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鵲鳥當家
柯瑞高坐梣樹上,隱身在茂密的枝葉裡,現在的他,可以說是安全的。今天,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他的內心有一股衝動,忍不住想要高歌一曲,用以慶祝漫長、悲慘的冬季終於過去。不過,柯瑞深知,如此愚蠢行徑所必須承擔的風險。放聲高歌的日子早已遠去,唯有靜默才能確保生命安全。
幾個月以來,柯瑞面對持續不斷的獵殺行動。在以往的日子裡,鵲鳥不曾如此,他們生性懶散,而且,他們賴以維生的腐肉又是如此容易取得。然而,近來的情況有了極大轉變。鵲鳥最近的一次獵捕行動,不但計畫周延,而且招招斃命。它奪走了柯瑞的伴侶──席琳的生命。在長期的逃亡過程中,席琳早已筋疲力竭。驚魂失魄的她,洩漏了行蹤。最後的一切,結束得快速而且血腥,柯瑞只能以恐懼、無助的眼看著另一半慘遭撕裂。
兩個星期過去了,事到如今,悲傷也已淡去──知更鳥原本就是天性樂觀的鳥,只是,那段不愉快的記憶久久不能散去。就他所知,自己是鳥國唯一存活下來的知更鳥。因為,在逃亡的這幾個月以來,除了席琳之外,他不曾看到任何一隻知更鳥的蹤影。換言之,種族滅絕行動,可以說進行得相當徹底。事實上,就連平常熟見的鳥類──麻雀、鶇和畫眉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徒留回憶。如今,大地完全由鵲鳥當家做主。
鵲鳥的數量以驚人的速度成長,很快的,便取代了都市裡的鴿子和花園裡的椋鳥。由於,人類對自然的漠不關心,道路兩旁源源不絕的腐屍,讓鵲鳥的數量有了爆炸性的成長。但就如同柯瑞感應到的一樣,隱約中有一股力量在支配著他們,這股邪惡的勢力,讓其他鳥類走向滅絕的道路。
當柯瑞隱身坐在樹上時,他了解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孑然一身。然而,孤獨卻讓他有了思考的時間。當席琳還在身邊時,存活是唯一的目標。自從她死了之後,即使面對追逐,柯瑞仍然沒有停止思考。他強烈的感到,自己的存活具有某種目的,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夠逃過這一劫,必定是有其道理,而席琳的死更讓他決心找到答案。
史庫克和史基特是兩隻巨大、邪惡的鵲鳥,他們在初春的原野上來回跳躍,雙眼保持警覺,注視著右邊樹林裡的每一個風吹草動。然而,他們巡守的行動卻顯得欲振乏力,線索也愈來愈渺茫。只不過,基於對懲罰的懼怕,促使他們堅持下去、懷抱著一線希望,或許最後真的能夠找到那隻知更鳥。他們深切了解失敗的下場,那些斷折的羽翼和啄瞎了的雙眼是如此的怵目驚心。如果,嘴上沒能沾滿鮮血,他們是不敢回去的。於是,繼續著有系統的巡邏,繼續的監看,一刻也不能鬆懈。
柯瑞的精神狀態已經瀕臨崩潰邊緣。他動也不動、靜靜地坐了好幾個小時。一天下來,又飢又渴,異常的虛弱。當他舒展身體,想要幫助血液循環時,卻感到爪子一陣痙攣,翅膀疼痛難當。柯瑞知道自己正一步步邁向死亡,他必須快速離開,卻又害怕自己的速度不足以逃脫。痙攣的情況漸漸加劇,變得完全無法忍受,他得盡快移動身軀,不管是自發的亦或出於無奈。
突然之間,一聲可怕的尖叫劃破寧靜,聲音來自右邊的田野。一隻不幸的兔子掉進陷阱裡,他那痛苦、受盡折磨的哭喊聲,加速了自己的滅亡。然而,這哭喊聲卻救了柯瑞。因為,鵲鳥們在受傷的兔子身邊興奮得飛來飛去。鵲鳥除了覬覦眼前這頓大餐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們終於可以帶著滿嘴的鮮血回去交差,同時,還可以讓自己得到英雄般的歡呼。只不過,如果那隻知更鳥逃走了,怎麼辦?反正,他遲早會成為另一種食腐動物的食物。更何況,一隻小小的知更鳥能起什麼作用?
柯瑞往北飛,他小心翼翼的採取低空飛行。隨著愈往北飛,底下的景物變得愈來愈壯觀。林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岩石外露、陡峭的高地牧場。雖然,暫時看不到追兵,不過,柯瑞仍然不敢掉以輕心。鵲鳥的惡行無法制止,且他們殘忍的天性,更不容許他輕易逃脫。
因此,柯瑞盡可能祕密的獨自飛行,避免和其他生物有所接觸,以免洩漏行藏。至於,往北方飛,並不是刻意安排的結果,只是順其自然而已。他一邊飛、一邊思考著他知道自己需要幫助,而一切也該有個答案──但是,到底該如何逃離這有如夢魘一般的存在?到哪裡才能找到答案呢?
如果,柯瑞可以預見未來的話,那麼,他可能會因此感到恐懼。因為,他目前所面臨的險惡,僅僅只是個開端,厄運將會接二連三的降臨,而他所經歷的這趟旅程,攸關著鳥國的生死存亡。或許,對一隻小小知更鳥而言,這一切太沈重了。但是,他卻是這塊大地上所有良善與美好希望之所繫。
過了幾個小時,柯瑞覺得該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清潔身體。之前,他注意到一條小河,河水閃閃發光,令人心神嚮往。只不過,他當時沒有停下腳步,因為,他必須找到最安全的地方才能著陸。儘管感到極度寂寞,但是,他還是小心確認四周沒有其他生物的蹤影。最後,他在一處溪流旁的山楂樹上,優雅著陸,收起雙翼,心滿意足的休息片刻。只不過,欲望還是戰勝理智,他來到水邊,將他那鮮豔的鳥喙伸進清澈、潺潺的溪水中。繼而仰起頭,讓清涼的溪水順著喉嚨,一滴一滴慢慢的往下流。
這真是一件愉悅的事。他心滿意足的一連喝了好幾口,然後跳進水裡。他用翅膀拍打起的水花,濺得到處都是──這種行為表現出知更鳥熱情的天性,水花在陽光下如同鑽石一般閃耀。
「你看起來真享受!」
頓時,柯瑞僵住了,他感到極度害怕。然而,他的翅膀實在太濕了,讓他無法瞬間起飛。
「我說,你真的很享受沐浴喔!」
說話的是一隻大鳥,有著一個長長、銳利的大嘴。她是一隻,柯瑞飛下來時並沒有看到她,想必她當時是在水面下。
「我飛了好長一段路。」
柯瑞脫口而出的話,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不過,內心對同伴的渴望、期待回歸正常生活的心情,讓他不再退卻。
「我的名字是安妮絲。」那隻說:「你從哪兒來的?」
「我是柯瑞,我從遙遠的南方飛來這兒,從天色全黑一直飛到現在。」
想了一會兒,接著說:「那你打算去哪兒呢?」
「不知道,」柯瑞回答:「我只是要飛離某個地方,而不是要飛往哪個地方。如果,你能夠理解的話。」
「你惹了什麼麻煩嗎?」
柯瑞跳上岸,一面甩掉翅膀上的水,一面思考著該如何回答。儘管安妮絲看起來是那麼的巨大,但是,他卻直覺的認定自己是安全的。不是來追捕他的。而且,柯瑞是那麼急切的想要對她訴說自己的故事,渴望卸下心情上沈重的負擔。可是,他真的可以信任她嗎?這幾個月以來,根深柢固的謹慎,又再度位居主導的地位。
「安妮絲,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我不希望連累到你,你最好還是別被牽扯進來。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我真的得走了。」
安妮絲哀傷的看著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個問題:「柯瑞,你在追尋什麼?」
「智慧。」知更鳥回答。
「那麼,有人可以幫得了你。」她不假思索的說:「距離這裡不遠,坦格塢那兒,有一座古老的森林,住著一隻年邁的貓頭鷹。即使在同類之中,他也顯得智慧過人。或許,他能夠給你解答。往西邊飛,往日落的方向飛。他的名字是托瑪,住在彎曲的冷杉樹上。告訴他,是我讓你去的,我相信他會好好的對待你。只要他和我一樣感受到你的真心,他就會幫助你。」
「謝謝你,再見!」柯瑞說。這一次,他的飛行有了方向、有了目標。
市中心一座廢棄的倉庫裡,史基特和史庫克正對著三十多隻鵲鳥講訴一路上的故事。這些鵲鳥是如此地渴望能夠知道屠殺其他低等鳥類的所有細節。
史基特和史庫克享受著同伴的歡呼喝采。他們倆鉅細靡遺的描述那段漫長的狩獵過程,他們讚揚自己追蹤獵物的毅力和機智。最後,他們說著柯瑞如何行蹤敗露、如何藏身在矮灌木叢中。
史基特停在知更鳥藏匿的位置,而史庫克則停在知更鳥的後方。史基特不停的說著當他逼近知更鳥時,是如何的嘲弄敵人。史庫克更是活靈活現的描繪出,知更鳥垂死的那一刻,以及他是如何苦苦哀求他們能夠網開一面。當他們對著同伴吹噓自己如何殘酷的屠殺知更鳥時,還忍不住邪惡地笑了起來。
「嗨,這真是個有趣的故事。」
所有鳥兒的眼睛都轉向左邊,看著一隻停在生鏽金屬竿上的鳥。
對外人而言,查斯卡看來沒什麼特別。就像所有的鵲鳥一樣,他有著黑玉一般的雙眼、鳥喙以及上半身,這些部分和他雪白的腹部及翅膀形成強烈對比。也許應該說,查斯卡身上的羽毛是亮藍色的,但是,那得在飛行時才容易察覺出來。像現在這樣,靜止的時候,它們就和背部、臀部的羽毛連成一片。
不過,他可不是隻普通的鵲鳥。查斯卡是這個國度裡最令人畏懼、厭惡的鵲鳥。他是在六個月前的聚會裡,得到了領導地位──一個邪惡、殘暴的領導人。當時,他單槍匹馬,突然出現在聚會裡。通常,這種情況下,落單的鳥兒會被攻擊、驅離。可是,查斯卡的情況不同,一切都在他的計畫之中。他絕頂聰明,可不是隨隨便便跑到這兒來。他找到成熟的時機,採取行動;當時,這個團體的領導人顯得年邁、羸弱,絲毫不是查斯卡的對手。通常,查斯卡對付敵人的手段相當卑劣,他會到敵人的巢穴中,趁著他們熟睡之際,予以殺害。他也會派出組織裡兩個主要成員,讓他們用同樣的方式對付敵人。其實,這兩個手下是兩隻善良、強壯的鵲鳥,他們唯一的罪過就是對領袖唯命是從。雖然,他們也曾失敗過,但是打從一開始,查斯卡就要求自己的命令和權威必須徹底執行,不容許有任何商量的空間。
從那天晚上開始,查斯卡在聚會裡頤指氣使,並將它形塑成心中的理想典型。任何異議份子都會遭受最無情的對待。然而,查斯卡成功的達到目的,他的集團很快的惡名遠播。不管是禿鼻烏鴉、黑兀鷲、寒鴉或是其他鳥兒,對他們的名號是又驚又怕。而查斯卡個人的名氣也因此大大的提高,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的雙眼無情的盯著底下那兩隻不幸的鵲鳥。
「很有趣,不過,我猜你們說的不太正確吧?」查斯卡用一種輕柔但甚具威脅的口吻說道。
霎時,現場的氣氛完全改變。從興奮、鼓譟,轉變成充滿肅殺之氣。
「如果我說錯了,你們可以糾正我。」沒有任何人敢這麼做。「我曾經和一些鳥兒有過衝突。」
這段談話引來一陣狂笑。因為,查斯卡幾乎殺光了每一種你叫得出名字的鳥。當然,是那些體積比他小的鳥。
「知更鳥總是選擇高處當做棲身之處,寬闊的視野讓他們可以掌握戰鬥的情勢。以他們的速度和靈活度來說,留在地面對他們毫無幫助。」
「但是,他當時是在藏匿,而不是在戰鬥啊!」史庫克大膽的反駁。
「沒錯。根據你們的版本,是這樣沒錯。但是,我想大家都聽說過,關於知更鳥是如何對抗侵入地盤的老鷹。而這位柯瑞先生,身為唯一存活的知更鳥,他必然是非常的聰明、勇敢。可是,你們卻告訴我們,他在臨死前表現得如此畏縮,對你們搖尾乞憐。」
當查斯卡用輕蔑的語氣說出最後這幾句話時,他的眼睛嚴厲的緊盯著史基特和史庫克。這時,他們倆早已嚇得豎起全身的羽毛。而其他的鵲鳥,則是憤怒的團團圍住這兩個可憐的昔日夥伴。
「等一等!」查斯卡命令道。接下來,他用一種溫柔、挖苦的口吻說:「或許,他們還有另外一個故事要告訴我們……」
這時,史基特和史庫克知道自己死定了。
另一方面,柯瑞很輕易的就找到坦格塢。只不過,對於它龐大的面積、茂密的林木和絲毫不受陽光影響的情況,感到些微恐懼。當他來到森林的內部,很快的就找到彎曲的冷杉樹。現場有足夠的跡象,顯示最近這裡有人居住││樹幹上凌亂的巢穴,樹根旁散落著嚙齒類動物的骨頭。但是,就是不見貓頭鷹的蹤影。柯瑞突然感到一陣迷惘,不知何去何從。儘管,他確定自己暫時擺脫了追兵,但是,這個環境瀰漫著一種不祥的氣氛,讓他不知所措。在這裡,他意識到自己是如此地渺小、如此地孤獨。一股無以名狀的落寞感襲上心頭,他落下淚來。最後,筋疲力竭的睡著了。
他在一陣輕柔的聲響中醒來──翅膀輕拍,爪子輕刮枝幹的聲音。當貓頭鷹溫柔的清清喉嚨時,他那一雙堅定的大眼睛緊盯著柯瑞。
「你真令我感到驚訝,」托瑪說:「到了一個危險又陌生的環境,你竟然睡在四周沒有防護的地方。年輕人,這樣做不太聰明喔!」托瑪的聲音低沈渾厚,不過,還算友善。
柯瑞鼓起勇氣說:「謝謝你,沒有利用我愚蠢的行為占我便宜。不過,請你原諒我,在沒有受邀和預告的情況下闖了進來。我的名字是柯瑞,我飛了大老遠來找你。」
「喔。那麼請你告訴我,柯瑞,你來這兒做什麼呢?」
「我得知道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從我成年以來,面對的幾乎都是永無止境的逃亡生活。但是,以前不是這樣的。我還記得那些快樂的日子,雖然,過往的回憶愈來愈模糊。可是,鵲鳥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托瑪若有所思的看著眼前這隻知更鳥。他就是那隻鳥嗎?托瑪知道有個「他」會來這裡、有個年輕的夥伴會來面對時代的迫切需要。走了那麼遙遠的路,柯瑞充分展現他的勇氣;況且,如果他不具備足夠聰明才智的話,那又怎麼可能活到現在呢?但是,他真的是那隻命定要迎接挑戰的鳥嗎?他必須要能夠完成托瑪的計畫,完成一切的付託。
老貓頭鷹深知,小知更鳥所面對的未來是如此令人卻步,但其成敗,卻關係著鳥國的生死存亡。然而,托瑪還是有些疑慮:他如何能夠對一隻這麼小的鳥,要求那麼多呢?他對自己說,別用鳥兒的羽翼來衡量他的心。知更鳥做得到的,他也必須做到,沒有其他選擇,除非屈服黑暗勢力──而這是托瑪所不允許的。柯瑞感受到打量的眼神是如此的沈重,好像貓頭鷹那一雙大眼睛能夠看穿他的靈魂、看到他的不足。
終於,托瑪開口說道:「你問我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鵲鳥要殺死你所愛的親人、朋友?好,我們就來談這個,我會努力回答你的問題。毫無疑問的,我的答案將會引發更多疑問,我會盡力來滿足你的好奇心。儘管,我並不知道所有的解答。因為,我只是一隻貓頭鷹,而敵人卻是那麼的強大。」
旭日照向那並不愉悅的一幕,兩具屍體無情的掛在橫樑上。他們身上黑白相間、美麗的羽毛慘遭剝除;那曾經閃耀著貪婪的雙眼,消失了,只剩下空洞的眼眶。而他們的內臟也被掏空了。當然,這樣的懲罰並不是平常的對待,是查斯卡的命令。為了確認他們訴說故事的真假,最好的方法就是檢查肚子。果然,消化了一半的兔子,確定了他的懷疑。
那麼,知更鳥還活著囉!這件事必須盡快處理。查斯卡相當憤怒,他把氣出在其他的鵲鳥身上,除為了平撫內心的挫折感之外,也為了確立威信。發完了脾氣,他停下來開始思考。他知道,自己需要別人的幫助;但是,他也知道尋找其他成員協助,等於承認自己失敗。而這一切,是不可能逃得過首領的眼睛。喔,史萊金。一想到這兒,一陣恐懼襲了上來,他竟然就這麼的就地排便。
「柯瑞必須付出代價!」他尖叫:「柯瑞一定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