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八十年前的惡夢,追上來了
就是這個時候了吧?
以前就聽過這種說法⋯⋯當有年紀的貓或狗知道自己將要死去的時候,會離開家裡,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躲起來慢慢地死去,不讓別人發現牠們的屍體,不讓主人因為牠們的離開而難過。
聽說人類也是一樣的。
死期將至的時候,人類自己也會知道,只是這個時候多半已經處於無法動彈、長期臥病在床的狀態了。
要是現在身體還可以動的話,我也想躲起來,我知道我的時候到了,但我不想在這裡死去,不想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之下死去⋯⋯
老人想把這些話一鼓作氣地全說出來,但他虛弱的肺部讓他光是維持呼吸就是一件大工程,說話對他來說,已經是這輩子再也做不到的奢求了。
老人不甘心地沉默著,圍在床邊的家人們也都一言不發保持安靜,在安寧病房裡,彷彿沉默才是最好的語言。
別這樣,不要都不說話,至少讓我再多聽一下你們的聲音。
兒子的聲音、女兒的聲音、孫子跟孫女的聲音,我想再多聽一些。
老人用盡全力轉動眼珠,那是現在他全身上下唯一可以動的器官。
眼角餘光處,老人看到護士正在跟自己的大兒子說話,但耳朵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不只如此,老人發現其他家人的嘴巴也都有在動,有的彼此交談,有的像是在哭,但這些聲音全都傳不進他的耳朵。老人恍然大悟,原來不是大家不說話,而是他聽不到。
原來在死亡將至的時候,人的感官是會像這樣被慢慢奪走的嗎⋯⋯以前怎麼沒學到這個呢?
不不,沒學到才是理所當然的吧,因為知道這一點的人早就都死了,不是嗎?
老人轉動著僅剩的視覺。在閉上眼睛長眠之前,至少要把家人們的面孔牢牢記住,一起帶到另一個世界。畢竟這些家人是他一百零八歲的生命中,唯一美好的記憶。
只有家人,只有家人他一定要記住。因為除了家人以外,生命中的其他回憶對他來說都是惡夢。他寧可將那些惡夢封印在腦部,讓那些醜惡的回憶跟著屍體一起腐壞,也不想在死亡之際想起。
「阿公是不是在看我們?」
原本以為已經失去聽覺的老人,在此刻聽到了彷如天使傳來的聲音。那是老人最疼愛的一位孫女所發出的聲音。剛滿二十歲的孫女站在老人視線的正前方,那是離老人最近的位置。如果說現在還有最後一點力量在支撐著生命的話,他總算知道該如何使用這最後一道力量了。
老人試著把右手從床上抬起來,雖然只抬高了一公分不到的高度,但孫女還是注意到了。孫女走到床邊,想牽起老人的手。一幕詭異的畫面在這時突然侵襲老人的視覺。
孫女原本站著的位置,還有好幾個人站在那裡。彷彿他們從剛剛就一直躲在孫女身後等待著這一刻,為的就是讓老人看到他們。他們並不是老人的家人,但老人卻認得他們每一個人。
老人身上所有血液像是在這一瞬間突然逆流到眼睛,導致兩顆眼球異常地用力凸起,眼前的視線也逐漸模糊。
最後烙印在他眼裡,準備跟他一起前往另一個世界的並不是家人的身影,而是好幾個穿著洋式西裝跟日式和服,已經在他惡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人形輪廓。
孫女在此刻握住老人的手,但老人的最後一點力氣終於耗盡,他的手無力地滑落,垂掛在床邊,無法再仰頭看孫女一眼。
孫女跟其他家人大聲呼喊老人,但老人這次是真的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八十年前的惡夢,終於追上來了。
老人沉重的眼皮無助地垂下,僅剩的感官終於也被死神剝奪。
他知道,時候真的到了。
第一章:一張塵封的老照片
遠在兩個路口之外,浩偉就可以聽到綱豪那輛廂型車宛如巨獸低吼般的引擎聲了。
引擎聲越來越近,浩偉感覺腳下的地面也跟著在震動,不知道的人可能會以為開來的是一部戰車,事實上那只是經過拼裝的日式廂型車。
好不容易終於看到廂型車的車頭從路口處轉過來,浩偉馬上從人行道跳到路邊,對著廂型車猛揮手,因為這一區的公寓大樓外觀蓋得完全一模一樣,綱豪總是記不清楚浩偉的家是哪一棟。
廂型車在浩偉面前發出淒厲的剎車聲,聲音之刺耳讓人懷疑司機到底能不能成功把車停下來。值得慶幸的是,綱豪的車舊歸舊,但在他的駕駛技術之下,這輛車還沒有出過半點意外⋯⋯至少目前為止是這樣。
浩偉一坐上車後,第一件事就是跟綱豪抱怨:「豪哥,你不是說車子上禮拜才保養過嗎?怎麼聲音聽起來還是跟隨時會爆炸一樣啊?」
「就是因為保養過才會有這種聲音呀,引擎聲越震撼,代表車況越好啊!」綱豪踩下離合器,右手一個帥氣地打檔,廂型車開始前進。
負責開車的綱豪穿著一件白色汗衫,配上看來凶悍的短平頭跟滿臉剛硬的鬍渣,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那種會隨時停在路上買檳榔的卡車司機,不過依浩偉這幾年對綱豪的了解,綱豪不但不吃檳榔,菸酒這類東西更是完全不碰,是跟外表反差相當大的居家好男人。綱豪唯一的缺點就是他的拼裝廂型車,每次上車總讓浩偉坐得心驚膽跳,其實浩偉自己也有一輛車,但每次出動時要載上所有人員跟全部的器材,就只有綱豪這輛車才辦得到了。
車子繼續前進,坐在後座的浩偉慎重地繫上安全帶,並反覆拉了好幾次,以確認安全帶不會輕易斷裂。
後座除了浩偉之外還有一位年輕女子,女子將雙手盤在胸前,低著頭看似正在休息,直到浩偉上車,她才微微抬起頭,用眼神跟浩偉打了招呼。
「嗨,沛柔。」浩偉打招呼的同時也轉頭看向廂型車的後面,因為只要一看到沛柔,就會讓人聯想到她的專屬工具。
果然,一部加滿油的割草機已經在後面整裝待發了,浩偉把頭轉回正面,對沛柔說:「這次要去的地方雜草範圍蠻大的,再麻煩妳啦!」
「沒關係啦,」沛柔對浩偉露出微笑,說:「割草對我來說不是勞動,而是運動,我還怕那邊的草不夠我割呢!」
割草不是勞動,而是運動,這是沛柔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浩偉也從她口中聽過好幾次了。
沛柔的歲數跟浩偉相近,都是二十七、八的年齡,標緻的瓜子臉跟大眼睛讓沛柔可以稱得上是一位美女,但一般男生卻對她敬而遠之,因為她總習慣穿著無袖的背心,並刻意凸顯出經過鍛鍊的雙臂肌肉,視覺上的反差讓人第一眼覺得相當震撼。要說現在車上最強壯的人是誰,那一定是沛柔,浩偉跟其他男生只有站旁邊的分。
這時候,坐在副駕駛座上,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轉過頭來問浩偉:「老大,我們的粉絲專頁昨天不是有一個想參加維護活動的留言?你回覆了嗎?」
「喔,我處理好了!」浩偉說。廂型車這時剛好開過一個坑洞,車上四個人的身體都突然往上彈了一下。
在這次的顛簸中,綱豪看起來是最不受到影響的一個,他若無其事繼續開著車問:「終於有新人要加入我們啦?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先看過留言者的個人頁面了,是個蠻有氣質的正妹,好像跟我一樣是大學生。」戴眼鏡的年輕男子把因為震動而走位的眼鏡重新戴好,在車上的四人之中,不管是外表、聲音或談吐,男子所展現出來的特徵都是四人之中最稚氣的。
男子繼續問浩偉:「她沒有要坐我們的車一起去嗎?不用去載她嗎?」
「不用了,她說她家也在台中,所以會直接過去。」
「蛤⋯⋯」
男子發出失望的聲音,像是因為無法跟那位氣質正妹同車而感到可惜,他的反應也招來綱豪的一番吐槽:「思航你是在哀怨什麼啦?才幾歲而已就在想那些,先把我們的粉絲專頁經營好再說啦!」
「我有在經營啊⋯⋯」思航低落地說。
「社群網站那種東西我不是很會用啦,但我還是看得懂阿拉伯數字跟那個大拇指按讚的圖案,我們這幾天又掉讚了對不對?」綱豪繼續追擊。
「豪哥,那不是我的錯啦!有些人就沒興趣了我哪有辦法。」思航回嘴道:「現在網路環境變這麼多,你知道很多年輕人都跑去用其他社群軟體了嗎?」
綱豪跟思航兩個人在前座你來我往開始鬥嘴,這一老一少相互爭吵的畫面其實蠻常見的,浩偉也看習慣了。
置身戰局之外的沛柔完全不想插嘴他們兩人的戰爭,而是跟浩偉另開話題:「已經好久沒有女生加入我們了,你有問她參加的原因嗎?」
「還沒,等一下我會再慢慢跟她聊。」浩偉的眼神凝視著介於綱豪跟思航中間的位置,從那裡的擋風玻璃可以看到開往前方的道路越來越窄,代表他們將前往的地方相當偏僻。「我們每個人會坐在這輛車上,都有自己的理由,我相信她一定也有的。」浩偉說。
這輛車上,乘載著由浩偉、綱豪、思航跟沛柔這四個人所組成的團隊,他們並沒有響亮的隊名,每次出動也沒有酬勞可以拿,就現實面來說的話,他們所做的是一份完全無酬,而且吃力不討好的志工服務。儘管如此,他們還是靠著熱情,讓這個團隊經營了三年之久,中間雖然有許多隊員來來去去,但固定班底始終有他們四個人。
這個團隊的正式名稱是「遺跡維護志工團」,聽起來一點也不吸引人,所以浩偉特地把粉絲專頁取了另一個比較有詩意的名字,叫「遺跡之下」。
遺跡,又稱遺址,指的是以前人們生活所留下來的建築物或公共設施。在台灣這塊特殊的土地,被保留下來的遺跡多是日據時期的建築物,雖然正確數字難以統計,但保守估計至少還有一千棟以上的日式建物仍挺立在這塊土地上。
有些建築很幸運地被商人購下,經營成人氣鼎盛的觀光景點,也有的被政府認定為古蹟,受到妥善的維護並持續使用至今。但不是每棟遺留下來的日式建築都這麼幸運,有的建築物因為產權複雜而無人管理,有的建築物就算被政府認定為古蹟或歷史建築,卻因為所有權人及地方政府的不重視而任其荒廢。
由浩偉帶頭組成的「遺跡維護志工團」所負責的工作,就是利用假日自發性地尋訪這些遺跡,打掃裡面的環境並維護建物,不讓這些具有文化價值的遺跡因為後人的不重視而變成垃圾場或危樓。在慢慢做出名聲之後,浩偉也經常接到地方政府的委託,請志工團到沒有人力可以管理的歷史建築或國定古蹟中進行環境整理。
這份工作沒有薪水,也不會受到政府的表揚,媒體更對這種新聞沒有興趣,但浩偉一行人仍樂此不疲,他們每個人會想繼續留在志工團裡服務,都有各自的理由。
對身為廢墟迷的浩偉來說,遺跡跟舊建築就是他的第二生命,他的廢墟探險生涯從十八歲開始一直到現在,在廢墟圈算是小有名氣的人物。而在廢墟迷的圈子裡,最無法忍受的事情就是看到廢墟遭受人為的惡意破壞。
「不過就是廢墟而已,就算被破壞也無妨吧?」一般人可能會這麼說,但在廢墟迷的眼中,廢墟可不只是被人遺棄的建築物這麼簡單。對他們來說,一座保存良好的廢墟,當中所包含的文化價值可是比羅浮宮還要珍貴,只要親身探索過廢墟的人,就能夠理解這份浪漫。
明明國內還有這麼多寶貴的舊建築存在,卻因為政府的不作為而導致這些建築變成民眾偷丟垃圾的垃圾場、痞子噴漆的塗鴉牆、被BB彈穿透的生存遊戲場地⋯⋯浩偉正是因為無法忍受這一點,才組成志工團的。
除了浩偉之外,志工團中年齡最小的成員思航也是一位廢墟迷,當浩偉第一次在廢墟裡遇見思航的時候,他正拿著相機拍攝吞噬牆壁的藤蔓。
思航是個專門穿梭在廢墟裡的攝影師,不喜歡拍人,只喜歡拍富有頹廢美感的建築物。志工團成立以後,浩偉邀請思航擔任粉絲團的管理員,並負責以相機記錄志工團的每次活動,上傳到粉絲專頁,讓更多人知道他們在做的事。
再來是年紀最大的大叔成員,綱豪。浩偉記得綱豪第一次來志工團的時候,自我介紹時是這麼說的:「我不懂廢墟是有什麼美感跟好欣賞的啦!我只是來這裡交朋友,看有什麼好玩的而已啦!」
嘴巴上是這麼說,但綱豪卻從此變成了志工團的固定班底,主要工作就是開著他的廂型車,載團員們到全國各地的遺跡進行維護作業。
浩偉認為綱豪之所以會留下來,最主要的原因出在思航身上,這兩個年紀差了一輪的男人可說是一見如故,常常像真正的兄弟那樣鬥嘴玩鬧。浩偉對綱豪的私生活並不了解,但可以感覺得出來,綱豪的朋友並不多,或許志工團對綱豪來說就像是一個簡單卻溫暖的小家庭吧!
最後是唯一的女性成員沛柔,沛柔在團隊中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浩偉一直猜不到她加入志工團的真正原因,每次問她為什麼會想加入志工團,沛柔總是回答:「我覺得留在這裡還蠻好玩的,到處逛逛遺跡也是不錯的休閒活動。」
想當然這絕對不是正確答案,雖然這樣猜測有點離譜,但浩偉總覺得沛柔是因為想盡情地割草才加入志工團的,因為每次她總是帶著自備的割草機,一到達遺跡就把所有裝備都穿上,像開無雙那樣在雜草堆裡大殺四方,一根雜草也不放過。
四個人各有特色,彼此相輔相成也把志工團經營得不錯,雖然偶爾有新隊員加入,但這份工作既疲累又沒有任何回報,多數人頂多來個兩次就不來了,只有浩偉四個人繼續保持熱忱,坐著廂型車,穿梭於每個遺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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廂型車一路開到台中的郊區,在鄉間小路歷經九彎十八拐後,終於抵達這次要維護的遺跡。那是一棟在日據時期非常流行的巴洛克風格洋樓,藏身於小巷內,一般人從路上很難發現它的存在,但只要一靠近正門,便會被它的宏偉所震懾。
洋樓的構造為三合院建築,正廳建築有兩層樓,左右護龍則只有一層,各建築正面皆以連續的圓拱形狀環繞,並搭配中國傳統的紅磚牆,把中西合璧的技術發揮到極致。儘管整棟洋樓此刻已經被雜草包圍,磚牆上的斑駁裂痕跟掉色也相當明顯,但仍可以從磚牆跟拱門柱上的彩飾雕刻感覺到當年這戶人家的氣派。
這棟遺跡在國內也是十分知名的景點,對剛入門的廢墟迷來說,這裡算是基本的探險點之一,偶爾也會有新人來這裡拍攝婚紗照,不過今天的訪客看來只有浩偉一行人,巷子內只停著綱豪的一輛廂型車,那位留言說要一起來的女生似乎還沒到。
下車後,綱豪跟思航忙著卸下工具,沛柔開始穿起割草用的護具跟面罩,並一邊把割草機揹到背上,浩偉則是走到洋樓的正門口處,盯著貼在門柱上的一張公告。公告上有幾行字讓浩偉感覺特別諷刺,上面是這麼寫的:「本建築物屬法定『古蹟』,如有破壞,將依據『文化資產保存法』罰則依法究辦。」
明明已經被政府認定為國定古蹟,只要好好經營管理,這裡還是有機會可以脫胎換骨的,怎麼就是沒有官員想這麼做呢?那些官員的做法就像在說:「我把這裡認定為古蹟就已經很仁慈了,不要要求太多啦!」浩偉心裡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嘆氣。
「老大,我們準備好了喔!」思航的呼喊聲從背後傳來。
浩偉應了一聲,準備回過身去拿自己的工具時,眼角卻看見有一個人影從洋樓的正廳門口處慢慢走出。浩偉嚇了一跳,不過他也很快把情緒調整回來,雖然沒有心理準備,但在遺跡中突然遇到探險者或遊民本來就是常見的事情,沒必要因此嚇到。
從正廳走出的人影很快在浩偉的眼前變得清晰,浩偉認出,就是在粉絲專頁上留言的那名女孩。
女孩戴著一副小巧的圓框眼鏡,跟文靜的白皙小臉非常搭配,或許因為知道今天需要勞動的關係,她穿著相當樸素的牛仔褲跟短袖上衣,長髮也紮成馬尾綁在後面,但就算這樣還是遮蔽不了她出眾的外表,特別是修長的身材跟手臂,都讓浩偉聯想到在女校儀隊中負責指揮的隊長。
浩偉的視線緊緊盯著女孩無法移開,女孩則是筆直地朝浩偉前進,距離來到一公尺左右才停下腳步,兩人的眼神相對,女孩先眨了一下眼睛,問道:「請問你們是遺跡之下嗎?抱歉現在才出來,因為我比較早到,所以就先進去看看了。」
女孩的聲音讓浩偉回過神來,他急忙回應:「噢,沒關係,我們也才剛到而已,我在巷子裡沒看到別的車,以為妳還沒來⋯⋯」
「我把車停在巷子外面,我怕我先停進來的話,你們就沒地方可以停車了。」女孩對浩偉禮貌地微笑,接著把頭斜向右側,看向浩偉背後的廂型車以及另外三個人,問道:「他們全都是遺跡之下的夥伴嗎?」
「啊,妳叫君涵對吧?」浩偉想起女孩在社群網站上的帳號名稱,說:「在今天的工作開始之前,我先把妳介紹給其他人認識吧!」
浩偉領著君涵回到廂型車旁邊,介紹給其他人認識,不過也僅止於姓名而已,其他資訊浩偉打算等等一起工作的時候再慢慢問清楚。
介紹時,思航從頭到尾都是一臉呆然,感覺就是對君涵完全著迷了,沛柔則是戴著割草防護面罩,看不到表情,只有綱豪不改四海皆兄弟的本性,豪爽地對君涵說:「我綱豪啦!叫我阿豪或豪哥都可以,我跟妳說喔,以後不用這麼辛苦自己過來啦,我會開我這台戰車去每個地方接大家,因為我們都是台中人,距離完全不是問題,而且坐我這台車也比較安全⋯⋯」
怕綱豪說下去沒完沒了,浩偉打斷綱豪的話,把工作分配下去。
沛柔的工作一樣是割草,綱豪跟思航負責巡視建物哪些地方需要維護跟保養,沒人知道綱豪以前到底做過哪些工作,但除蟲、水電、補土、油漆等等工作全都難不倒他,這些工具在他車上也一應俱全,而思航就是他的最佳小幫手。
浩偉則帶著君涵從撿垃圾開始做起,這聽起來既簡單又不需要技術,但卻是維護作業中最需要耐心跟細心的工作,因為遺跡裡的垃圾總是多到讓人難以想像,特別是菸蒂,在撿拾的過程中總是會讓人忍不住咒罵所有抽菸的人,感覺只要是人可以踩得到的地面,菸蒂就無所不在。
不過可能是洋樓外的古蹟公告發揮了作用,這裡菸蒂的數量不多,但還是有許多被丟棄的飲料瓶罐,撿這些垃圾的過程就輕鬆多了,讓浩偉可以空出心思來跟君涵聊天,一邊用輕鬆的步調在正廳側邊撿拾垃圾,一邊跟君涵聊著參加志工團的原因。
透過簡單的談話,浩偉知道君涵就讀於大學的建築與景觀學系,一開始是在網路偶然發現遺跡之下的粉絲專頁,但一點進去後她的視線就移不開了,多虧思航把粉絲專頁的影音區弄得有聲有色,成了君涵加入的最大誘因,讓就讀建築系的她也想跟著志工團隊到全國各地尋訪遺跡,見識更多建築。跟浩偉等人相比,君涵來當志工的理由要正常多了。
說完自己的部分後,君涵問浩偉:「那你呢?怎麼會想成立這個志工團呢?」
「啊,我的領域跟妳有點不一樣⋯⋯」浩偉苦笑,並如實說出自己對廢墟的熱愛,以及不忍看到遺跡受到破壞的理念。說完之後,浩偉補了一句:「像妳這樣讀本科的人,應該會覺得我們廢墟迷都在亂搞一通吧?」
浩偉本來以為君涵會覺得廢墟迷就是一群沒事找事做、到處亂闖空屋的無聊人士,但沒想到君涵卻給了意外的回答:「不會呀,廢墟對建築學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一環。」
「喔?」浩偉第一次聽到這種觀點,豎起了耳朵仔細聆聽。
君涵繼續說著:「廢墟可是做到了許多優秀建築師都無法做到的事情喔,它讓人造物與自然融為一體,創造出一種全新型態的建築。我聽一個教授說過,廢墟的空置時間夠久的話,內部就會產生一個屬於自己的生態系統。」
浩偉邊聽邊點頭,有時候去到一些年代相當久遠的廢墟時,確實可以看到樹根、藤蔓都已經跟牆壁融為一體,群居的小動物跟昆蟲更把裡面打造成了一個遊樂園,沒有天敵,也沒有人類會去打擾。
「總之這麼說吧,廢墟所保留的研究價值,可能比許多現有的完整建築更有意義,甚至有一組國外的建築師團隊在台北成立了一個廢墟建築學院,就是要研究廢墟是怎麼跟大自然融合的。」君涵像在講台上報告般有條有理地說著。
浩偉在這時忍不住說了一句:「⋯⋯羅浮宮。」
「什麼?」君涵停下報告的節奏。
「妳說的是自然生態,不過在人文藝術的部分,我們廢墟迷都覺得⋯⋯一棟保存良好的廢墟,裡面的文化價值比羅浮宮還要貴重。」
「我好像也聽過這樣的說法,」君涵像是在肯定浩偉這種族群的存在,大力點頭說道:「反正呢,廢墟在建築學裡面也是一種專業的藝術,或許在這個領域,你懂得比我還要多呢!」
「也沒懂多少啦!只是一些旁門左道而已。」
浩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管君涵的加入未來會給團隊帶來什麼,在第一印象上,浩偉已經對君涵產生了好感。
兩人打算針對廢墟跟建築學的話題繼續聊下去時,思航大喊的聲音突然打斷了兩人的相處時光。
「老大!你在哪?」
一聽到這聲音,浩偉馬上反應過來,大叫著:「我在這!」然後一邊往思航的位置移動,君涵也提著垃圾袋跟在思航身後。
從正廳側邊走出來後,浩偉看到思航站在左護龍的門口前方,臉色不是很好看的樣子。
「怎麼了?」
「我們發現一個管理員⋯⋯已經去世了。」思航低著頭,悶悶地說。
「啊,」浩偉不自覺地吐出一口氣:「沛柔呢?」
「豪哥已經去叫她了,等一下就會過來。」
「⋯⋯那我們先進去吧。」浩偉彎下腰把撿垃圾的工具放到旁邊,並叫君涵也跟著這樣做。
聽到思航剛剛講的話,君涵的手早就握不住垃圾袋跟夾子了。
「他⋯⋯他剛剛說什麼?是⋯⋯是發現了那、那個嗎?」君涵的聲音因為驚嚇而開始結巴,因為此刻在她腦中浮現的,都是之前有人在廢墟發現屍體的社會新聞。
浩偉大概猜到君涵想說什麼,便回答:「嗯,是管理員的遺體。」
「可⋯⋯可⋯⋯可是這裡不是沒有管理員的嗎?」
君涵這樣一問,浩偉才發現誤會大了。
「不是真的管理員啦!這也是我們廢墟迷之間的術語。」
「嗄?」
「我們口中的管理員,指的是把廢墟當成家的流浪動物,流浪貓跟流浪狗都算在其中,如果有人說被管理員包圍了,就是指他被圍著要東西吃,要是有人說要去賄賂管理員,意思就是要拿罐頭給牠們吃。」
「喔、喔。」君涵知道了意思以後,心情並沒有比較平穩。就算去世的是貓貓狗狗,那也是一條生命。
浩偉跟沛柔走進左護龍裡的房間,果然看到一隻黑白花色的流浪貓窩在角落。
牠將身體捲曲成球狀,眼睛緊閉,嘴巴微微張開露出半截舌頭,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而已。
如果真的只是睡著,那就太好了,君涵這麼希望著,但思航還是說出了殘酷的事實:「豪哥確認過了,已經走了。」
這時綱豪跟沛柔也來到房間,君涵看著到場的每一個人,無法理解為什麼發現流浪貓的遺體之後,要把全部的人都叫過來?
浩偉解釋道:「發現管理員的遺體之後,我們會一起為牠哀悼,這也算是廢墟迷的一種潛規則,因為牠們比我們還要早來到這裡,算是我們的前輩。」
與其說是規定,不如說是迷信吧,浩偉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清楚。
「那我們要幫忙安置牠嗎?例如埋起來之類的?」
「沒有必要,」這次回答的是沛柔,她面無表情地說:「遇到人為惡意丟棄或殺害的屍體,我們才要處理,但像這樣自然死亡的動物,我們不會隨意去移動。」
思航接過話題,繼續往下說:「妳應該知道不管是貓或是狗,牠們在即將死去的時候都會躲起來不想讓主人找到吧⋯⋯有人說牠們是不希望讓主人傷心,但真實的原因並不是這樣。」
「通常到了那個時候,牠們都知道自己的身體很虛弱,不能再受到任何傷害,所以才會去找一個安全、不受到任何威脅、隱密的地方躲起來⋯⋯」接著說的是綱豪,明明外型最粗獷的他,現在講起話來竟然帶著快哭出來的鼻音。
浩偉幫其他三個人做出總結,說道:「所以這裡對牠來說,是一個最令牠安心,也感到安全的地方⋯⋯就讓牠在這裡長眠,不要去打擾牠了。」
「這也是廢墟迷的潛規則嗎?」君涵問。
四人一起點了點頭。
君涵突然感覺腦袋像是流過一陣電流,或許是因為她今天所接受到的文化衝擊實在太大了。
「我知道了,告訴我該怎麼做吧。」君涵說。
「很簡單,我們先圍在一起,然後⋯⋯」
在浩偉的指導下,君涵配合其他人一起圍在遺體旁邊,然後跟大家一起閉上了眼睛。在閉上眼睛哀悼這短短十秒的時間內,君涵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如果是這群人的話,或許可以找到那棟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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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樓遺跡的維護工作在下午五點畫下句點,但浩偉一行人今天的行程還沒有結束。
遺跡之下有一個傳統,每次出動之後,他們都會到附近的景點享受當地美食,當作是慰勞自己的聚餐,因為沒有公款可以用,所以大家都是各付各的。不過今天不一樣,為了慶祝君涵加入,浩偉決定自掏腰包請大家吃飯,綱豪開心地選了一間離洋樓不遠的快炒店,一群人興沖沖地開車出發。
點餐的工作全權交給綱豪跟思航負責,這兩個人也沒在客氣的,一口氣點了好幾盤高單價的海鮮現炒,沛柔則是點了幾罐啤酒,在以往的聚餐中,沛柔都是唯一會喝酒的人。
身處遺跡時,現場總有一股奇妙的氣氛把每個人之間的互動拘束著,就像有個聲音在心裡不斷提醒:「這裡是遺跡,心態要保持虔敬,不可以太吵鬧。」但一到了快炒店,氣氛就完全不同了,綱豪整個人完全放開,對君涵問了一大堆問題。妳讀哪間大學?幾年級?第一次參加我們的活動有什麼心得?有沒有男朋友?要不要跟思航認識一下啊?
面對這些只有怪物親戚才會問的問題,君涵能答的就盡量答,回答不出來的就笑笑帶過,交給浩偉去打圓場。思航則是顧著低頭吃東西,完全不敢看君涵一眼,內向男孩子不敢看漂亮女生的特性在他身上完全展露無遺。
「好了,綱豪,你就讓人家好好吃個東西嘛!」
趁浩偉暫時把自己拉出戰場,君涵想跟沛柔另開話題,轉移焦點。「沛柔姐,我剛剛在洋樓那邊有看到妳割草,真的很厲害,就算政府聘請專業的割草工來處理,可能都沒辦法割得像妳那麼乾淨。」
沛柔拎著啤酒罐回答:「還好啦!我只是在發洩工作上的壓力。」
君涵又問:「沛柔姐平常的工作是什麼啊?」
沛柔沒有回答,只是灌下一口酒,然後對君涵神秘地笑了一下。
這一笑讓餐桌上突然出現空檔,綱豪又有機會繼續對君涵提問,眼看綱豪又要開口,君涵覺得,這時再不說出自己加入遺跡之下的真正目的,恐怕今晚連作夢都會聽到綱豪的聲音。
「那個,我有問題想請教一下大家。」君涵說,這句話果然及時讓綱豪閉上了嘴巴。
君涵從包包裡拿出一張照片,像賭神在電影中秀出底牌那樣,緩緩地放到桌子中間。
「請問你們看過照片中這棟建築物嗎?」
餐桌上的其他四人同時伸長了脖子,想看清楚那張照片的內容。
整張照片的色彩由斑駁的黃色所構成,看得出來塵封已久,浩偉用手指輕輕捏了一下照片一角,手中傳來的觸感有如蟬翼般薄脆,再用力一點可能就會破碎。
照片裡有一棟兩層樓的木造建築,山坡般的斜屋頂及一格一格方正的木製門窗都有很明顯的日式風格,看得出來這是一張拍攝於日據時期的舊照片。房子的正門上方掛著一個匾額,但照片的畫質與經歷的時間讓人難以辨識上面斑駁的字。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站在門口跟房子一起合照,雖然可以看到那個人身上穿著日據時期常見的西裝,但卻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能隱約看出是一名年輕男子。
「我對這棟建築沒有印象,」浩偉抬起頭,問:「這是現在還保存著的遺跡嗎?」
君涵搖著頭說:「我不確定這棟建築有沒有被保存下來,因為我還沒有找到它。」
「妳找這棟房子要幹嘛?」這次發問的是沛柔,這是她第一次對君涵表現出好奇的態度。
「因為這個人⋯⋯」君涵用手指按在照片中的那名年輕男子身上,說:「這是我阿公,日據時期曾經到日本讀大學,學醫,後面的那棟房子,就是他八十年前開的醫院。」
終於要說出實話了。
君涵忍不住吞下一口唾液,繼續說:「那個,其實啊,我阿公的這間醫院,才是我想加入你們的真正原因⋯⋯」
◎真實存在的遺跡:台中洋樓
聚奎居,座落於台中市烏日區,位於成功嶺旁,由當地陳姓家族建於一九二○年,知名詩人陳若時也曾在此居住,目前為國家三級古蹟。因為多年來無人管理而導致建築結構惡化,對遊客安全造成風險,台中市政府曾多次封閉聚奎居進行整修工程,最新一次的工程預計於二○二○年中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