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清單

詹姆斯•基爾一下看看報紙標題，一下看看自己的照片，反反覆覆，不確定該笑，還是該打電話給律師。幾年前，《論壇報》的財經頭版刊登了他的特別報導，用的就是同一張照片。拍照時，他內穿黑色絲質T恤，外罩銀色人字紋亞曼尼，烏黑的絲巾從胸前口袋巧妙露出。這張黑白照的姿勢和打光經過精心設計，特意讓半張臉掩在陰影中。攝影師是名日本人，一身黑衣，鮮明的粉紅頭髮非常嚇人，他決定拍黑白照片。套用攝影師的說法，他想「拍出陰陽效果」，徹底捕捉住基爾內心的複雜。攝影師的工夫沒話說，成功抓住基爾流露出的霸氣。
照片是同一張，標題則迥然不同。得以讀到自己訃聞的，恐怕沒幾人吧。 

本地房產大亨車禍喪命

猶他州建商詹姆斯•基爾行經八十號州際公路南下車道時，撞上水泥塔門，已宣告不治身亡。救難人員努力逾一小時，才將他的遺體自車體殘骸中移出。當局認為基爾在偏離車道之前便已心臟病發。
基爾為基爾建設的董事長，該企業是西部數一數二的房地產開發公司。他經商以凶狠著稱，往往鐵面無情，曾說過：「要交朋友，加入讀書會；要賺錢，從商。只有笨蛋才會搞不清楚這兩件事情。」 
基爾身後留下兒子吉米•基爾與妻子莎拉。更多詹姆斯•基爾的相關報導，請見財經版首頁。

基爾放下報紙，暗忖：有個蠢蛋將要為此失業了。他完全不知道這篇報導即將牽動出怎樣的發展。

***

基爾掛上電話，沖澡刮鬍子，穿衣服時，禁不住好奇心上了《鹽湖論壇報》網站。他的新聞在地方版的第三則，新聞底下有一連串的評論。

麥奎爾17：叮咚叮咚，缺德鬼基爾死了!!
LFB：一定是有人潑了他一桶水。 
摩鳩77：報導說基爾車禍前心臟病發，不是要有「心」，才會有心臟病？ 
LFB：基爾有個金庫，他的心應該在那裡。
摩鳩77：車子立刻燃燒，剛好讓他先習慣即將要去的地方。
希望17：對死者存點敬意吧。
摩鳩77：我們何必尊重他？基爾根本不尊重活著的人。
超級乞丐11：贊同，他準備跟他罹患癌症的老婆離婚，他老婆做化療的第一天回到家，法院傳票就送來了，誰會做這種事情？
摩鳩77：看樣子他果然對癌症病人毫不留情，你們沒讀過他向癌症末期病人收回房產的報導？
偷仔：基爾應該得癌症死掉，痛苦的慢性癌症，這樣才叫報應。
麥奎爾17：我家鄰居和基爾合夥做生意，結果自殺了。
偷仔：真的？
巴克拉瓦：我聽說過同樣的事情。
超級乞丐11：我也發誓聽過。
歐卡迪亞：三年前我替基爾工作，他在整間辦公室的人面前揶揄我，就因為聖誕節時我在辦公隔間裡放了一盆聖誕紅，那傢伙是鬼靈精、吝嗇鬼、暴君。
偷仔：暴君，哈哈哈！
超級乞丐11：那也是真的，基爾堅持不浪費一毛錢、一秒鐘來布置過節氣氛，他說聖誕裝飾品是「發光的廢物」。 
希望17：你們沒有處在他的立場，不應該批評他。
摩鳩77：恨不得我就是他，這樣一定就能穿義大利精緻手工鞋，但我保證不會像基爾那樣踢人。
歐卡迪亞：除非跟他一樣的處境，否則不要批評別人。如果處在他的立場，他就拿你沒轍，因為你高高在上，變成他了嘛。 
偷仔：笑死我了。
克羅諾斯345：哇，基爾有粉絲，你們覺得呢？
偷仔：是噢，希望17，粉絲俱樂部有什麼好玩的？這人是魔鬼。
希望17： 我說了，你們根本不認識他。
克羅諾斯345：為什麼大家要美化死者？他就是他本來的樣子。
超級乞丐11：希望17，信不信由你，基爾的人生只有一個動機，那就是錢，賺錢是他採取行動的唯一準則，不管誰會受傷，誰會成為骨灰。就在昨天，他才慶祝奪走某個老人的地產。相信我，我認識基爾，我每週跟他打壁球，打了七年了。

基爾氣得咬牙切齒，超級乞丐11是貝瑞，那個奸詐的叛徒，看我不把他狠狠教訓一頓才怪。他開始打字，打了幾下之後忍住。貝瑞向來一帆風順，他要他自掘更深的墳墓跳下去。另外，他對於希望17的身分也非常好奇。 

希望17：我是莎拉。貝瑞，你真丟臉，基爾十年多來一直照顧你和你的家人。
超級乞丐11：莎拉，對不起，這一句是跟妳說的，不是為了他說的。所有人之中，妳的怨言應該最多，他讓妳活在人間煉獄，我知道他把離婚協議書送去給妳的真相，我要他等到妳做完化療再送，可是他不肯。
希望17：他做了不好的事情，不過他曾經是好人，我相信他有一天會改回來。
愛麗貓9：浪子回頭。 
超級乞丐11：莎拉，妳的忠心很感人，不過妳早在昨天之前就失去了妳愛的這個男人。莎拉，他死了，已經死了，已經埋了。
愛麗貓9：這好像《我們的生活》那齣肥皂劇。
偷仔：更精采好看。
摩鳩77：那齣還在播嗎？
希望17：那麼我會永遠愛著以前的他。我只希望能救他一命，我願意以任何東西來換取他的性命，我願意用一切換回我嫁的那個男人。

評論持續了好幾頁，不過基爾只是盯著最後一條訊息。他對莎拉做了這些事情之後，她怎麼還能這麼在乎他？他走進浴室，彎身靠近臉盆往臉上潑水。接著，他看著鏡子，覺得噁心，覺得憤怒。不過，除了怒氣、甚至遭人背叛之外，他還有更強烈的感覺︱他感到羞愧。

***

基爾醒來，心噗通噗通跳著，渾身是汗，臉龐盡是淚水。當意識猛然清醒過來，他的胸口由於悲痛而沉重。他說謊，他對林肯說謊，他對自己說謊。報紙報導和網站評論的確讓他不安，深深地不安。

他怎麼會走到這種地步？他什麼時候變成這樣？被陌生人與最熟知自己的人所嫌惡，與妻子分居，兒子聲明與他斷絕關係，而他唯一的朋友林肯是他的律師，每月收到可觀的薪資。他其實比自己希望的或假裝的更像每個人︱他想要被人喜愛，他想要被人想念。

基爾下床，把濕襯衫扔在地板，然後走下樓，按照習慣給自己弄了吐司和咖啡，又到外面拿報紙，才坐在餐桌前進食讀報。他沒什麼看報的興致，其實只是想從痛苦的思緒中分心。他迅速翻閱報紙，翻到訃聞時突然打住，那裡有個名字吸引了他的目光：詹姆斯•基爾。他放下咖啡，左邊數來第二欄中往下數的第三篇印有他的名字，只是這回他們搞對了，是另一位詹姆斯•基爾，這人的小照片不比郵戳大多少。基爾認為他長得並不是特別好看，日益稀疏的頭髮從一側梳到另一側，蓋過頭頂好大一片禿頭，臉型狹窄，其貌不揚。不過，他的表情有種吸引人的特質，看起來又快樂又敦厚。基爾閱讀訃聞。

詹姆斯•基爾，暱名「阿詹」，狄克•基爾與貝特•基爾之子，於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出生於加州阿卡迪亞，週五過世，享年四十七歲。

詹姆斯在加州度過愉快的童年，擅打籃球，參加的球隊曾打入加州盃總決賽。一九七九年自阿卡迪亞高中畢業。一九八二年四月，詹姆斯與畢生摯愛結婚，新娘瑪莎•伊莉莎白•隆恩出生於加州蒙羅維亞。母親忽然病倒後，詹姆斯攜家搬至猶他州，孝順侍奉母親直到老人家逝世為止。詹姆斯替瓦沙契學區擔任校車司機逾二十年，曾連續三年被學童票選為「世界第一名司機」。他記得學童的生日，有他在場，沒有孩子會遭受嘲笑或欺侮，他的口頭禪是「不准在我的校車上撒野！」他是許多孩子心中最好的朋友，他們常常對他吐露不為人知的秘密。

詹姆斯擁有一流的烤肉廚藝，喜歡釣魚、與親友相處。每個認識詹姆斯的人都能感受到他謙遜、貼心而真誠的態度。

在詹姆斯身後懷念他的有：妻子瑪莎；兒子丹•基爾與媳婦琳達；女兒瑪姬•波茲和女婿喬爾•艾瑞克；女兒邦妮•基爾。他的姊姊卡菈•克羅夫特目前住在加州帕沙第納。

詹姆斯的父母與哥哥湯姆早他離開人間。

紀念追悼會將於週日上午十一點至十二點於自宅（波爾克大街三五四○號）舉行，邀請大眾參加。喪家懇辭花圈，請改以詹姆斯的名義捐款給他最喜愛的慈善機構：基層兒童醫院醫療專款。

基爾低頭看看手錶，九點四十五分了。也許跟他的夢有點關係，也許無關，不過基於他無法完全解釋的理由，他覺得必須出席這位基爾的追悼會。他把文章從報上撕下，然後回到樓上洗澡，穿上套裝、打了領帶，接著去尋找另一位詹姆斯•基爾位於波爾克大街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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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爾克大街是玫瑰公園貧民區內的一條死巷子，小路兩排停滿了車輛，基爾只得停到幾個街區以外的街道上。那一帶的房子破爛，門窗以木板封起，他希望回來時車子還在。

另一位詹姆斯•基爾住在窄小的木瓦平房，一尊塑膠聖誕老人領著四頭馴鹿暫歇在屋頂，搖搖欲墜。大根塑膠拐杖糖纏著聖誕燈，從前院的雪堆伸出。屋子是以褐磚蓋成的，搭有棕白兩色條紋鋁製雨蓬，周圍蔓生著火刺木。

令基爾最為吃驚的是大排長龍的人群，有兒童、有青少年、有成年人、也有老人家，他們沿著屋外的人行道排列，等候致上敬意。基爾站到排隊的行列中。

等待的同時，他觀察到另一位詹姆斯•基爾的三件事情。首先，前來致敬的人群形形色色，不光只有年紀層的差異。排在他後方的老夫婦樣貌高貴，男的穿義大利柏利歐尼名牌訂製套裝，打了古馳的絲質領帶，女的穿著毛皮大衣。從他們的談話，他推論他們之所以在此，是因為弱智女兒每日搭乘這位基爾所駕駛的校車，他對小女孩慈藹可親。

「他把校車駕駛座旁的前側座位保留給她。」那位婦人告訴她後方的某人，「別的孩子都說那是芮秋座。因為他尊重芮秋，別的孩子也跟著尊重她。」

相反地，基爾前面站的年輕人大概是十六、十七歲，儘管天氣冷，只穿著長袖T恤，頭髮染成黑色，一耳打了耳洞，鼻子也穿了孔，脖上掛的深色編鍊遮去了頸背上部分蛇紋刺青。他腋下夾了本書，基爾看不清楚書名。

他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情是，年輕人（在場有許多年輕人）都暱稱死者為阿詹或詹寶先生。

第三，無論他們是誰，無論他們背景為何，失落感顯而易見。

基爾詫異地看看四下，不斷告訴自己，這個人不過是個校車司機。屋內和屋外一樣簡陋，地毯是張酪梨綠的破爛粗毛布，由於人進人出已經濕了。入口通道以手繪瓷偶、塑膠植物與廉價的法國貓咪圖片裝飾，看似從車庫拍賣或平價大賣場清倉拍賣臺買來的那類藝術品。前門上方有張手繪木牌，上頭寫著：一切都因為兩個人的相愛。

約半個小時後，他來到客廳，基爾一家排成一列站在那裡答禮。有個豐滿的中年婦人盤起頭髮，穿著簡單黑色洋裝站在那一行的前頭，顯然是已故基爾的妻子。排在基爾前頭的年輕人開口，講話輕聲細語，基爾認為他嘴唇底下突出的釘釦大概讓他更加口齒不清。

「基爾太太，我想告訴妳⋯⋯」年輕人忽然激動得說不出話。「詹寶先生救過我的命。」

她親切地看著他，牽起他的手。「請把故事講給我聽聽。」

「那天實在很倒楣，我媽才拋棄我們，老師又在全班面前對我大聲斥責，足球隊員也痛毆我，還把我塞進垃圾桶，讓我在學校中庭滾來滾去。當下我決定要上吊了結生命。我下校車時，詹寶先生說：『小老弟，等一下。』他問我那裡不對，我說：『沒事。』可是他看著我，好像什麼都知道，他說：『有時候人生很嘔啊，對不對？』我說：『是啊。』他說：『我知道，有時候甚至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不過你知道嗎？我只是開校車的，一輩子都沒有錢，民眾整天對我按喇叭，沒有人長大後會希望成為我，可是我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你也是。』我開始哭，詹寶先生就說：『總有一天，你會變成大人物、每個人都尊重的人。』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可是他知道，他問我喜不喜歡看書，我說：『喜歡，大多看科幻小說。』他說：『我也是。』然後給了我一本他正在看的書，是《魔戒前傳︱哈比人歷險記》，他說我會喜歡。」

「從那時候起，我們每天都聊天，最後一起把整套《魔戒》三部曲看完，花了我們一整學年的時間，他陪我走過那段日子。」這名青少年擦了擦眼睛。

「所以你就是史戴凡。」基爾太太露出溫暖的笑容說：「基爾跟我說了好多你的事情。」

年輕人說：「阿姨，因為他，我今天才能在這裡。」

「謝謝你跟我分享那個故事，我們都會想念他的，是不是？」
「當然，阿姨。」他拿出帶來的書。「這是他的書，我們聊這本書聊得很開心，我想還書。」

她把書拿過去，是弗蘭克所寫的《活出意義來》。「這是基爾最喜歡的書。」說著，她把書交還給他，「你留著，我知道他希望你留著。」
年輕人的眼睛湧出淚水。「謝謝，阿姨，我會非常珍惜它，願上帝保佑妳。」

「願上帝保佑你，史戴凡。」 

年輕人用衣袖擦擦眼淚，然後往前走。那名婦人注視基爾，然後伸出手。「你好，我是瑪莎。」

「妳好，請節哀順變。」
「謝謝，基爾是上帝派到這世間的好人。」

基爾陡然感到些許的不自在，「來了很多人。」

「他很單純，卻感動了很多人的生命。」
「嗯，我真心為妳覺得遺憾，大家會懷念妳的先生，少了他，世界少了一些光輝。」
「謝謝你來這一趟。」

基爾隨著行列繼續移動，另一位基爾有三名子女，兩個女孩看起來像是高中生（雖然其中一位已經結婚了），另一個年輕人大概是吉米的年紀，高高瘦瘦的，留著褐色的刺蝟頭，身上的海軍細條紋套裝不甚合身。他站在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子旁，基爾猜想那是他的妻子。基爾走近時，這位年輕人伸出手，「我是丹尼。」

「節哀順變。」
「你怎麼認識我爸爸的？」

基爾勉強擠出個答案，「其實我跟他不是很熟，我們只是不期而遇。」

「他就是那種人，對吧？一見到他，就感覺他是你的朋友，他是每個人的朋友。」

年輕人流出眼淚，身旁的妻子摟住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幸運他能做我的父親。」
基爾望著他片刻，然後說：「你真的非常非常幸運，願上帝保佑你。」

「謝謝。」

基爾走到屋外，雖然已經過了十二點，依然有人陸續抵達，隊伍排得比他抵達的時候還要長。只是個校車司機而已。他回到車上時打了電話給琳達。

***

「琳達，妳已經跟在我身邊很長的時間了，目睹我的改變，除了事業上的改變，還有我個人的改變。妳看著我的兒子在沒有真正父親的情況下長大，妳看著我的婚姻破碎，不管妳喜不喜歡，妳見證了我的人生，因而讓妳處於一個特殊又不值得羨慕的立場。」基爾在她面前蹲下。「所以，我需要妳的幫忙，我希望妳替我列出非常特別的名單。」

琳達揚起一邊的眉毛，「名單？」

「我需要我傷害過的每個人的姓名，以及我對他們犯下的惡行。還有，我需要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我想要彌補他們。」他低頭看了一會，彷彿自己這番語言的壓力剛剛落到身上。「可能的話，我想改正錯誤。」他抬起眼又看著她。「妳願意幫我嗎？」

「你希望我什麼時候開始做？」

「越快越好，我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

她仔細想了想，「我可以辦到，還有其他事情嗎？」

「沒有，目前這樣就行了。」

她站起來，「那麼，我最好帶梅森回家，麥克斯在家。」

基爾站起來，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不過又迅速拿開，彷彿看出這個動作令她感到不自在。「謝謝妳來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