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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辦人之一的謝金魚,終於產出了第一本主題著作《崩壞國文》,並且鎖定唐代這些玻璃心的文人 國文永遠都在崩壞。事實上,我要說的是,所謂的「國文」究竟是哪個國的國文本身就是個問號,而不管是哪國的文學,全都是在崩壞中獲得新生。 |
這些詩文在唐代滅亡後的一千三百年來不停散佚,不管是戰爭、火災、水災或其他天災人禍,都造成了唐代文獻不可逆的傷害。今日存留下來的唐詩,很可能不到整體唐詩的十分之一,清代所修纂的《全唐詩》僅收錄四萬多首,造成許多讀者痛苦童年的《唐詩三百首》,更是選輯中的選輯。
如果說詩文是一個人留在世上的聲音,那麼有無數的聲音就這樣消失了。然而在萬千唐人中,有一個人的聲音仍然超大,而且始終自顧自地在世界迴盪著,讓人很想指著他說:「你是在大聲什麼啦!」
那就是白居易,一個造成我童年嚴重陰影的男人。小時候我媽逼我背他的詩,一上來就〈琵琶行〉加〈長恨歌〉,我當時只想,如果有一天可以見到白居易,我一定會揍死他。
然而,在我長大之後,我決定跟他和解了,原因為何,且讓我道來。
▍在那個等待的年代,「已讀還沒回」的真性情
白居易,在國文與歷史課本中非常有分量,然而,他的人生始於白媽媽不快樂的婚姻。白媽媽嫁了一個年紀足可當她爸的丈夫,早早就守寡,孩子又還小,壓力當然很大。於是,她帶著白居易兄弟開始了寄人籬下的日子,也因此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所以白居易兄弟自小就經歷了人生中的各種折磨。
白居易在少年時進入長安,試圖以科舉翻身,也得到了一些長輩的幫助,可是他的運氣和家世不像老柳那麼硬,磕磕碰碰地考了十幾年,一年一年地考上去,直到三十多歲才算成功當上公務員。
就在這時候,白居易遇到身世背景和他極度相像的元稹,加上兩人對於詩文的看法也很相似,變成知交一點都不意外。他們的交情非常深厚,在兩人各自被貶謫的時候,寫下「垂死病中驚坐起,笑問客從何處來 暗風吹雨入寒窗」「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之類的詩文來思念彼此,完全是有道理的。
(元稹的故事也是要另起一章的人物)
為什麼呢?大家不妨想想,在你最痛苦的時候,你沒有辦法打電話向朋友抱怨工作、抱怨人生;在你最傷心的時候,你也無法即時向朋友傾倒負能量;當你接到好朋友的信,信上說他生了很重的病、交代如果死了要請你幫忙照顧他的家人。可是⋯⋯落款的時間是一年以前,你完全不知道對方是生是死,想去看他,但是不行,官員不可以隨意離開自己的轄地。而且就算你三個月都不休假,累積起來的假也只夠走個三分之一或一半的路程。
因此,白居易跟元稹對彼此的思念,並非矯情。那是一個等待的時代,是傳LINE已讀不回三秒鐘就會胡思亂想的我們,也得放慢理解才能稍稍體悟的時代。
不過,白居易和元稹最大的差別恐怕是他們的妻子。
白居易有一個沒結果的前女友和後來的一些姬妾,不過,他和妻子倒是白頭偕老,共貧同富。由於家裡的經濟狀況不好,白居易一直拖到三十好幾才娶妻,在那個時代,完全就是個魯蛇。白妻楊氏出身高門,她的堂哥們都是當時有名的官員,白居易也因為妻子的關係有了一票大舅子小舅子的後援,楊氏的親戚也很常出現在他的詩文中。
▍讓我們尊敬白太太
如果要說白居易一生中有什麼奉行不悖的座右銘,我想很可能是:「寫詩就是生活、活著就要寫詩」,因為他做任何事都可以寫詩。因此,在和這些大舅子小舅子三叔公六姨父交際、聯繫或問候時,他寫詩;連在家裡,也不忘寫詩給妻子。
白妻楊氏雖出身顯貴,但她並非我們印象中那種奔放自由的唐代女性,而是一直以溫婉樸素的形象出現。她讀書不多,有可能不大識字,遇到本性囉嗦、愛寫詩的白居易,實在是有點無奈。如果以她的角度來想,她得照顧他一大家子,還要被他一直說:「我可能沒什麼成就,但是妳可不可以學孟光一樣舉案齊眉呢?」遇到這種事情,如果是我的話,應該就會拿案直接往他頭上砸去吧?
但楊氏還是很包容這個囉嗦的丈夫。在白居易的人生中,楊氏的支持相當重要,尤其如果有一大家子人靠著一個人的薪水吃飯時,持家就是主婦們的工作了。
如同其他的唐代官員,白居易曾在京城為官、也曾外放到地方。在他正常的外放時,心情會比較好,他甚至會把自家仿作的長安口味餅送給朋友;但是在他貶謫到江州的時代、也就是〈琵琶行〉寫成的那幾年,他一開始的心情起伏很大,讓人懷疑他是否有病。
▍幹話界的奇才,廢文界的霸主,去小七也打卡
他有時候就算吃了還滿香的白米飯配冬莧菜(當時叫葵菜),明明自己也說白飯香軟、葵菜鮮美,所以吃得很飽,即便如此,他還是要在詩的最後來個回馬槍:「憶昔榮遇日,迨今窮退時。」意思是:「唉,我以前多麼風光啊,結果現在竟淪落到吃野菜。」
每次看到這裡,我實在替南方的食材感到不值。鱉肉的口感其實像裹了太白粉皮的嫩雞肉,營養價值很高,而鱸魚、野菜和白飯搭配起來應該也不差,被他寫成這樣,實在太對不起盤中的山珍海味。
有時候,我總想,如果我是元稹,或許也覺得頭痛,不是前一封信才說不錯?現在又在那邊說好油膩好哀傷,難道是男性更年期提前來到?
(韓愈寫了可多美食札記。飲食成為他們從帝國的中心前往邊境時,最難以適應又不得不適應的問題。)
如果你以為白居易只會這麼煩,那就錯了。我必須再三提醒,白居易是個囉嗦鬼,他幹什麼都可以寫詩,就像那些吃個大亨堡都要打卡的重度FB控一樣,他早上起來吃了蔬菜配飯會寫詩、中午喝了茶會寫詩、下午陪孩子玩會寫詩、晚上太太叫他穿暖一點也會寫詩⋯⋯因此,我們得以一窺這個男人反反覆覆的心思,也可以感覺到,當他的老婆還真是一點都不輕鬆。
在江州安頓下來之後,白居易已經比較可以接受南方的飲食,於是他吃著鱸魚喝著酒,又開始放話了:「老家沒這美味,幹嘛一直想回家?(故園無此味,何必苦思歸?)」
是說,那你之前在那裡說很愁煩是在愁什麼!
江州位在湖南一帶,而後,白居易又被派去靠近四川的忠州。這次,他和弟弟白行簡一起從江州出發,途中與元稹見了面,接著就溯長江而上赴忠州就任。
忠州不像江州有那麼多鮮魚,這下他脆弱纖細又敏感的神經就發作了。他隨即寫信給元稹,說這裡土地貧瘠,生計艱難,他吃飯只能吃「飯下腥鹹白小魚」,明明就很在乎自己吃不好,他卻偏要說:
「飽暖飢寒何足道,此身長短是空虛。」
這十四個字如果翻譯成現代的用語,就是:「讓哥哀傷的不是吃不飽穿不暖,是空虛!」這種假掰文青情調,放在今日也不陌生。
▍自言自語、自得其樂。說不上非常高雅但也俗得很可愛
白居易篤信佛教,在晚年,他開始多吃蔬菜,尤其是鮮香的竹筍和冬莧菜,常是他的早餐。即使是正餐,他也不再以牛羊肉為主食。這位一路囉嗦到他死掉為止的男人,寫了一首標題落落長的詩〈二年三月五日齋畢,開素當食,偶吟贈妻弘農郡君〉,讓我們看見他在晚年的家居人生。
魴鱗白如雪,蒸炙加桂薑。
稻飯紅似花,調沃新酪漿。
佐以脯醢味,間之椒薤芳。
在這頓飯中,楊氏替他準備的是新鮮的白肉魚,加了肉桂和薑清蒸,剛煮好的紅米飯上淋上奶汁醬,再佐以花椒和薤菜調製的肉食醬。
楊氏為什麼要準備這些重口味的菜色呢?因為白居易剛吃完長齋,得開開葷。而且不只是白居易食指大動,就連家裡的小侄孫或外孫們,都跑過來圍在他旁邊,想向爺爺多要幾口來吃。
此時,楊氏走進來,她已經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受封郡君,卻還是被這死老頭一天到晚在詩裡叫「山妻」(我家那黃臉婆)。
這首詩裡,白居易又開了太太的玩笑,他說:
山妻未舉案,饞叟已先嘗。
憶同牢巹初,家貧共糟糠。
今食且如此,何必烹豬羊。
況觀姻族間,夫妻半存亡。
偕老不易得,白頭何足傷。
他用自嘲的口吻說:「黃臉婆你還沒舉起小餐几來,我這愛吃的死老頭已經先嚐了菜。哎呀,想起當年結婚的時候,家裡很窮,委屈你和我一起吃苦,現在我們可以吃得上這樣的菜,又何必殺豬吃羊呢?再看看親戚之間,不是丈夫先死就是妻子先走,能夠一起走到現在不容易了,又何必為了白頭髮傷感呢?」
我們不知道楊氏的回覆如何,但這自言自語、自得其樂的白居易,在他人生的最後,享受了一段平靜安逸的時光。
妻子替他準備的小餐几上,既有來自北方的酪漿與肉醬,也有南方的魚和米。他的人生已經圓滿,即便是他多年來的無後之嘆,也因侄子過繼、女兒產下外孫而得到了慰藉。在洛陽這座交會南北的城市中,白居易毫無遺憾地離開人間。
在他死前,他把所有的詩文編成了文集,請人抄錄完整後,分藏在廬山、洛陽與蘇州的三座寺廟中;又把一部傳給了姪兒阿龜,另一部交給女兒阿羅,確保世上總有人會把他的詩文傳唱下去。
因此,直到今天,我們還能聽見一千三百年前的這個男人,在他人生不同時期的碎碎念,也還能看見他的食案上擺過哪些食物。
我小時候很討厭的白居易,在我長大後試圖了解唐代的生活時,提供給我許多有趣的線索。我總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穿越去見他,我應該會對他說:
謝謝你,老白,你是萬千文史學人的好朋友。
--本文非全文,節錄《崩壞國文:長安水邊多魯蛇?唐代文學與它們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