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

商品編號：04200004
ISBN：9576079063
頁數：136,中西翻：1,開本：2,裝訂：1,isbn：9576079063

我所認識的老舍          張曉風

民初時代的老舍是個有點特別的人，譬如說，他不是漢人，他是旗人。對「中華民國」這種「新政府」，他是無法認同的。所以，他的作品努力死守一個老根據地──那便是北京，永恆的北京。套句現代的好玩的說法，他在搞「京獨」。
他把北京寫得那麼好，語言那麼豐富，令人不勝低迴。
北京城極大，當然有上層和下層社會的人，他偏愛寫下層社會，所以他選擇了「駱駝祥子」，一個「拉黃包車的」（黃包車不是三輪車，它只有二輪）。他寫祥子，寫得充滿同情和無奈，彷彿藍墨水裡都有溫度似的。而且，他把整個北京像舞台布景一樣布置起來以襯托祥子，而達到完美的效果。
對於老舍，我另外知道的是，他曾和梁實秋一起客串演出相聲，可惜那年頭沒為他們錄音、錄影，那真是一樁珠聯璧合的盛事啊！
老舍的「茶館」很出名，但對非文學界的人來說，老舍的「茶館」只是一處在北京街頭的小型表演場所，二十世紀末曾風光一時，後來就歇業了。
但「茶館」其實是老舍的劇作，他用這個劇本來抗議──當然，作家如果毫無抗議大概也就不成其為作家吧？而茶館其實等於「PUB」，等於「玫瑰園下午茶」，不同的是，台北街頭的「公共空間」到處是享受閒情的人，老舍的時代則有很多「憂國憂民」、「憤世嫉俗」。
可惜的是，民國五十八年，我因演講赴香港，因而在一本雜誌上讀到「老舍」（其實，當時我還曾努力跑到中大圖書館跟沈館長借了老舍的《貓城記》來看，倒不是因為佩服，而是因為好奇。）大吃一驚，因為文章寫得極爛，一個作家怎可能如此退步？完全是宣傳，而且是極不高明的宣傳，我想了半天，推測可能有三種情況：
第一、 文章不是老舍寫的，老共愛安你的名字便安你的名字。
（這種事，到1991年還發生過，一本湖南出版的《屈原頌》，大概為了要宣傳「普天同仰」的效果，居然「好心」也替我做了一首七絕放在冊子裡。而且，大概因為「此心坦蕩」，所以居然還寄來一本送我。對我而言，那不是一首七絕，而是「令人氣絕」。我生平的文章，被人偷偷拿去，冒充為己作的事倒有過好幾次，但偷偷塞入我名下的，據我所知，卻只有這一次。）
第二、 文章是老舍寫的，老舍墮落了。
第三、 文章是老舍寫的，他為了活命自保，出此下策。
但無論如何，我感到不祥。實情如何？我得不到答案。我所知道的是，他的下一個動作是「投湖自殺」。（其實，我看到他文章的時候，他已死了。）
我忽然明白，原來，「文學」，只能做輕量級的抗議，至於重量級的抗議，只好用「生命」了！政治黑暗起來，是連北京人的幽默也自救乏力的啊！
也許由於個人生長環境不同，對於三○年代的劇作家我個人並不太欣賞極負盛名的曹禺和老舍。反而覺得丁西林（讀物理出身的文人）的小喜劇清新雋永而且耐人尋味。像《親愛的丈夫》一劇，其中提到的平劇演員的性別認同問題，以及北京下人（佣人）的文化層次問題。乃至婚姻和愛情的定義所在，實在是經歷了一整個世紀而現在讀來仍覺別來無恙啊！
茶館一劇裡，有一句話令我淚下的，那便是一句告別時的祝福：
「掌櫃的！您硬硬朗朗著啊！」（p.104）
「硬硬朗朗」本是形容詞，加上「著」變成了副詞，力量一下子便強大起來了。而「著啊」合唸，是介乎「者」和「張」之間的輕音。（是「英若誠版」演出的唸法，文字版其實作「你硬硬朗朗的吧！」）
北方荒寒的大地上，在生活線上掙扎的小百姓，彼此對明天的生存其實並無把握，卻依舊堅持對生命心存一種僥倖式的信仰。彷彿只要有我的誠意來加持，你，自然可以「硬硬朗朗」的活下去，而硬硬朗朗居然好像也可以操之在我似的，只要我們挺住，我們就可以一路「硬硬朗朗下去」。
荒涼的大地上，那漸行漸遠而不肯停歇的叫聲是祝福是祈禱也是哀嚎，我聞聲落淚，是驚悟到原來一件明明不可能的事，但對卑微的世人而言，只要聲嘶力竭作千聲呼喚，或者，也可以變成事實吧？
但願，文學，我的至愛，也是不同時不同地的老舍的至愛，也能「硬硬朗朗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