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巷底與熱烈人生面對面

01
自由，放下時間


時而迷路，時而失去時間，不過這一切都沒什麼關係。
就算是短短的時間，只要能放下，分明有自由在其中。

初次旅行，甜蜜的自由
自由，這個詞乍聽起來是如此偉大，但是我所想要的自由並非是什麼偉大的東西。走路走累了，就找塊地方一屁股坐下，然後休息好一陣子；肚子餓了，就可以隨時找間小店進去一個人吃點東西；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會介意，這就是我所想要的小小自由。

在這一方面，歐洲百分之百可以帶給我滿足。

剛到巴黎時，面對初次見面的賽納河，我根本沒有時間陶醉在那裡的氣氛當中，因為公園裡的風景更強烈地將我壓倒了。人們三三兩兩用散漫的姿勢悠閒地躺臥在公園的草地上，與主人同來的狗也在甜蜜地享受著siesta小憩（siesta是地中海沿岸與南美盛行的午後小睡）。公園裡面根本找不到『禁止進入、踩踏』的牌子。就一個大都會來說，這樣的景象實在是太過逍遙了。腳邊的年輕情侶猶如故意讓大家看似地熱吻著，老夫婦則是手牽著手在河邊漫步著。

是誰曾經這麼說過呢？他說表達愛的方法並沒有規則，而我感覺在巴黎的確是如此。還不只是沒有規則而已。在公園或路邊到處都是叼著三明治走路的人，非常臃腫的女人卻穿著件小可愛在街上昂首闊步。也常有大叔穿了一身正裝，腳上卻穿著運動鞋，背上背著個背包在路上走。不久之前在韓國一閃而逝人人都必須追隨的流行，在這裡卻只是活躍在巷道間的個人喜好。對於這些毫不特別的畫面，我卻時常十分興奮。

幸福都是來自於日常生活中小小的事情，而自由也是如此。自由其實並不是什麼偉大得不得了的東西。走到哪裡就是哪裡，沒必要非得走到哪裡去；也不是盡情享受之後必須負起責任的代價。胖女人可以穿小可愛，老爺爺老奶奶當然也可以手牽著手享受戀愛，這就是自由。在這些小小的事情上沒必要看別人的臉色，更不需要為此擔負起什麼責任。光是可以盡情踐踏如茵的草地這件事，就夠我感到無比痛快了；這時的感動，也是在艾菲爾鐵塔或布拉格看夜景的感動所無法取代的。

陶醉於這些小小的自由，躺在公園裡頭享受甜蜜的午覺；想走就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到路邊，拿出包包裡的三明治來吃。雖然裡面的料只有一片火腿以及切得薄薄的幾片蕃茄，但即使只拿一個簡單的三明治充飢，我也一點都不會羨慕別人。因為我只有一個人，所以沒必要跳過午餐不吃，但也不需要承受一家一家找餐廳的那種麻煩。就算坐在路邊吃東西，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將視線投過來。我還記得那天在我腳邊晃盪的鴿子。搖搖晃晃走著的牠似乎連一次都沒有飛上天，然而牠看來一點也不討厭。這大概是因為我那天輕鬆已極的心情吧。
黑人、白人、阿拉伯人、東方人都蜂擁而至的都市中，可以把自己的存在輕輕掩埋起來的巨大隱匿性，我喜歡得無法用言語形容。在這第一次的旅行中，我並沒有機會想到尋找自我或者在路上結緣之類的大命題。第一次的旅行只要能滿足佔據我內心一角的那些小小慾望，就已經夠讓我高興的了。

初次旅行中擁抱我的，就是微小但絕對的自由。

越陌生，越希望一個人

我最喜歡獨自一個人去旅行。「妳不害怕嗎？」「妳不孤獨嗎？」「妳不結婚嗎？」

那些投向獨自旅行的人，尤其是投向獨自旅行女人的眼光總是可以分成兩類。也就是「太厲害了」「好羨慕啊」的一類，以及「天真、固執的單身傢伙」的另一類。無論哪一類，都只是脫離現實的判斷而已。

但是獨自旅行過的人一定都很清楚，上面的兩種說法都不是正確的答案。要說他們自由、要說他們天真，他們卻又不知花了多少時間在煩惱要如何面對現實，他們卻又不知道要壓抑住自己的多少慾望。

對身為女人的我而言，獨自去旅行等於是放棄了生活的安定、放棄了存摺的餘額，有時候還必須承受對不確定未來的恐懼，才有辦法踏上旅途。那些離家遠行的人之所以被認為有勇氣，理由就是在此。很多人會去問獨自出發去旅行的人：最困難之處在哪裡？但是我想其實他們最怕的，反而是旅行回來之後生活的不確定性。要將自己漂浮在空中的生活抓回到現實當中，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不過雖然如此，曾經上過路的人們還是會重新上路。旅行有時比毒品更令人上癮。上下震動三十個小時的長途巴士；氣味難聞的骯髒廁所；一星級旅館嘎吱作響的床舖；洋溢異國情調，提供的食物不太乾淨的簡陋飯館；變得像醃過一樣的衣服跟鞋子；虎視眈眈盯著自己的扒手......只要一離開家門，這種種辛苦都在等待著自己。然而即使辛苦是自找的，旅行還是這麼令人著迷。

對於陌生世界的期待與興奮，以及對於世界將向自己展現的教導所懷有的信心，就是能夠壓倒對辛苦的擔心、對未來的不安的理由。我們的學校裡面只學得到如何競爭，職場裡面只學得到如何看人眼色；而旅行能夠讓自己學會謙遜，學會拋下對物質的慾望。在必須永遠追求偉大的東西才算得上成功的世界中，旅行教會我們欣賞渺小之物中存在的美。透過旅行，我們還能夠體會到『安定』並不永遠是最好的，有時『冒險』也能成為生活的指標。而最能夠學到這些事情的，就是獨自一個人的旅行。

你問我不會寂寞嗎？我想，並沒有理由認為獨自一個人，就一定會寂寞。越旅行就越會感受到一件事：所謂寂寞，並不是由於孤獨，而是因『關係』產生出的一種病。寂寞會趁隙鑽進那些總是搭著同樣路線巴士，以同樣速度前進的人心中。一個人的旅行，偶爾是會覺得冷清。不過這樣也很好。因為不用拼命隱藏尚未消化的情緒，也不用為了別人故意表露出什麼情緒。

對路上展開的無數可能性進行選擇的義務，就在我一個人身上。我很喜歡去我想去的地方，吃我想吃的東西，讓事情都能按照我的意志來進行。那些是被許多人埋在心底拋棄掉的無數選擇。就算偶爾作出有點自私的選擇，也沒必要看別人的臉色。

而且對於那些不會揭露我背景的單純問題，我也喜歡得不得了。

剛開始我心裡是有點慌。因為對於詢問我「妳的夢想是什麼」的朋友，我沒有話可以回答他們。人們似乎很理所當然地這樣問我，但是我的回答卻輕易不能出口。因為在我居住的那個地方，無論是誰都不會來問『我』。在一個人的旅行當中之所以能發現自我，理由就是在此。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在日常生活中誰都不會問的這許許多多個問題，我必須自己給自己答案。這是我遇見並非家人、老師、朋友規定我的面貌，而是存在我裡面那個自己的唯一機會。因為能遇見連我自己都不認識的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自己，所以在這樣的旅行中我一點也不寂寞。也許獨自旅行原本就是有點私密的事情。

無論如何，越陌生的路我越喜歡，越是一個人，我的心跳也越強烈。

如果不夠豐裕，任何東西都不該丟棄

自助旅行客熙熙攘攘的寮國鄉下小村莊，萬榮。享受一個小村莊最好的辦法，我想就是散步了。我避開強烈的午後陽光，到河邊去寫日記、寫明信片，然後為了捕捉即將下山的太陽，出發到村子裡去散步。我跟著在非常狹窄的巷道中來往奔走的人們所來到的地方，是鋪著碎石的村中廣場。撐起的不是大陽傘而是雨傘就開始賣東西的傍晚市集景象，在我眼前展開。在那裡不管怎麼仔細地找，都完全看不到大量製造的物品。將包了蔬菜或肉的包袱打開往地下一攤，貨品就整整齊齊地顯露在顧客面前。大概是在房子邊上的小菜園種出來的吧，有些人帶來的東西少到抓兩把就沒了。在這裡要找到大量的什麼東西，是不可能的。

因為看起來是這種樣子，我還以為市集馬上就要散了，但仔細觀察才發現還有人一一拿著包袱前來，原來開市還沒多久呢。那感覺就像看著一群大人在玩家家酒一樣，真是太過簡單樸素的市場風景。我這樣一想，反而放寬了心。既然並不夠豐裕，任何東西也都不該隨意丟棄了。而且就算走到比這裡更大的市場去，狀況也都相去不遠。

在這個國家，即使在貨品稍微充裕一點的市場，仔細一看也會發現根本找不到自己想買的物品。那些像魚乾一樣用一根繩子綁成一串的水果或者各種生活用品之間，幾乎不會出現令我們看得上眼的東西。然而勤快地撥開物品翻檢查看的當地人，那表情實在是十分誠懇。

那不是貧困，而是一種和諧。對我們而言已經是遙遠過去的樸素生活，在這裡則依然還是現在進行式。

我尋找新鮮的材料，在堆得連翻動的縫都沒有的物品之間，發現了一個賣魚的老婆婆。包袱裡放著的是幾隻鯽魚，東西少得可憐，就跟準備要上路的旅人之心差不多。

對於擁有物質的執著，在旅程中會像手中握的沙子，不知不覺從指縫間溜走。打從收拾自己背包的時候，就必須開始把這種物慾折好收起來了。一定必要的東西才能放進背包帶上路。你非得為什麼東西才是必要的作出選擇不可。

這是平常生活中我們認為絕對必須的東西喪失說服力的唯一瞬間。化妝品只能帶最少的一點，衣服只能帶最少的一點，不管是襪子還是內衣也都是如此。這樣挑完的成果，就是一個背包，裡面盛裝著的是未來幾個月的生活。如果有件事能讓你分清楚什麼是絕對必須的，什麼只是你想要的，那就是旅行了。在比較不受時間或空間制約的平常生活中，是沒有必要進行這樣的選擇的。所謂收拾背包，就是把東西一點一點拿出來的一種練習。

在唯一的手冊中試圖塞進芝麻般大的小字，每天晚上洗滌曬好自己的內衣和襪子，讀過的書再讀一遍又一遍。對於此刻我僅有的東西，不知道有多珍惜。放在一大堆東西當中絕對不會引人注目的那些東西，這時正在正閃閃發光。所謂清理的美學並不在於拋棄的那些東西，而在於留下的那些東西。

關鍵是：不要手上拿著幾樣必須要拋棄的東西來煩惱，而要拿著幾樣必須要留著的東西來煩惱，這樣選擇起來會意外地簡單。當然選擇的方向完全是由自己來定的。喜歡音樂的人可以帶幾張CD，喜歡書的人可以帶上幾本書。那是帶著自己最愛的歌、最愛的書出發的旅行。因著這種小小的奢侈，『拋棄』這件事也完全可以成為一種美學。將一切全放棄就可以幸福這句話，聽了心中總是會有些悶的。

而且越去旅行，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會變得越單純。

「今天要吃些什麼呢？」

「今晚要睡在哪裡呢？」

「明天要去哪裡呢？」

沒有比在半夜抵達的陌生城市千辛萬苦找到過夜之處更幸福的事情了。沒有比在寒冷清晨的車站中蓋上那一條薄薄毛毯更幸福的事情了。

唯一的奢侈縮小成在陌生之處的陌生咖啡館中點一杯咖啡，或是買下喜歡的小小紀念品。人並不是無法滿足虛榮，內心中就會難過的。選擇越單純，內心也變得越輕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