啊,那你就先在所裡待命吧。如果別的操作官需要協助,你就擔任後勤,直到下班為止。」
「那麼這段時間,我該做什麼才好?」
「這種事還需要我教!」
「對不起……」
課長一副想翻白眼的樣子,拿起桌上的晶片。
「昨天你不是去了火災現場嗎?警察從消防局打電話來,說有個奇怪的年輕男人來幫忙救人,身上恐怕受了嚴重燒傷,問我們知不知道他是誰,要頒獎給他。」
阿健的臉都僵了。
「皮膚都熔到機身露出來了還一派輕鬆,真的很噁心耶。好歹讓它裝可憐做做樣子再走吧?萬一被發現是警備機器人怎麼辦?多年來的實驗都白做了。你都幹幾年了?再菜下去試試看。」
「對不起……」
「既然有人起疑,那也沒辦法。不能再讓T-3去同一區巡邏,你從明天起負責隔壁區域。這裡面有中央區B街區的資料,今天你就把它背個滾瓜爛熟吧。」
阿健拿著晶片回到自己的座位。
操作官們在各自的位置埋頭操作警備機器人,眼前的螢幕映出機器人所看到的畫面,操作官可透過無線電耳麥下達指示,也能與人對話。目前似乎沒有人遇上麻煩,所以辦公室內一片祥和。
操作官最害怕的失誤,就是機器人的損傷及一般民眾的懷疑。
昨天阿健捅的婁子已傳遍整間辦公室,大家略顯冷漠地盯著走在辦公室的阿健。
天色還很亮,後勤人員不大可能需要外出支援。操作官是一天三班制,既然課長交代在所裡待命,也沒必要待在座位上,乾脆去餐廳查資料好了。
阿健拿起平板電腦,逃也似地離開辦公室,甩開同事們的視線。
3
離開應用部後,阿健走向員工餐廳。
研究所是半國營機構,才剛蓋好沒多久,設備也很充足。看來,為了解決人口持續減少與勞動力不足的問題,政府在AI機器人這方面下了重本。
這裡是祕密機構,因此窗戶很少,明明是大白天,日光燈卻灑下藍白色燈光。阿健走在亞麻油地板上,腦子繞著昨天捅的婁子胡思亂想,想著想著,有人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阿健,你幹嘛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搞什麼,是小陽啊……」
「什麼搞什麼,你怎麼了?」
「嗯,我又把三號搞壞了。」
儘管很不想說,阿健還是把昨天到今天的來龍去脈告訴陽一郎。
天野陽一郎跟阿健從小學就認識了,他們高中跟大學念不同學校,但畢業後又偶然進了同一家研究所。
陽一郎從小就是運動健將,個子高、長得又帥,是班上的風雲人物;相較之下,阿健做任何事都不起眼,個子又瘦小,跟陽一郎簡直是天壤之別。然而,他跟陽一郎就是合得來,兩人形影不離。或許在旁人眼中看來,阿健只是陽一郎的跟班,但陽一郎總是對阿健一視同仁。
各方面都比不上陽一郎的阿健,當中輸最慘的就是腦袋。
阿健念的是三流大學,而陽一郎則應屆錄取國立大學名校理工學系,接著著手研究當年流行的AI領域,進入這所研究所。
換句話說,他是菁英研究員,地位跟小小的應用部操作官阿健不同。
「那種小事有什麼好在意的,這代表你很認真啊。」
「小陽,你說得倒輕鬆。要是我敢跟上司說那種話,搞不好會被降職呢……」
「安啦。」
「對了,我勸你在所裡最好不要太常跟我說話。」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研究員跟操作官啊。部門之間又沒有什麼聯繫,我們感情這麼好,豈不是怪怪的?」
「又沒關係,我們從小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耶。」
「對,但有人很愛講八卦啊。說什麼我是靠著你的關係走後門進來,還有人說你把我的三號改造成自己的玩具。」
「愛說就隨他們去說,反正我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
「話是沒錯啦。」
相較於愛鑽牛角尖的阿健,陽一郎個性豁達多了。
「對了,你下次什麼時候休假?」
「下星期一。」
「真的假的?週末還得上班喔?」
「嗯,畢竟我是操作官,週末是最需要巡邏的日子。幹嘛?」
「我妹說星期六想去逛街。本來想叫你陪她去,但看來是沒辦法了。」
「小咲?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沒辦法,我陪她去好了。抱歉,問你奇怪的問題。」
「不會啦。」
「保持聯絡。小失誤別放在心上喔。」
語畢,陽一郎奔向研究大樓。
「週末啊……」
眼前突然浮現課長的臭臉。
現在的阿健,沒有勇氣向課長申請特休。
「好想她喔……」
出包的記憶頓時被拋到九霄雲外,青梅竹馬──陽一郎的妹妹小咲的臉蛋,浮現在阿健腦海。
4
翌日,阿健在八點五十五分入座(上班時間是九點),並收到製造部工廠的員工寄來的電子郵件,上頭說三號修好了。
他連忙前往工廠,只見三號已挪出水槽,安置在工作臺上沖洗。
「謝謝您聯絡我。」
「喔,你來啦。好,接下來就交給你囉。」
製造部員工將毛巾跟水管遞給阿健。三號似乎才剛從水槽出來,身上還沾著一堆培養液。必須先用毛巾將黏答答的培養液擦掉才行。
工廠裡的情形與昨天不同,工作人員開始埋頭製造新型機器人,約莫十名穿著白袍的員工,正眉頭深鎖、兢兢業業地工作著。
「我現在就把你弄乾淨喔。」
阿健在工廠一隅清洗三號,一邊上下打量它的身體。
做得真好啊。
即使脫光它的衣服細看,還是看不出來這是機器人。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體格略為精壯;皮膚破掉、骨骼露出的傷口也修復如新;五官端正的它,看起來宛如在閉目養神。就連生殖器也做得栩栩如生。
清洗完畢後,阿健用新毛巾擦拭三號,並為它穿上籃子裡的衣物。雖然是碳纖維構造,還是比真正的人類重多了,阿健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幫這具重達一百五十公斤的身體穿上衣物。白色POLO衫搭上卡其長褲,腳踏運動鞋,怎麼看都是一身輕裝。執行任務時,太醒目的裝扮只會節外生枝。
一大早就做粗工,弄得阿健筋疲力竭。一切都打理完畢後,阿健才想起大可啟動三號,叫它自己穿衣服。
阿健將整裝完畢的三號留在工廠,逕自回到應用部的座位。不久,螢幕跳出AI機器人的操作專用軟體視窗,他輸入密碼。為了防止機器人被有心人利用,防盜系統自然必須層層把關。
他用軟體啟動總電源。AI機器人的外觀與一般人無異,身體當然也不存在總電源,一切都是藉由這個軟體遠端操作。
啟動電源後,接下來就簡單了。三號所看到的景象將顯示在阿健桌上的螢幕,只要用無線電耳麥下指令就好。
他打開電腦,插入自己的員工識別證。
「三號,歡迎回來。抱歉,我又害你受傷了。」
「……」
基本上,所有對話都是由操作官負責,但機器人也能自由說話。只是,它們沒必要回應操作官的寒暄。
即使如此,畢竟也相處這麼久了,阿健實在無法不對他說話。
「從今天起我負責別的街區,多多指教囉。」
阿健用無線電耳麥下令三號出勤,接下來就等它抵達轄區了。
三號在品川總部坐上巡邏車,沿著港灣道路北上。
雖說是巡邏車,但是並不像警車一樣設置警笛,車身的顏色也不醒目,是一輛一般人不會注意到的市售大眾車。阿健選的是國產的白色轎車。
只要坐進駕駛座,在觸控板上輸入目的地,接著交給自動駕駛就行了。駕駛席固然設置著方向盤、油門與煞車,但其實只是用來應急。自動駕駛汽車非常優秀,幾乎不會與其他車輛碰撞,或造成人身意外。因此,除非情況特殊,否則法律禁止人類駕駛汽車。手動駕駛的肇事率,遠比自動駕駛高多了。
三號搭乘的車順利的在高速公路上飛馳。約莫五十年前起,日本的人口開始減少,車輛數目也隨之變少;以前有個叫「塞車」的詞,現在幾乎已無人使用。即使如此,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奧運,政府還是施工整修馬路,新聞報導連日來都以「浪費人民血汗錢」來抨擊此事。
僅僅二十分鐘,巡邏車就已經下了高速公路,開到街上。螢幕另一端的阿健見狀,指示三號將車停在遠離鬧區的停車場。
「三號,從今天起,這裡就是我們的轄區了。」
7
隔天一大早,阿健就出門上班,命令三號前往轄區。
下高速公路後,車子不是開往新橋,而是朝東邊前進。月島就在橋的側邊,過了橋就是十年前填海造地建成的臨海商業區。此區位於竹芝跟台場中間,是東京灣最後的人工島。
上一屆奧運時,由於這一帶有許多體育場,因此當時相當熱鬧。奧運結束後,東京都為了重新運用這塊地,開始廣招企業進駐。這裡四通八達,除了新宿之類的市區,此處也通向東京老街、橫濱、及物流據點羽田機場、港口,所以各大企業紛紛進駐,此地搖身一變,成為東京首屈一指的高樓大廈集散地。
穿越遠勝於新宿的水泥叢林後,車子停在海邊的空中停車場。
「三號,今天你要負責治安惡劣的臨海商業區。這陣子就把這裡當成重點巡邏區吧。」
阿健說謊了。
這一帶的馬路呈棋盤狀,道路寬敞,路上都是大企業上班族,簡直是全東京治安最好的地方。
阿健只是想見小咲,因為她的公司就在臨海商業區。
其實大可不必對三號撒謊,但為了掩飾心虛,阿健還是強裝嚴肅地說道:
「千萬別大意,隨時都有可能聽見槍響喔。萬一你又受重傷,搞不好上層再也懶得修你,到時說不定會降格成純勞動機器人,倒楣一點就等著變鐵屑囉。」
三號從人工島南端的馬路開始巡邏。
穿越停車場後,環繞整座島的幹線道路映入眼簾。由於是雙向八線道,因此行人需走地下道;走出地下道後,眼前四處都是四、五十層樓高的大廈。
抬頭一看,上頭是高架道路。以前這座橋橫越海上,人稱「彩虹橋」,現在下方的海填起來了,所以不算是橋,頂多就是高架道路。島嶼正中央矗立著八十層樓高的新型地標塔,日本靠著這座塔將金氏世界紀錄從中國手中搶回來,顯見東京政府也想向紐約看齊,擁有自己的「東京摩天大樓」。
「好寬廣喔,真看不出這裡是東京。」
阿健看著螢幕,不自覺脫口而出。
馬路寬廣,人行道也很寬敞,然而行人卻零零散散。午休時間一到,四周的大廈應該會湧出大批人潮,但現在是上班時間。阿健看著應用部辦公室的螢幕,心想:在春風的吹拂之下,走在如此悠閒的地方,想必很舒服吧……
阿健命令三號假裝散步,巡著巡著,他突然發現一件事。
所有人都盯著三號。
「三號,你去一下路邊。」
三號遵照指示,從容不迫地走到路邊。
然而,路人還是不肯放過三號。
原本阿健還以為三號的表情是不是怪怪的,但其實不是。他這才發覺,路上的男男女女都穿著筆挺的西裝與套裝。
反觀三號,穿的卻是POLO衫與牛仔褲。人高馬大的年輕人穿著便服在這一帶散步,路人肯定以為他是學生或某家科技創投公司的社長──而大多數人應該都以為他是學生。
「穿錯衣服啦。這樣子怎麼巡邏,明天穿西裝來好了。」
記得研究所有備用的西裝。三號穿起來可能有點勉強,但阿健的西裝它鐵定也穿不下。
在路上走得畏畏縮縮,別說是巡邏了,路人搞不好還以為是可疑人物。雖然這是與警察廳之間的合作專案,但在場的制服員警應該不知情。至少不能被警察攔下來盤問──想著想著,目的地到了。
「哇賽,比想像中還大耶。這裡就是雅典娜公司嗎……」
一棟巨型大廈矗立在眼前。日本首屈一指的國際運動品牌──雅典娜公司,就是小咲的上班地點。自從小咲錄取後,阿健就徹底調查了雅典娜公司,因此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這家公司,只是從未親自造訪。
哥哥優秀,妹妹自然也不遑多讓。雅典娜公司生產各式各樣的運動用品,主辦、協辦過各種體育賽事,也是知名球隊的贊助商。不僅如此,他們還經營許多球隊,新聞說雅典娜公司最近可能會買下日本的職棒隊伍。
雅典娜公司是本屆奧運的官方贊助商,拜此所賜,他們的業績好的不得了。
大廈前方有一片廣場,一樓是露天咖啡廳。旁邊的挑高大廳有一整面大型看板,上面的女子馬拉松選手隸屬於雅典娜公司,是本屆奧運的熱門金牌候選人。
「三號,你有點累了吧?在咖啡廳休息一下吧。」
語畢,阿健命令三號前往大廈一樓。為防萬一,三號隨時攜帶著卡片式電子錢包。
是錯覺嗎?三號似乎一臉納悶。它絕對不可能疲累。
「沒關係,這也是工作的一環。你沒穿西裝,在人群中太顯眼了。與其到處亂晃,不如在這裡假裝喝茶,監視四周。幸好這裡是正中央,視野很好。」
連阿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說服誰,其實他只是想等小咲出來午休而已。
附帶一提,小咲不是阿健的女朋友,也不是他的什麼人。在執勤中利用研究所的機器人堵女孩子,不僅濫用職權又是跟蹤狂,從旁人眼中看來根本就是變態。
阿健人在研究所,四周全都是操作官,絕不能露出賊笑,只好裝得比平常還認真嚴肅,靜待小咲現身。
好巧不巧,才進咖啡廳不到三十分鐘,阿健的螢幕就閃起紅光,上方寫著「緊急狀況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