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
可能是梅花開了吧?
一股清幽淡雅、帶著甜味的香氣,徐徐飄了過來。來者駐足眺望庭院,在色澤濃郁的松葉間,看見了純白花瓣。
梅花初開。
正當驚豔之際,同時聽到了柔和的琴聲,像是在彈奏春之風情。來者放輕腳步、走過穿廊,看到彈奏者坐在桌前的背影。
「好優美的曲子。」
等琴聲的餘韻消失之後,來者開口這麼一說,彈奏者驚訝地轉過頭來。
「啊,父親大人。」
女兒因為完全沒察覺到父親,顯得很害臊,父親笑呵呵地走上前去。
「其他人呢?那個叫卯古歧來著的?她人呢?」
「大家都出去摘艾草了。差不多快回來了吧?」
「這樣啊。」
父親顯得無可奈何,自己將房間一隅的坐墊拉過來,率性地坐在女兒前面。
「妳剛才彈的曲子,是自己做的嗎?」
「您聽到了啊?好難為情哦。人家只是隨便彈彈啦。」
女兒天真爛漫地笑著說。但若宮廷樂師聽到她這麼說,想必會無比汗顏。
她是東家的二公主,有著亮麗的髮色與瞳眸。擅長音樂,並擁有惹人憐愛的花容月貌。
父親目不轉睛看著女兒,嘆了一口氣,裝模作樣地露出面有難色的神情搖了搖頭。
「真是的,妳怎麼這麼不像我的女兒啊。才華洋溢,又是個美若天仙的美人兒。像到妳母親真是太好了呀。」
「哎呀。」二公主促狹地笑了笑,用袖子遮住小嘴。「您別說得這麼悲傷嘛,大夥兒都說我和父親大人很像呢!」
「是嗎?哪裡像了?」
「根據卯古歧的說法是『太過大剌剌的,沒規沒矩,實在看不下去』。」
「確實如此!」父女倆會心大笑之際,樓梯傳來騷動聲。
是侍女們回來了。
在「中央」任職高官的東家當主(一家之主),難得回到宅邸。尤其這時又沒有什麼節慶或祭典,當主回到家中簡直像在突擊檢查。侍女們吃驚地連忙開始準備膳食,當主制止她們,只把卯古歧叫了過去。
卯古歧今年四十歲,是位經驗豐富的侍女。她所侍奉的二公主,因為某種原因住在別邸。今天當主毫無預警地來到別邸,究竟所為何來?起初卯古歧繃緊神經、嚴陣以對,但慢慢地就頭痛了起來,因為這對父女倆一直在閒話家常,說什麼院子裡的梅花開得真漂亮、二公主的琴藝愈來愈精湛,遲遲不進入正題。
「那麼,上次本邸的新年祝宴,妳是有事才不能來囉?」
「真的很抱歉,我也很想出席……不過,我並不是嚴重到臥病在床,只是肚子有點痛,不勞您掛心。」
「那就好,妳要特別留意身子才行。對了,卯古歧。」
父女感情這麼好,看在卯古歧眼裡自然很高興,但正當她在心裡嘀咕著「拜託你們適可而止」之際,話鋒突然轉到她身上,嚇得她一陣錯愕。
「是、是,有什麼事?」
「這棟別邸的家事都是妳在打點的吧?本邸的人來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他們提起雙葉?」
「雙葉公主是嗎?」
雙葉公主住在東家的本邸,是東家的大公主,也就是卯古歧伺候的二公主的姊姊。
「這個嘛,有聽說雙葉公主身體不適。」
這樣子啊……東家當主一臉擔心地蹙起眉頭。「在我剛才提到的新年祝宴上,她好像被傳染了天花。」
「咦?」卯古歧和二公主睜大雙眼,面面相覷。
「可是,雙葉公主不是快要登殿了嗎?」
所謂登殿,指的是入宮前的階段。形式上是進入宮廷服侍,但以東家這種名門望族而言,並不需要做奴婢的工作。因此入宮服侍只是名義,實質上是宗家皇太子選妃的制度。為了將候選的公主們聚集在一起,甚至建造了專用的宮殿,名為「櫻花宮」,而所謂登殿,就是住進櫻花宮。若在此處得到皇太子的青睞,便能進一步入宮。
如果自己的女兒順利入宮,自己的政治地位也會更上一層樓,但東家的當主卻毫不在意,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幸而沒有生命危險,但是據說長了麻子,這下就無法登殿了。」
「哦……」
「所以呢,二公主啊,妳能不能代替她去?」
因為父親說得一派輕鬆,二公主霎時愣住了。卯古歧戰戰兢兢地反問:
「您說代替,是代替什麼?」
「當然是代替雙葉呀。」
「代替雙葉公主做什麼?」
「就是登殿呀。」
「登殿?」
「天啊∼」二公主睜大眼睛。「意思是說,我可以去宮廷嗎?」
「對啊,還會訂做很多漂亮衣服給妳喲。」
「聽到了嗎?卯古歧。」二公主喜不自勝地回頭對卯古歧說。侍女只是瞠目結舌,默不吭聲。
「哎呀,卯古歧,怎麼了?」
「公主……這不是談漂亮衣服的時候喔。」
「啊?」
「現在可是要登殿呀!登殿!」
「我知道啊,就是要去宗家本邸對吧?」
好幾年沒出門玩的二公主很興奮,但可把卯古歧急壞了,她扯開嗓門說:
「不是啦!是公主您要成為宗家皇太子殿下的王妃候選人,您懂不懂啊!」
所謂的宗家就是金烏家,也就是族長一家人。而宗家的皇太子殿下就是天子的御子。
東家是和宗家關係密切的四大名門之一。始祖金烏將「山內」這片土地分成四塊,賜予自己的孩子們,分別是東家的東領、西家的西領、南家的南領、北家的北領,四家四領,東家的名稱就是從這裡來的。
具備自己領國由來的知識以及種種才藝,是登殿的公主必須的教養。但是很悲哀的,這位做夢都沒想到要入宮的別邸公主,除了音樂之外沒有其他才能。卯古歧一想到接下來的困境,簡直快要暈倒,可是公主卻樂天地歪著頭說:
「可是呢,姑且不論雙葉姊姊,要是我登殿的話,只能照字面上的意思、服侍宗家的人吧?」
父親微微一笑。
「妳啊,只要笑瞇瞇地坐著就行了,不用特別花心思討皇太子歡心。反正其他家的公主不會默不作聲,妳不用多做什麼,快點回來就好。」
「老爺!」卯古歧放聲大叫,「您在說什麼呀!」
「我有說錯嗎……」
瞧他的神情,完全是一副不想讓閨女出嫁的父親模樣。二公主對父親沒出息的模樣露出微笑,接著委婉地訓斥卯古歧:
「卯古歧,我爹這麼寶貝我,我很幸福呀!」
「是很幸福沒錯啦。」
「爹,您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了。倒是我沒有去過中央,還滿期待的呢。」
父親點點頭。
「妳想必能夠學到很多事情。宮中有和妳很熟的藤波公主,還有很多同年紀的公主,可以和她們當好朋友。」
「好的。」
此時,卯古歧在一旁暗自皺眉。她曾經當過登殿隨從,對裡面的情況很熟,但覺得此時開口並非上策。
「宮廷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看二公主一臉歡喜陶醉的模樣,卯古歧背對著她,輕輕嘆了口氣。
接下來,二公主為了準備登殿忙得團團轉。所幸雙葉姊姊那裡原本準備好的物品可以直接拿來用,但二公主的貼身婢女和她本人的教育,就無法速成了。即便以臨時抱佛腳的方式進行填鴨,依然令人憂心忡忡。就這樣來到了登殿之日。
一行人來到東家本邸,立即著手準備進入中央的工作。
「至少您懂得規矩和禮儀,我就安心多了。」
卯古歧一邊幫二公主穿衣,一邊滿意地說。
「在這裡偷偷跟您說,其實我一直希望您能夠登殿。為了未雨綢繆,所以多年來,我一直都在教導您宮廷的禮儀喲!」
卯古歧甚至自豪地認為,若非自己的細心教導,事情不可能這麼順利。
卯古歧仔細地將寶冠和金釵插進二公主盤好的頭髮,再將桃紅色的領巾繞在她的雙臂上,這樣就完成了。卯古歧從頭到腳端詳了公主一番,接著嘆了口氣,讚嘆地說:
「我家公主真是美若天仙啊。雖然老爺那麼說,但是我相信皇太子一定會選上妳的,絕對錯不了!」
聽到卯古歧這番將她捧上天的讚美,二公主羞得連忙找別的話題:
「去中央需要多久時間啊?」
「搭飛車去,只要半天就到了喲。您不習慣出遠門,身體可能會覺得不舒服,不過真的一下子就到了。」
「我沒問題啦。」
在卯古歧的攙扶下,二公主走過本邸的穿廊,看到從車庫牽出來的飛車,倒抽了一口氣。這輛做工精細、裝飾得美侖美奐的車子,上頭的東家家徽金光閃閃。
然後,車轅前面繫的生物是三隻腳的巨大烏鴉。
這是二公主從未見過的生物。
乍看像是烏鴉,羽毛和嘴喙都黑得發亮,圓圓的眼睛轉來轉去。但是,這隻烏鴉卻大到足以隱藏一、兩個成人,原本應該只有兩隻腳,卻不知為何長成三隻。
「卯古歧,那是什麼?」
公主對牠尖銳的嘴喙稍顯畏懼。卯古歧「喔」了一聲,點點頭說:
「那是馬啦。」
「馬?那是馬?」
「怎麼,公主是第一次看到馬嗎?」
牽著大烏鴉的鞍轡的壯年男子,和藹地對公主笑了笑。
「我是第一次坐飛車。以前雖然在繪卷裡看過,不過那是四隻腳的動物,跟這種鳥很不一樣。」
「哦,您說的是神馬啦,不過好幾百年前就絕跡了,現在這個叫做馬。」
「會不會咬人?」
「也有脾氣比較暴躁的,但這一匹很溫馴喲。聽說公主要坐飛車,特地為您準備了這匹溫馴的駿馬。」
卯古歧苦笑著,示意男子別說了。
「這個人是長年管理馬廄的人。公主對馬有興趣,想必你很高興吧?」
「非常高興。」男子由衷開心地點頭。「有幸送登殿的公主去中央,這是一生一次的無上榮譽。我們馬夫們都感激落淚呢。」
當二公主想開口回答,卯古歧柔聲喚了一聲「公主」,招手請她前往中庭。公主來到中庭,奴僕們早已列隊等在那裡。
「公主,這次的登殿,真的非常恭喜您。」
至今照顧過她的男僕和婢女們,齊聲祝賀、鞠躬行禮。仔細一看,有人看起來很難過,有人依依不捨,但也有人激動到滿臉通紅,宛如在說幸運得難以置信,各種表情都有。
「你們……」
二公主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由於父親之前說了那種話,所以她一直認為登殿並非什麼可喜可賀之事。此刻看到大家如此為自己高興,雖然很感動,卻也感到些許愧疚。
「各位,謝謝你們。不過,我一定馬上就會回來了。」
此話一出,婢女們異口同聲說:
「請您別這麼說。」
看到二公主一臉不知所措,之前一直沒說話的一個男僕開口了。
「公主,我們隨時都歡迎您回來。」
「嘉助……」
嘉助是男僕之中特別窩心的年輕人。他還語帶哽咽地說,請公主保重玉體。二公主溫柔地對他微微一笑。
「好的。謝謝你祝福我,我很高興。」
接著二公主說了一句「我走了」,向眾人揮手道別。大家一起站了起來,歡聲雷動。
「公主!一路順風!」
「恭喜公主登殿!」
在眾人的歡送與催促下,二公主帶著尚未冷卻的興奮,坐上了飛車。這輛飛車到底要怎麼飛呢?她偷窺了一下外面,原來後方又多了兩隻烏鴉,從後面撐住車子,由先前的第一隻當前導領頭飛行。
坐在車子前面的男人一吆喝,前面那隻烏鴉便張開了大翅膀。
霎時颳起了一陣旋風,連掃得很乾淨的地面都揚起細細的沙塵。風吹起了二公主的瀏海,讓她心跳加速。烏鴉再拍兩、三次翅膀之後,整輛車子就浮了起來。二公主緊緊地抓住車內的手把,為了看清起飛的情況,更進一步推開了車窗。此時,她突然發現有個人從宅邸角落看向這邊。雖然那個人躲在柱子後面,但可以看到露出的白色睡衣裙襬。下一瞬間,兩人的視線對上了。二公主睜大眼睛,摀住嘴巴。
那是—
「公主,要起飛了,請乖乖坐好。」
車窗在鼻尖啪嚓一聲被關上了。二公主什麼話都沒說,呆坐在位子上。雖然她沒說出口,但已經知道剛才那個人影是誰了。
錯不了的,是雙葉姊姊。
胸口再度快速跳動,但意義和剛才截然不同。感覺好像突然被澆了一盆冷水,打從內心冷了起來。
原本現在坐在飛車上的,應該是雙葉姊姊。
她原本應該被焚香熏衣的香氣圍繞,身穿紅薄樣(譯註:「薄樣」乃十二單衣的一種配色穿法,同一種顏色由外而內、漸層轉淡),被許多侍女簇擁著。想到接下來的事,二公主的心情變得很激動,帶著滿心不安與期待,臉頰潮紅。
姊姊是為了登殿而被養育長大的,如今卻……一想到她的心情,就萬分不捨。
「真可憐……」
二公主不禁低喃。要是參加新年祝宴的是自己,休息的是姊姊就好了。
不久,飛車離開地面,漸漸浮起來了。接著,則猶如滑翔般往前飛去。本邸的車庫直接連接陡峭的山崖,飛車便從山崖邊飛了出去。等車身穩定後,二公主再度打開車窗,但已經看不到歡呼的僕人們,也看不到姊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