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誦讀師

在十月的一個夜晚，路卡˙坎培里的心願實現了。他在心愛的群書簇擁下，離開人世了。

當然，他從未用言語表明過這個心願，也未曾具體思索過，然而在他的古書店見過他的人都知道，這一定是事實。這位義大利人個頭矮小，在「路卡書林」的書架之間穿梭時，彷彿在自家起居間閒晃般，而且他能毫不遲疑，精準地引導顧客，他們在找尋的書籍位在哪區或哪個書架上。無論是詢問磨損的平裝本，或是罕見的第一版首刷書，只要與路卡交談幾句，便可清楚感受到他對文學的愛。這些知識見證了他漫長與書為伍的人生，而路卡在書架之間的權威，讓人很難想像走出這寂靜而瀰漫著摯愛安逸氣氛的古董書店，他會是個怎樣的人。

因此，這一夜可算是非比尋常，除了是路卡的大限以外，距離他前次踏進書店也已過了一整個星期。他迫不及待想回到自己的店，於是從機場招了計程車，直接前往位於哥本哈根西橋區的書店，一路上坐立難安。當計程車總算停下來了，他匆匆忙忙付錢下車，為了省去等候找錢的麻煩，還乾脆給了司機一筆優厚的小費。司機非常感謝地從後車廂替路卡搬下兩箱行李，然後留下這位老人家在人行道上。

書店籠罩在漆黑中，一副完全不歡迎有客人上門的樣子，路卡卻露出了笑容，看著熟悉的店面，還有櫥窗上用黃色的字體寫著的「路卡書林」。他用力將行李箱從人行道提到幾公尺遠的店門口，然後重重放在門階上。當他解開外套的鈕扣時，秋風吹得外套下擺不安地擺動著，他伸手到內側口袋掏出鑰匙。

門上的鈴鐺聲迎接著他的歸來，他趕緊將行李拉進屋內暗紅色的地毯上，以便能順手將門帶上。他挺直腰桿，閉上眼睛站定不動，深深地吸氣，品味著泛黃紙張與陳舊皮革的熟悉氣味。隨著鈴鐺聲漸漸消失，他就這樣站了好幾秒。然後才睜開眼睛，打開天花板吊燈。其實並沒有開燈的必要，在同一個地方悠遊了將近五十年，他摸黑也能輕易辨識出方向。縱然如此，他還是打開了門後的每個燈光開關，於是每區書架上方的燈，以及夾層平台玻璃櫃的燈也全亮了起來。

他走到櫃台後方脫下外套，再從下方的櫃子取出酒瓶與玻璃杯，斟上白蘭地，一手拿著杯子，站在燈光明亮的店中央，帶著滿意的笑容環顧四周，然後吞下一大口金色的液體完成這美妙的一刻。他對自己點點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捧著一杯白蘭地慢慢地在走道間上下來去，審視著一排排的書籍。過去一週在別人眼裡或許無法察覺的改變，路卡卻能立刻指出，即使那是最微乎其微的變化。有的書賣出去了，或是換了位置；新來的書被插在原有的書中間；一大疊的書被換了地方，或是被併在一起了。在他的檢核之旅，路卡推一下書背，讓所有的書能夠好好對齊，然後把放錯位置的書重新歸位。他不時小心翼翼地放下玻璃杯，好騰出手抽出以往沒見過的書。他會好奇地翻動書頁，先研究一下字體，然後再以手指感受紙張的質地，最後閉上眼睛，將書拿到鼻尖前，聞著書頁獨特的氣味，宛如正在品味一瓶陳年紅酒。接下來，他會再度研究扉頁與裝訂，接著才將書輕輕放回原位，然後要不就是給個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或是認同的微笑。當他這樣在書店裡穿梭時，點頭的次數總是多過於聳肩，所以老闆不在的時候，店員所處理的交易似乎還算令人滿意。

店員叫做伊凡森，已經在書店工作很久了，久到兩人感覺不像是主雇，反倒讓人懷疑是不是合夥人的關係。伊凡森對書店的愛並不比路卡少，只是從來沒有人提議建立起真正的合夥關係。路卡從父親亞曼那裡繼承了古書店，一直也計畫將書店留在坎培里家族的手中。 

從亞曼把書店交給路卡之後，店裡並沒什麼改變，最引人注意的是像樓中樓高度的的包廂平台。平台足足有一點五公尺寬，沿著四面牆搭蓋。沒過多久，常客就開始暱稱這個增建空間為「天閣」，因為珍本祕籍都收藏在上面的展示玻璃櫃中。

路卡走上平台之前，先回到櫃台為自己又倒了杯白蘭地。接著他走到書店的最後面，那裡有排階梯往上盤旋到騰空的平台。他一步步往上走，老舊的階梯跟著他向上的腳步發出危險的嘰嘰嘎嘎聲響。他不為所動地繼續往上走，很快就到上面了。他轉身俯視整間書店，想像底下的書架看起來好像一座修剪整齊的灌木林迷宮，但是他對這裡熟悉得就像在家一樣，不可能會迷失方向。他的目光落向進門處不遠的兩只行李箱上。

滿是皺紋的臉上突然蹙緊眉頭，露出了憂慮的神情，褐色眼睛似乎看著更遙遠的地方，而不光只是下方的地板。路卡若有所思地舉起杯子，在輕啜一小口之前，先聞了聞白蘭地的香氣。然後，把目光從行李箱收回，轉而專心注視夾層平台上的書架。

燈光在玻璃櫃內投射出柔和的光暈，賦予受珍藏的書籍一種浪漫的金色光澤。玻璃後面的書本，陳列得彷彿是一個小巧的藝術品，有的展開於一頁彩色插圖，或是故事中想像力最豐富的一頁；有的書闔上展現其裝訂或鞣皮的工藝技巧。

路卡在平台上緩緩走動，一手扶著欄杆，一手捧著白蘭地酒杯，一面掃視展示櫃內的陳列品，一面小心地轉動著杯子。二樓的作品通常少有變動，因為買得起的人寥寥無幾，就算買得起，通常也只會先精挑細選，然後才買下一、兩本加入既有的藏書中。

　　新上櫃的藏書幾乎只有兩種來源，一是收購遺物，一是書籍拍賣會，後者的情況較少。

因此，當路卡的目光落在一本特別的書上時，整個人當場定住。他皺著眉頭，將杯子放在欄杆上，以便能更貼近玻璃仔細地檢查這本書。黑色皮革封面，金色的字體，裡面內頁的頁緣也塗上金色。路卡挨近看清書名與作者時，睜大了眼睛。這本書居然是義大利詩人利歐帕迪的《散文與對話》，而且是特別訂製版，書況非常良好，判斷應該是義大利原文，也就是路卡的母語。

路卡顯然受到了感動。他跪下來打開玻璃櫃，將顫抖的手伸進襯衫口袋，摸出老花眼鏡戴上。彷彿怕嚇跑了這份寶物，他俯身往前，先用雙手固定住書。等穩穩拿好戰利品之後，再將它從櫃子中捧出來，驚嘆不已地上下左右查看。額頭浮現了深刻的皺紋，忽然之間，他蹣跚地站了起來，小心地打量四周，似乎感覺有人正在監視他，一個窺探的眼神也在看著這個不尋常的發現。確認無人之後，他把注意力拉回手中的書，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它。

從扉頁得知，這本是首刷書，出版於一八二七年，這樣的條件，理所當然該收藏在天閣。紙張質地堅韌，他很享受地用手指輕輕滑過它的表面，然後將書舉到鼻子前聞一聞，有股淡淡的香料味，他推想一定是月桂。

他開始翻動書頁，緩慢而仔細地審視每一個小地方。翻到一張銅版雕刻畫時，他的手停了下來。那是一個穿著斗篷、扛著鐮刀的死神畫像，製作精美，即使路卡仔細檢查，也找不出印刷上的瑕疵。銅版雕刻在十九世紀被廣泛運用，這是一種相當困難的印刷技術，比起最細膩的木版雕刻，它對於細節與精密處有更佳的呈現效果。另一方面，因為油墨會自然流向銅版的溝槽中，而文字通常又是鑄成凸版的鉛字，所以必須經過兩道的印刷手續才可完成。

路卡又翻了幾頁，熱切地欣賞書中其他的銅版雕刻畫。翻到了最末頁，他又皺起了眉頭。按照慣例，他們會在這裡插入印有書店名的價格標籤，現在卻沒看見這張卡片。伊凡森沒先跟路卡討論，就買下這樣的珍本，已經夠奇怪了。不過他既然將書擺出來賣，卻又沒標價格，這種行為不像他一絲不苟的個性。

路卡再度掃視整間屋子，好像期盼會有一幫人猛然跳出來歡迎他歸來，同時為這個神祕事件提供解答。不過，很少人知道他去旅行或是回家了，知道的人也清楚這裡不是適合慶祝的場所。

他聳聳肩膀，隨便從中間把書翻開，然後開始朗讀。他臉上的疑慮迅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閱讀母語的喜悅。不久，他提高音量讓文字自由地流洩在書籍的迴廊中。他已經許久不曾朗讀義大利文了，讀了幾頁之後，才能用流暢的語調唸出，並且掌握到詩的韻律。毫無疑問地，他非常樂在其中，眼底還閃耀著快樂的光芒，喜悅的神色與內文的愁思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然而這一切只持續了片刻，路卡的表情猝然從熱切轉為驚訝。他搖搖晃晃地退了兩步，撞上後方的玻璃櫃。他的眼光依舊停在書上，還繼續朗讀著，即使玻璃碎片如雨般落在他的身上。在他放大瞳孔下的驚訝已化成驚懼，抽搐的手緊抓著書，用力得關節都發白了。搖搖欲墜的他，身體僵硬地往前倒，先是撞上了圍欄，被震翻的白蘭地酒杯從邊緣筆直墬落到樓下的地板上，地毯緩和了尖銳的玻璃破碎聲。

路卡的聲音的力道依然舊，節奏卻變得凌亂而扭曲。汗水浮現在老人家的額頭，臉龐因為使力而漲紅。幾滴汗水從額頭緩緩滑落，沿著鼻子到了鼻尖時停頓了一下，才落到書本上。薄紙吸收了汗滴，猶如乾涸的河床吸取了雨水。

路卡的眼睛張得不能再大，他專注盯著書中的文字，即使汗水流進眼睛裡，也沒有眨半下。他的眼珠堅定地掃視著每一頁每一行，無論他如何拚命地想轉過頭去，眼睛卻怎樣也無法離開手中書本上的文字。他整個身體開始劇烈搖晃，平常親切的臉龐因扭曲而變得恐怖猙獰。

儘管如此，路卡那結結巴巴，偶爾停頓片刻，又突然爆出幾個字的朗讀聲仍然持續在屋內傳送。他所讀的內容已經不再有節奏感，只是一堆零零碎碎又毫無文法邏輯的句子。而隨著加快的速度，每個音節的重音變得越來越零亂。就算這些文字仍然可以聽得出來是文字，但從發音和語法看來卻是意義不明。從路卡聲帶所吐出來的內容根本無法了解，然而他朗讀的節奏卻明顯加快，惟有在肺部需要氧氣時，那驚恐的呼吸聲才能打斷源源不絕的文字。而在每個愈來愈痛苦的喘息聲之後，許許多多的文字和句子就會從他口中流瀉而出。

接著路卡的身體開始劇烈搖晃，欄杆被推擠著也開始震動，木頭發出悲鳴。汗水早已浸濕路卡的身體，導致衣服多處已濕透，汗滴在四周的地毯上，形成了深色的水漬。

忽然之間，不斷流洩的文字停止了，身體也停止了顫動。路卡的眼睛還是盯著手中的書，驚恐的神色卻消失了。溫和回到了這個義大利人的眼中，沉靜也來到他的臉上。他慢慢地讓老邁的身軀靠在圍欄上，書從他滿是汗水的手中滑落，書頁飛舞著，掉落到樓下的地板上。欄杆承受著他的體重，發出不祥的哀號，最後終於裂開了，爆裂的木屑飛散在店內。一時間，路卡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平台的邊緣，直到身體毫無知覺地向前墜落，往三公尺下的樓面俯衝，軟綿綿的四肢在身體兩旁任意擺動，打翻書架和書，揚起了一陣灰塵。

路卡的身體重重跌落到兩排書櫃中的窄道上，然後立刻被埋在一堆書、木材與灰塵之下。

★★★

在缺席了十五年之後，喬恩決定在葬禮隔天前往路卡書林。過去幾年，他開車經過這個地方好多次，就連在深夜時分，這間店看起來總好像還在營業。有的時候，他從窗戶瞥見路卡在櫃台忙得不可開交，或者正在櫥窗整理書本。

門上的鈴噹無疑跟他上次來的時候是同一組的，陣陣鈴聲猶如遠房親戚，歡迎他的歸來。店內沒有人，但是他依然碰上了熟悉的面容：長排書架、天花板吊燈、夾層玻璃櫃的光線、櫃台上老舊的銀雕收銀機。進門後，喬恩停下來呼吸這地方的氣息，嘴角忍不住浮現一絲苦笑。

在母親過世之前，書店是他最愛的去處。當路卡與伊凡森都忙到無法唸書給他聽，他就在店裡探險，在書叢中自編自演書中的故事，樓梯成了他必須攀爬的山嶺，書架化為未來都市的摩天大樓，夾層平台是海盜船上的駕駛艙。

不過，記憶最深刻的是伊凡森或路卡為他說故事的無數時光。他們坐在櫃台後方的綠皮椅上，而喬恩有時是坐在他們的大腿上，有時是坐在他們腳邊的地板上。在那些時刻，他目睹了精采故事的畫面，就是今日，他也還能再度想像那些場景。

古書店與他的記憶一樣，只有兩樣事情是不同的，海盜船有一截欄杆換了新的淺色木頭；深色櫃台上擺了一束白色鬱金香。兩樣與屋內寧靜氣氛似乎格格不入的變化，就好像是那種猜謎圖的問題，什麼東西不屬於這裡？

「他馬上就會回來。」喬恩聽見後面有人說話。

他吃了一驚，轉身朝向聲音的來源。遠處一名紅髮女子半遮掩地藏在書架後，她穿著黑色毛衣和酒紅色長裙，一手放在架子邊上，剛好擋住了她的嘴巴與鼻尖，他只能看見紅髮與一隻冷眼看他的閃亮綠眸。

喬恩向她點個頭，正準備回話，她卻往書架後方躲得更進去。店內前方有一張長桌，是用來展示最近收購的書籍。他一面假裝研究新到的書，一面沿著桌子移動，往那女子消失的書架通道走去。她在走道的中間，一轉身，喬恩看到她綁成馬尾的紅頭髮，長度剛好到背部的一半。她踩著輕盈如貓的腳步，順著書架走下去，指尖則沿著書背滑動，好像在閱讀盲人點字，或是尋找不整齊的地方。她似乎沒有留意指尖滑過的書名，倒是好幾回停下腳步，將整個手掌放到書背上，彷彿透過手來汲取故事。到了走道盡頭，那名女子轉了彎，卻特地朝喬恩的方向迅速瞄了一眼，才又消失在喬恩的視線內。

喬恩將注意力放到眼前的書上，小說與散文集堆積如山，有的是精裝本，有的是平裝本。有些是新的，乾淨無暇，沒有絲毫刮痕或摺痕，有些顯然曾經被帶到海灘去，或是經歷了長期的自助旅行。

在喬恩大得可以獨自閱讀之前，最愛的娛樂之一就是在新上架的書中尋找書籤，而且養成了收藏的癖好，就像有人喜歡收集郵票或硬幣，書籤的種類也幾乎同樣多變精采。正規的書籤是長方形的硬紙板，上面裝飾圖案不一定與書本身相關。比較沒有特定款式的像是空白紙片、絲帶、橡皮筋或鈔票。有的書籤還間接洩漏了讀者的習慣或興趣，可能是收據、公車卡、電影票、戲票、購物清單以及剪報。最後，還有一種是個人化的書籤，例如名片、圖畫、信簡、明信片與照片等等。信或卡片可能來自情人，照片在背面也許有問候語或說明，圖畫可能是小孩送的禮物。

除了喬恩被允許保留的鈔票，所有的書籤都收集在櫃台下的一只木盒內。小時候，喬恩閒閒無事時，就會抽出盒子，將書籤放在地板上，像紙牌一樣，為它們編織故事。

門上的鈴噹響起，伊凡森拿著紅色披薩盒進門。他看見喬恩，馬上堆起滿臉的笑容，匆匆帶上身後的門，大聲招呼著他。

他將披薩盒放在櫃台上，伸出手說：「好高興看見你。」

「你好，伊凡森，」喬恩握握他的手，「希望沒有打擾到你？」他朝著披薩點個頭。義大利辣味香腸與融化的乳酪香氣濃郁，立刻驅散了羊皮紙與皮革的氣味。

「完全沒有，」伊凡森大聲說，「可是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吃東西，要趁熱吃才行。」

「不會，不會，趕快吃吧。」

伊凡森露出感激的微笑。「我們下樓去，這樣談話才不會被打斷。」邊說著邊抓起了盒子。

當他們沿著走道向店鋪後方的旋轉梯走去，伊凡森大喊：「凱薩琳娜？」

紅髮女子突然從書架盡頭現身，好像一直等候有人呼喚。她只比喬恩矮一些，身軀纖細，卻又不顯得骨瘦如柴。紅頭髮下是張蒼白的窄臉，抿住的薄唇露出堅毅的表情。她的綠色眼睛看著喬恩，好像他出現在不適當的地方。

「我們要到樓下廚房去，」伊凡森說：「妳可以在這段時間顧店嗎？」那位女子點頭回應，又再度離開了他的視線。

喬恩步下螺旋梯時問，「你女兒啊？」老舊的階梯承受了兩個男人的重量，發出響亮的嘎吱聲。

「凱薩琳娜？」伊凡森笑道：「不是，是常來書店的朋友，她這陣子是我們這兩個老人不可多得的助手，多半負責清潔一類的實務工作。」伊凡森停在樓梯底。「她其實不適合當書店的店員。」他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

喬恩點頭。「她好像有點害羞，對嗎？」

伊凡森聳聳肩。「其實不是這個原因，她有閱讀困難。」

「書店裡有閱讀困難的店員？」喬恩驚訝地說。因為聲音有點太大了，他趕緊壓嗓子說：「她這樣怎麼可能幫得上你們的忙？」

「對於凱薩琳娜，我無可挑剔。」伊凡森嚴肅地說，「她比多數人還聰明，你很快就會發現了。」

他們站在樓梯底，兩顆燈泡照亮了白色粉刷牆壁之間的窄道。走廊兩側都有入口，一個通往伊凡森要去的廚房，它對面的房間則籠罩在黑暗中，不過喬恩知道那是路卡以前的工作室，他在裡面裝訂和修補書本，在走道的盡頭還有一扇沉重的橡木門。

廚房雖小，功能卻很齊全，有不銹鋼水槽、櫥櫃、兩口電爐與冰箱，另外還有連同三張折疊椅的餐桌。牆壁與櫥櫃門上，只要是有空間的地方，都貼了有插圖裝飾的廢棄書封。

伊凡森將披薩放在桌上，然後脫下外套掛到門邊的掛鉤上，喬恩也跟著做。

「我愛吃披薩。」伊凡森在餐桌坐下，「我知道這應該是像你這樣年輕人的食物，可是我忍不住，其實也不能算是你爸爸的影響，他不喜歡丹麥的披薩。」伊凡森笑起來。「『這裡的披薩完全不能叫做披薩。』他常常這麼說。他認為上面的料太多了，『堆得跟單片三明治一樣。 』」

喬恩在伊凡森的對面坐下。

「要吃一點嗎？」伊凡森口齒不清地說，他已經滿嘴食物了。

喬恩搖頭。「不用，謝謝，我同意路卡關於披薩的看法。」

伊凡森一面聳肩，一面繼續咀嚼。「好了，趁我吃東西時，簡單跟我說說你在做什麼。」

「嗯……」喬恩說：「當時我到了在海勒歐的一戶人家中寄住，那裡還可以，就是離市區有點太遠了，所以上大學之後，我就搬進哥本哈根的宿舍。唸書期間，我曾經休學一、兩年，到布魯塞爾當法律助理，等於是實習生。回到丹麥，我拿到法律學位，班上前幾名畢業的成績，讓我進了漢傑哈事務所，現在還在那裡。」 

喬恩發現其實沒有其他可以補充的，就沉默下來了。不是因為他無話可說，他隨時都可以談論旅行和大學時經歷的挫折，以及在事務所為了升遷所耍的手段，或是關於瑞莫案的事。但是分開這麼多年了，路卡過世之後，他們之間的連結也該有個結束了，現在何必跟伊凡森有所牽扯呢？

「你聽得出來，我沒做什麼跟文學有關的事情。」他補充說。

「就工作本身來說，也許跟文學沒有關係。」拿起下一片披薩之前，伊凡森承認說：「不過書寫的文字在這兩個領域都很重要，我們每個人都有倚賴書本的理由。」

喬恩點點頭。「越來越多文字已轉換成電子檔案，不過你說的對，在我這一行，每個人在某處都有一套卡諾夫法律叢書。就某種意義來說，擁有一堆厚重的參考書，還是比一張光碟片更要令人感動吧。」他雙手一伸。「所以我想，像這樣的古書店還是有點價值吧？」

伊凡森吞下最後一口披薩。「我相信是有的。」

「來談談把我拉到這裡的原因吧。」喬恩的口吻像在談公事，「你有事情想告訴我？」

「去藏書室吧，」伊凡森指著那扇門說，「那裡……比較有氣氛。」 

他們起身走過走廊。小時候，除非有路卡或伊凡森的陪伴，喬恩從來不被允許下樓來，也從來沒有進去橡木門後的房間，現在他們卻越來越靠近那裡。在他的遊戲中，這個房間一直是藏寶庫或是監獄牢房，無論如何苦苦懇求，永遠不被允許進入。門總是鎖著，過了一段時間，他也不再要求了。到了門口，伊凡森掏出鑰匙圈，挑出一根黑鐵鑰匙，插進門鎖內。當他開門時，門發出令人敬畏的嘎吱聲，喬恩發現脖子後的毛髮都豎起來了。

「這是坎培里藏書。」說完這句話，伊凡森消失在門後的黑暗之中。片刻之後，燈光亮起，喬恩走進去。房間的天花板低矮，室內面積約有三十平方公尺，地板鋪了深色的厚毯，中央擺了四張看起來很舒服的皮革椅，椅子圍著深色木頭做成的矮桌。沿著牆壁是書架與玻璃櫃，裡面擺滿了各種裝訂的書籍，多數是皮革書背，書架上方的間接光源，讓書本與房間其他空間沐浴在金黃柔暉之中。

喬恩輕輕吹了聲口哨。「哇。」他的手滑過離他最近書架上的書本，「我對這些了解不多，但是必須得承認這場面很壯觀。」

伊凡森補充說：「我可以跟你保證，對行家來說，這場面同樣令人感動。」他露出驕傲的笑容，目光在書架之間漫遊。「這些藏書是你爸爸跟祖先經過了幾世紀的收集，許多作品在到這裡之前，去過大部分的歐洲地區。」他戰戰兢兢地抽出一本書，然後以指尖撫摸色澤轉濃的皮革。「要是我能聽見它說話有多好，」他自言自語說，「故事中的故事。」

「貴重嗎？」

伊凡森回答，「很貴重，也許不是以金錢的角度來計算，不過在情感與書目學上有很高的價值。」

「這麼說，這就是那個大祕密？」喬恩問。

「祕密的一部分。」伊凡森回答。「坐下，喬恩。」他指指皮革椅，並走過去把門關上。當門一關上，他們彷彿置身在一只玻璃鐘內，好像沒有聲音能夠擴散到藏書間的空氣內，喬恩感覺不管他們怎麼叫、怎麼喊，外面沒有人能聽見他們。他坐到皮革椅上，手肘擱在扶手上，雙手緊扣在身前。

伊凡森在喬恩對面的椅子坐下，開始說話前先清了清喉嚨。

「首先，你得明白，我要說的事情，本來是你爸爸應該在某個時候告訴你的，就像路卡是由他父親亞曼帶進門的。很久以前他就該這麼做了，可是你家裡的氣氛一直不適合說出真相。」
喬恩沒吭聲，表情也沒變。
「不過，我們不談那個，」伊凡森繼續說，「我想說的是，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我實際上是很自豪，因為我很幸運能說出你現在要聽到的事情。」 

伊凡森的聲音微微顫抖。他繼續說下去之前，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親自領教過你爸爸出色的說故事功力，那跟他爸爸一模一樣。而我自己呢，說真的，也相當厲害，但是與路卡相比，還差遠了。」伊凡森停頓了一下。「嗯，喬恩，你認為什麼能增強一個人的朗讀能力？」

儘管中間過了這些年，喬恩還是很了解伊凡森，沒有被這個問題嚇到。他感覺自己回到了過去。伊凡森高坐在櫃台後方綠皮椅上，詢問喬恩有關他聽到的故事，以深刻的問題尋求喬恩對故事、敘述與角色的想法。

「需要某種程度的練習，還有對角色的投入與表演技巧。」回答時，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伊凡森的臉。

對面的男人點頭。「朗讀越多，越能夠抓住節奏，越清楚怎麼在適當的時機停頓。當經驗累積越來越豐富，你的語言就能更容易從口中流出，於是可以花更多心思在你提到的另外兩點上，投入角色與表演技巧。演員往往會在廣播中說故事，這不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