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人,無法逃避自己的過去,以及所做過的事。
有一個早已知道,卻又可以稱之為重大的發現,原來,想要瞭解個人的行為只消追溯成長歷史,尤其是情感的關係,多半便能了然。對於自我,正是可以這樣去解碼的。
不是幼年蒙受父母全心的呵護,不會常能信心滿滿;不是畏懼父親和繼母,不會就讀軍校又逃走了;不是欠缺家庭的愛,不會發生我那悖反常理的姐弟戀而投入婚姻;不是遭受母親遺棄,由祖母撫養,兒子不會經由深埋心中的缺乏安全感展現兩極的狂傲與自卑;不是家庭缺乏溫暖,表達情感的方式不會如此冷硬;不是由於親人疏離遙遠,不會用心結交許多朋友;不是感情傷痕纍纍,不會移情愛貓……
其實,每一個人演繹人生的動力源頭均始自愛與憎,人身背後的兩種成分則是恐懼及對愛的渴求。這種內在核心是人的共性,因此便也沒有所謂的陌生人了。我行我素的一生,暴躁、莽撞、驕傲、偏激種種,不過是缺乏表達感情的本領而已。而且,人的故事,也不是黑白分明的道德寓言。
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座墳場,裏面埋藏著許多死去和未死去的愛。只能哀悼,無法改變。堆積愈來愈多的愛恨情仇,一起在我們的胸臆間攪擾。不盤點,不清倉,人會被一個個不肯離開的幽靈糾纏至死。
世上只有很少的人能夠擁有偉大不凡的命運,何況人生又充滿了挫敗和失誤,一般人多半只能跌跌撞撞度過好壞參半的平庸人生。
也許由於我是一個性格蠻烈明快的人,某個編輯在作者小傳裏,便理所當然地給我寫下「敢愛敢恨」的按語。
其實不然。敢愛,我的確是屬於不計後果的魯莽行動派,但是,談到恨,卻裹足不前了。一個人不敢恨,算不上美德,而是天經地義地相信原諒別人,便是寬恕自己的道理。人們咸認為一個心中有恨的人,心胸狹窄不說,而且不夠成熟。有的時候,勒令自己刻意掩埋心中的恨,簡直像是得了隱疾!明明忘不了,卻硬是要自己忘記,這跟分明愛著,卻又說不愛一樣表裏不一。
恨,其實和愛是一樣需要勇氣的。我原本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但是卻對一些有過特殊緣分的人,總會找出一千個理由來為對方開脫,同時,也要找出一千個理由來讓自己不去怨恨。結果,卻發現這種痛苦實在太折磨人了!做人還是率真的好。何況,不敢恨,有時也是出於怯懦,令人自惡。
一個人的年紀大了,尊嚴,變成剩下來的唯一最高價值。我想,何況縱使一個人具備一再受傷的能力,但是承載苦難的空間再大,卻仍然會感到傷心,仍然會流淚。人老了,心卻沒有,可嘆的是負荷悲傷的力量不但沒有增加,反而變得承受不起了。問題是感情的失落和衝擊並不會放過任何上了年歲的人。面對愛恨徜使還要表現成歇斯底里,不僅有損顏面,心靈亦不能臻至平和優美的境界。愛和恨實在是每個人一生的功課,就怕還沒修完,人生就結束了!
回顧一生的感情道路,又有多少人是平順幸福的呢?讀到了張九齡的詩句:「命運惟所遇,循環不可尋。」至感共鳴。與其說,我對今生緣遇有所怨嘆,不若說是在對人的整體關係上感到挫敗。讓人失望的,畢竟還是自己。一生中美好並令人感恩的關係,雖然也能撫慰人心,但是曾經面臨過的幾次情感上的道德困境,也足夠考驗人心是否隨之墜落地獄了。
《靈慾刺青》的新書發表會在一○一大樓的Page One書店舉行,那可不是我的Page One。擠得滿滿坐在小小空間小板凳上的一屋子老友記,看見他們一張張正在老去的面孔,我也讀見了自己相同的老。一代人,就這麼衰敗了。
得了重病,在置之死地之後,感到了一種非比尋常的自由。因為,面對生之殘酷,死亡是一種幸福。事情不會更糟了!因此我也擁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懼和無畏。之所以會在傳記下半部裏,寫出許多原來根本未曾想要書寫的人情,便是基於這樣的因由吧?
怕什麼呢?不怕。人,不過都是一個人嘛!
總結一生,在世間的愛之宗教和憎之宗教裏,我崇奉的畢竟還是前者。面對某些人,尤其兒女,我們好像都成了罪人。愛,是靈魂永遠償還不了的債。還債,便也成為愛的同義語,但求能夠甘之如飴了。
一直不曾在腦海裏忘懷,小的時候,陰曆年除夕的大年夜裏,父親拿出一本《諸葛神數》,讓每個人選三個自己想用的字,來算算自己一生的命運。我得到的偈子是:「和不和,同不同,翻雲覆雨幾成空,進退需防終少功。」真夠詭異的!這二十個字彷彿魔咒一般籠罩著我,也概括了我的一生。
不過,幸好,二十世紀是女性徹底改變自己身分地位的族群,更不要說二十一世紀了。否則,不和也得和,不同也得同,我的人生面貌亦是迥異的了。
之所以會堅持把自己的傳記寫完,實因個性固執,只不過在力求達成應許自己的承諾而已。
◎愛情長跑七年
一環扣著一環,人生的事就是一個連環套,令人無法主宰,也跳脫不出來。
在投入婦女運動那年,在一個社團支持者的乏味聚會上,遇見了一個面帶微笑俊逸頎長手持攝影機不斷給人拍照的男子。他的鏡頭,也沒放過我。由於當時在編一份大型雜誌,需要攝影人才,便互相約著在西門町一家咖啡廳見面。那兒離他的工作室很近。
第一次約會,是公事並非私事,對方居然遲到一個小時。等人很少超過十五分鐘的我,居然等下來了。人還生分,見著匆匆趕來的他,也沒有責怪。他柔聲賠不是之後,和我慢慢聊著。談到他的攝影,他用一種很內歛的方式介紹自己,並且立時邀請我到他就在附近的攝影工作室去參觀。
他幹的是商業攝影這一行。拍各種產品,也拍一些艷光四射的模特兒,看不出個人特色。不過,作品很清晰很精準。老實說,他的作品,比他出眾的外表要遜色多了。
突然間,他向我提出一個問題:「妳的家是什麼顏色?」
我遲疑著。因為剛搬的家,說不出為了什麼,把牆壁漆成了黃色。也許是在祈求一絲溫暖,我選的那種鵝黃在燈光下的確是所謂的暖黃。
「鵝黃。」我答。
「真的嗎?」說著他搬出一捲地毯,放在地上攤開來:「是這種黃色嗎?」
我點點頭。心中思忖著,太巧了!怎麼會有人神經兮兮地把牆壁漆成黃色不說,世間竟然還存在著一方可以搭配的地毯,不用千尋萬覓就出現在我眼前了。沒有客套,離去的時候,我就由著頎長個子的他扛在肩上,坐車送到我家,並由一樓直接搬上四樓。
還沒歇下三秒鐘,電鈴響了,一陣猛似一陣,後來就乾脆按住不放了。
我當然知道是誰。而且,知道情況不妙。一時間卻又手足無措,也開不了口解釋。不放人進來也不行,就任他闖了進來。瘋子一樣,與我正在離婚進行式中的丈夫,那一陣子不僅經常到雜誌社騷擾我,也常到我新搬的家盯哨,這下可給他逮到了機會。
分明是剛剛結識的人,對我的情況更是一無所知,這個男子便襟懷坦蕩,不怒不慍地面對一個不相識男人的無禮。他圓和了一下場,就匆匆走人了。
這夜之後,拖了好幾天,總覺得還是欠這個陌生人一個解釋,何況還平白無故地接受人家一張地毯做禮物。誠實是最好的政策。和盤托出我的失敗婚姻,並且說明我已經採取了出離舊家獨居的手段。這婚是離定了,對方胡攪蠻纏不過是強弩之末。
這個解釋,想不到就此成為對方的包袱,關心起我的安危來了。並且還講好通電話的暗號,響三響,掛斷,再重撥。牽牽扯扯,這交往竟然由前面那個將了未了的惡緣做推手,接龍一樣硬給接續下來了。
儘管我全然不曾述說過前夫的惡跡,因為做為這色人等的妻子,顏面早已失盡。然而,對方卻已從第一次的在我家客廳邂逅,親眼目睹了對方的惡行。何況,很久以後,他才告訴我,那個浪蕩子居然還上過他的工作室借款,他便用錢給打發了。
Zues,宙斯是希臘神話裏天神的名字,他用來做為公司的名字十分之好,我亦便把這個好像是預設鋪陳好一切進入我生命的男子,喚做Z。
Z的心地善良優美一如他的外表。外表的美醜立時可見,心靈的善惡卻得靠深交,沒有從事這趟靈魂的冒險,便無從知悉。內外皆美的一個男人,已屬不易,更為令人傾心的是Z本身也能欣賞美好的事物,一份審美能力是天生的。這輩子,他是送花給我最多的男子。
也不知道別的女子是否矯情,還是比較功利?聲稱男子的相貌並不重要。在我來說,男子的相貌誠如女子的相貌一樣重要。Z是一個美男子,十分出眾不說,而且十分出塵,帶點仙氣。
裸體的Z,像大師雕像一樣美,只是沒有那麼壯碩,骨肉要勻長一些。我並不欣賞肌肉男,修瘦有力更加俊美。有回開party,張佛千,佛老也來了,只見他定定地注視著Z。只有他那種眼界那種年紀,才會毫不避諱地去欣賞一名男子的美吧?還有一回去參加某個雜誌的週年慶酒會,Z後腳也跟了進來,四處尋我。令許多女生十分驚艷,這是後來傳到我耳中的話語。
Z的溫柔,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撫慰著我從暴風雨裏走過來的心靈創傷。生活堪稱甜美的了。他的女氣,我的男氣,搭配得十分之好。但是,時間長久了,我卻失去了早先的耐性,剛烈的性情一再顯現,對方任是百般懇求,我還是忽略了他一再懇求的溫柔。我不溫柔,但溫柔才是他的需要。
與Z之間,我覺得自己扮演的是一個男人的角色,而Z則是一個女子的角色。然而,Z雖女氣,性子卻是男性的。而且,儘管在性事上他是天縱英才,開明大方,但在男女角色的扮演上,卻還是偏向於傳統。男子是百煉剛,女子是繞指柔。我既然無法做到,這架是非吵不可的了。
Z常跟我說:脾氣來了,福氣沒了。他是真真想要我快樂幸福的,我的個性卻承載不了這種福分。隔一陣子就要亂一亂,鬧一鬧,不僅跟別人,也跟自己。尤其當發現Z連發怒的時候都還一樣俊美,吵架也成了樂事。
吵架,究竟吵些什麼呢?他對我已是百般忍讓了。我的壞脾氣應該是吵架的因由之一,但是,自忖雖然耐性差些,也不是個無理之人。急驚風碰上慢郎中,這句俗話拿來形容我倆倒是十分貼切。光是一個人老是遲到的習慣就夠讓我生氣的了。尤其是買好票站在門口喝西北風,害得人不能從頭看電影,更令人火冒三丈。他就是有那麼些事好蘑菇!有時候,發完脾氣,看到對方為了見面所準備的一切,儘管口裏埋怨,準時,人來了最重要,誰介意這些附帶的事物呀?心還是感動的。回想和Z的第一次約會,他就遲到了一小時,打一開始,不就明白昭告過我他有遲到的習慣麼?
第二樁令我們常常生氣的事,是他們家的女人從母親到姐妹都投我的反對票。別說我和Z都是大人了,有交友的自由。何況,就算不喜歡一個人,也不用編派一些嘔人的小話來污蔑人。介入別人的感情生活,才最是不道德的哩!大夥平白惹了一些閒氣不說,除非男女雙方自己散了,否則外力不是打散反能聚合兩人的,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最後一個經常吵架的主要原因,是Z受不了我放縱不羈的性格。有時興致來了和人辯論到天光;有時也跟一些藝術家朋友去灌人喝酒;甚至,有時就是討厭向別人交代自己的行蹤。台北的朋友和家人幾乎沒有不曾接到他夜半尋人的電話的!有時回到家門口,看見他一臉不高興地站在樓下等人,又心疼,又生氣。他這人就是死心眼,找人便會鍥而不捨,直至找到為止。
他不明白我的個性,就怕人管。愛情誠可貴,自由價更高。我又不去追問他的行蹤,他幹嘛老是來管束於我?他不信任我。當然,他有足夠的理由不信任我。出沒在我身邊的男男女女太多,我又是任性的人。可是,他就沒想到,恁是如此,我不是一年年過去還是跟著他,並沒有變心!也不容易了,就這樣在一起七年。七年,而且是擺在人生最為黃金的歲月,這也應當乘以二才是。
Z和我之間,基調上演出的是一場場嫉妒劇。
在每晚睡覺之前他一定要確知我人在何方,或者是否回到家中。有回開派對沒邀請他,他曾在我仁愛路四段房子外邊狂喊我的名字。每到一處公共場合,擴音器就在傳呼我接電話。最令人氣憤的一次,是有回和一位男士進餐討論公事,他居然出現了,而且就坐在緊鄰我的一桌……
畫家顧重光還曾經嘲弄我:妳埋怨什麼?這可是許多女人最喜歡的調調呢!
我可不喜歡失去自己的空間和自由,也不認為相愛就要失去彼此的空間和自由。可,畢竟這是理論。實際上,戀愛中的男女,一開始總是心甘情願地放棄自己的空間和自由,然而空間和自由一旦失去,萬難收回,卻想收回。
到了後來,我倆之間,一個進行的是嫉妒劇,一個則是空間保衛戰。不過,儘管我說出了最為惡毒的話:「你是我這輩子最後一個惡夢。」而他,最嚴重的則是在門上擊下重拳,呲牙裂口的木板在他抽手回來的時候傷到筋脈,險些成為殘廢。不過,不論怎麼爭吵,最後,我們還是會回到彼此的懷抱。
有年聖誕節,他在美國的東西部一個勁兒地撥電話到台北找人。我哪兒會在家呢!他因此惹惱了他的親人,為了避免杯葛,也不管霜雪寒天,一個人衝到外邊的公用電話發揮他那鍥而不捨的尋人精神。執著,這就叫執著。我懷疑後來茹素又修佛的他,改得了這情執麼?
也許是曾經背叛過他,而且,又不曾用心欺瞞對方,把他傷得很深。他的不放心,因此變得更為變本加厲。日後,使我恍悟,在兩性的關係裏,細心的謊言是一種善行。他的每一次查勤,不都是在表示他的不安和憂心麼?就說他有占有欲吧?也不能不說是愛。
有件事,我也是在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時,我結識了一位交遊廣闊的乾姐,Z曾經背地裏懇求過她不要給我介紹男朋友。他竟然不知道,我並非對財勢傾心的人,也從未追求過財勢,上流社會那一套完全不合我的脾味。我配不上他們,他們也配不上我!不過,Z的苦心,仍然令人於心不忍,居然肯低聲下氣地去哀求別人。
多麼痴心的Z啊!大大咧咧的我一直這樣認定。而且,認為對方愛我入骨,甚至失去自己的骨氣了,任我怎麼折騰也轉移不了他對我的愛。我一直以為自己被寵愛著,占盡一切優勢。哪兒明白,愛是要對等的,平衡的,不能分出高下。然而,我為什麼會這樣殘忍呢?總在下意識地折磨著對方,像個嗜血惡魔呢?
認真追溯,Z是我此生的最愛。絕不肯在愛情上勉強自己的我,委實真情真意投入了他的懷抱。不是這樣一份此生難覓的水乳交融之愛,我們也不可能老是關起門來幾天不外出,遺忘了世人世事的存在。儘管悖迕了母親,也在所不惜的Z,電話追了來,只管要我回說沒見著人了。
男人大概很難準確評估自己的性能力,因為大家都愛吹牛。是不是高手,得由女人評斷。再者,女人會為了各種目的,包括愛情在內,去欺矇對方,讚美對方。偽裝一下高潮,對於女人來說,只要願意不就是最輕而易舉的事情嗎?Z是箇中能人,我怎麼從未考慮過他只會對我一個人好色的問題呢!我被他像防賊一樣盯著,就忘了做賊的喊捉賊這碼子事了。
他對我的痴情表現,不經心地便惹惱了多事的人。有人特別安排一個大美女,每天半夜去接他吃消夜。想當然耳,這是他對我做過午夜查勤之後的行動。美女上門,沒有男人拒絕得了,連痴情的Z也不能例外。我渾然不覺這套新戲碼的演出,後來還是導演這齣戲的人,覺得無趣,才忍不住向我說了白話文。
那個女人,是個被人包養的年輕女子。我向她丟下一句話,妳不怕妳那個小開休了妳麼?她怕。而Z則為他向我樹立的一對一愛情標準汗顏。這戲沒得唱了,而我也並未介懷,介懷的是導戲的人的那份見不得人好的心思。
故事沒有完,大約是在兩人相愛的第七個年頭上吧?有回是到Z的辦公室有事,一向少在那兒出沒的我,居然看見一個修長的女子在屋裏走動,嫻熟得像回家一樣。事情穿幫了!這個女子在我認識Z以前,他倆就是男女朋友了。第一次約會,在Z的工作室我還看過這個女子的放大照片。他們一直保持著來往。剎那間,我也明白了為什麼每個星期天Z都要陪母親,原來他陪的是這位小母親啊!
這件事情傷了我的心。相信別人愛我的那份自信被徹底擊垮了。想到自己過去的自得自滿,益感荒誕可笑。我笑了,笑得都流下淚來了。
不久,我去了美國,並在紐約住了下來。但是,外表堅強的我,卻在心中紀念著Z。又不是鐵石心腸,出於自由意願在一起都這麼些個年頭了!日久生情不說,意氣都相連了。原來想著,自己一直是個贏家,卻輸給了看似弱勢的人。後來,我又想通了,愛是沒有得失輸贏的。那曾經擁有過的七年,才是無比的可貴與真實,哪管盡成歷史。
從一開始與Z落入了連環套,我們便難豁免俗世男女所會遭逢的一切、包括背叛和被背叛的種種悲喜劇。許多事,我們都拗不過命運,甚且拗不過自己。回首過往,得以驗證的畢竟還是愛與美。善良的Z,為了讓身邊的每個人開心,便軟弱到無法肯定地向自己說yes或no。而糊塗的我,莽撞依舊,一貫用著強蠻的方式對待該愛和不該愛的人。
一個清冷的紐約冬日,正吃著午餐,電話響了。電話那頭的人叫著我的英文名字,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我,原來是Z來到了紐約。他終於還是失去了早先結識的那位與他體型十分相配的高女子。而,原本打算單身一生的我,卻在紐約與一位文友舊識重逢,爆出了愛情的火花,並且聽從了對方結婚的建議。
時移境遷,一切都改變了!吃罷午飯,L送我去接Z。有點不敢相信眼前就是我曾經愛了七年的人,有如夢的感覺,不太真實。兩個人,一下子就好像由情人變成親人了。失意的他看起來好單薄好孤獨,需要溫暖。
請Z到格林威治村吃晚飯,並留他在家中住。我坦坦蕩蕩地把七年舊愛介紹給L,也讓Z見見我的愛人,在三個人之間,有一種奇異的風平浪靜,可誰也無法把話說白。當然我知道,L寒肅的臉,分明寫著心有芥蒂。我試著讓他明白,一個相愛七年的人,繞過半個地球來相會,給人提供一點吃住方便,為什麼要顧及世俗而把往日與今朝劃分的如此截然呢?人,又不是為別人而活。何況我早就明白再揣摩別人的意思做,人家還是不滿意,還是有話說。L便釋然了,Z把對方稱為大哥,他也接納了。
是個禮拜天的早晨,起床的Z和我道早安,並笑說世事荒謬。怎麼會是分手的他跟我同住,而將要結婚的兩人卻得分開!Z對愛情難守,知音難尋興起了感慨。尤其是想到這輩子再難找到像我這樣能予人鼓勵的女性,更令他感到黯然。與一個相愛的人訣別,幾番睜開眼就流淚一次。Z說,這份辛酸,他早就化了進去,我卻發了出來!
告訴L,Z的心緒不好,他便主動要開車帶我和Z到野外走走,拍拍照。看來他的心襟真是開了,令人安慰。我們來到長島的那處海濱公園,並在蘆葦湖畔野餐。我當然無法忘懷,初秋時分,L和我在第一次午餐約會過後來的也是這兒,這回是舊地重遊。天色晴朗,但凝冷風重。我和L相擁著,Z則獨自一人取景拍照。背過身去的他,無意中讓我瞥見他用手輕輕掃去眼眶裏的淚。過了一陣,他又沒事一樣回到我們眼前,說,看見飛來了一百餘隻的天鵝。
一九八○年二月十四日情人節的次日,便是中國的農曆年。和情人節一樣,都是L與我和Z三人一同度過。第一次在海外度除夕,心情浮浮漾漾,一切都無法踏實,倒是自稱為老華僑的L比我們還在意過年。三個人同吃年夜飯,飯後牌戲,我和L贏,Z輸。情場失意的人不是該贏的麼?他一定不僅是牌技差,還外加心不在焉。凌晨三時,三個人又一同包餃子。真是奇異的三人行,也是難忘的一個年。
之後,和Z一別竟又七年。返回台北,我忙不迭地撥去一通電話。敏銳的Z,才一聲「喂」,就知道是我。叫著我的名字,並說,妳是來懺悔的嗎?
他真靈。長久以來,我的確懷著一份莫名的愧疚之心。想要懺悔的事情很多,當然對於Z和我的一段情緣也是充滿了愧疚與惋惜。不過,我們的事,他的心早就放空了。一切的原宥,是因為原宥了一切。除了各自老去,我們是沒有別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