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書店受不了,只好集體寫信給作者陳情:「希望你以後能在夏天出版新書。因為,在人人穿大衣的冬天,您的書太容易被順手牽羊了。」
他是以色列年輕人最崇拜的小說家,艾加.凱磊。他只用以色列文、只寫短篇小說,卻銷售全球將近40個國家,尤其登上外文文學最難攻打的美國暢銷榜Top5。筆下有將近50個故事被改拍影片。
艾加.凱磊自幼患有氣喘,為了與身邊的人溝通,培養出一個習慣:把想說的話縮成短短的,並且只說重點。他最受歡迎的作品《忽然一陣敲門聲》在美國出版時,作家們紛紛為他的故事獻聲,在廣播節目中朗讀;這本作品剛搬上台灣,文壇及創意人士蜂擁推薦,吳定謙導演為影片獻聲配音,插畫 Forest 以畫圖推薦,而張國立更全新創作一篇情境式推薦文,要求搭配〈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服用。出版不到40天,已經再刷七次,日前更衝過胡賽尼、東野圭吾新書,以及名家馬奎斯,拿下誠品翻譯文學類冠軍。
每篇故事從八百字或到一萬字,以極為罕見的文字魔力,為苦悶現實召喚改變的可能,以及認識到:原來短篇小說也具有讓人難以釋卷的魔力。例如說,你想過你說過的謊,其實都成真的生活在某個地方嗎?例如那隻瘸腿的狗,那位生病的叔叔,還有被家暴的親戚....,你有勇氣進入自己創造的〈謊言之地〉嗎?
(香港導演彭浩翔正籌拍這部短篇,並為凱磊新書撰文推薦)
〈謊言之地〉
羅比七歲那年第一次說謊。媽媽給他一張舊舊皺皺的鈔票,叫他去雜貨店買一包菸。羅比沒買菸,買了蛋捲冰淇淋,把找回來的零錢藏在公寓後院的大白石下面。媽媽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有個身形巨大、缺了顆門牙的紅髮男孩在街上攔住他,打他耳光,搶走了錢。媽媽信了。此後羅比不停說謊。上高中的時候,騙輔導老師說他阿姨得了癌症,輔導老師信了,他就在海灘上整整逍遙了一週。當兵的時候,這位不存在的阿姨在他不假外出時眼睛瞎掉,救了他一命,別說拘留了,連禁足都不用,完全沒受罰。還有一次,他上班遲到兩小時,理由是遇到一隻被車輾過、癱在路邊的狗,羅比不得不帶牠去看獸醫。在這個謊裡,狗兒最後雙腿癱瘓,只剩兩條腿能走,幫羅比逃過一劫。羅比這輩子說了許多謊話,謊話裡的人有的缺胳臂,有的生病,有的受傷,有的死掉,有的走路,有的開車,有的穿禮服,有的會偷東西,全是他靈光一閃想到的,他真想不到會和他們再次相逢。
一切都是從那個夢開始的。那是個朦朧的短夢,死去的媽媽出現在夢中。他倆坐在一塊草蓆上,四周是無邊無際的純白,這夢沒有細節,沒頭也沒尾。在他們身旁有台泡泡糖販賣機,舊式的那種,上方圓型的透明容器裡裝著泡泡糖球,你投硬幣進去,轉一下旋鈕,就會有泡泡糖掉出來。在羅比夢中,媽媽說她受不了死後的世界,那裡的人很好,但是沒有香菸。不只沒有香菸,也沒有咖啡,沒有廣播節目,什麼都沒有。
「你得幫幫我,羅比,」她說,「你得幫我買顆泡泡糖。你是我一手養大的,兒子,這麼多年來,我什麼都給你,什麼都沒跟你要,現在該是你回報老媽的時候了。買顆泡泡糖給我。我要紅色的,如果買不到紅的,藍的也可以。」羅比在夢中翻遍口袋,希望能找出點零錢,可就是沒有。他含著眼淚說:「沒有零錢,媽媽,我找遍口袋,一塊錢也沒有。」
清醒的時候他從來不哭,居然會在夢裡哭,也太奇怪了。「石頭下面找了沒?」媽媽緊握住他的手。「說不定銅板還在那裡?」
然後他就醒了過來,那天是週六,清晨五點,天還很黑。羅比不知不覺上了車,開到小時候住的地方。週六早上不塞車,不用二十分鐘就到了。一樓從前是雜貨店,現在是家百元商店;隔壁的修鞋店現在成了手機店,瘋狂提供各種手機升級方案,彷彿沒有明天。
但是建築物本身沒變。他們搬走二十多年了,這棟房子都沒重新粉刷過。院子還跟從前一樣,有些花,有個水龍頭,有個生鏽的水錶,還有雜草。在牆角,在曬衣繩旁邊,有塊白色的大石頭躺在那裡。
他是在這棟房子裡長大的,如今站在後院,身穿大衣,手拿塑膠大手電筒,感覺好奇怪。週六早晨五點三十分。如果這時候鄰居出現,要怎麼跟人家說?我夢到過世的母親叫我給她買泡泡糖,所以來這裡找零錢?
這麼多年了,石頭還在原處真奇怪。不過想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石頭又不能站起來走掉。他小心翼翼將石頭移開,怕下頭藏著蠍子。結果沒有蠍子,沒有蛇,但是也沒有硬幣。只有一個洞,直徑像葡萄柚那麼大,光從裡面照出來。
羅比想看看洞裡怎麼回事,但那光照得他頭暈。他遲疑一秒,就把手伸了進去。他躺在地上,把整隻手臂都伸進洞裡,直到肩膀,想要摸到洞底,但那洞沒有底,只摸到一塊冰涼的金屬,摸起來像個旋鈕,像是泡泡糖販賣機的旋鈕。羅比使盡力氣去轉,也感覺到那旋鈕動了,接著應該會有泡泡糖滾出來。糖球應該會從機器的金屬內膽滾出來,滾進滿心期待的小男孩手裡才對。這些事應該發生,但是並沒發生,羅比一轉完旋鈕,就到了這裡。
「這裡」是另一個地方,卻讓人覺得好熟悉。和夢見他媽媽時一樣,全白,沒有牆,沒有地板,沒有天花板,沒有陽光,只有無垠的白和一台泡泡糖販賣機。不,除了泡泡糖販賣機,還有一個滿身臭汗的紅頭髮醜男孩。不知怎的,羅比先前沒注意到他。羅比還來不及對男孩笑,來不及說句話,那紅髮男孩就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踢得好用力。羅比痛得蹲下來,這麼一來,兩人差不多高,那孩子直視羅比的眼睛。羅比知道兩人沒見過面,可是又覺得他面熟,就問眼前的男孩:「你是誰?」「我?」那孩子不懷好意地笑笑,嘴裡缺了顆門牙。「我是你的第一個謊。」
***
羅比努力站起來,被踢到的地方還痛得要命,那孩子卻已不見蹤影。他仔細看看泡泡糖販賣機,除了糖球之外,裡頭還混了些半透明的塑膠球,球內裝著小玩意。他翻遍口袋找不到零錢,才想起皮夾讓那孩子搶走了。
羅比跛著腳漫無目的往前走,這一片白茫茫之中除了泡泡糖販賣機什麼都沒有,所以他盡量遠離它,每走幾步就回頭看看它有沒有變小一點。
有一次回頭他發現了一隻德國牧羊犬,在狗旁邊有位骨瘦如柴的老人,有一隻眼睛是玻璃做的,沒有手臂。羅比一眼就認出那條狗,因為牠後腿癱瘓,要靠前腿拖著走,正是他謊言裡那條被車輾過的狗,走得吃力加上興奮,喘得要命。牠見到羅比好高興,舔他的手,雙眼閃閃發光專注地望著他。至於那個皮包骨的人,羅比就不認得了。
他說:「我是羅比。」
「我是伊格爾。」老人自我介紹,用鉤子手拍拍羅比。
尷尬了幾秒後,羅比問:「我們認識嗎?」
「不認識。」伊格爾舉起狗繩。「我在這裡是因為牠,牠在好幾哩外就聞到你的味道,急著過來。」
「那麼,我們之間……沒有關係?」羅比鬆了口氣。
「你和我?沒有,我們沒有關係,我是別人的謊。」
◎凱磊曾受波蘭建築師Jakub Szczesny之邀,以實驗性質住進了「全世界最窄的房子」,
屋內僅容一人通行,但具有完備的機能。就像凱磊筆下的短篇,擁有一本好小說該具備的所有特質。
這間窄屋也因此命名為 「凱磊之家」。◎
羅比本想問他是誰的謊,但不知在那裡問這種問題算不算失禮。其實他還想問這究竟是什麼地方,除他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人,或者照他們的說法……有沒有別的謊。可是他想這恐怕是個敏感的話題,不該急著問,所以就沒說話,先拍拍伊格爾的殘障狗。牠是隻和善的狗,見到羅比很高興。羅比不禁難過起來,後悔當初說謊時出口太重,不該讓牠這麼痛苦。
幾分鐘後,他問伊格爾:「那台泡泡糖販賣機吃的是哪一種硬幣?」
老人說:「義大利里拉。」
羅比說:「剛剛有個小孩把我的皮夾搶走了。但是就算皮夾還在,裡面也沒有里拉。」
「缺了顆門牙的小男孩?」伊格爾說。「那個小人渣,什麼都偷,就連狗食也偷。我是從俄國來的,在那裡,他們會讓這種小孩只穿內衣站在雪中,全身凍到發藍才准進屋。」伊格爾用鉤子指向後褲袋。「我有些里拉在這裡面,你自己拿吧,我請客。」
羅比猶豫片刻,還是從伊格爾的口袋拿出一個里拉,表達了感激,並想用自己的Swatch手錶作為回報。
「謝謝,」伊格爾頷首致意,「可是我要一只塑膠錶做什麼?再說,我又不急著到哪裡去。」
他見羅比還想找東西送他,就叫羅比別找。「反正我欠你人情。要是你沒編出這隻狗來,我在這裡會很孤單。所以我們算是扯平了。」
羅比跛著腳快步朝泡泡糖販賣機走去,那紅髮男孩踢得他真痛,但現在好一點了。他把里拉放進投幣孔,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轉動旋鈕。
他發覺自己伸長了四肢,躺在舊家後院地上,黎明的光線在天空中畫了幾抹深藍。羅比收回伸進洞裡的胳臂,張開拳頭,手裡有一顆紅色的泡泡糖。
***
他離開前把石頭放回原位,也沒自問剛剛在洞裡究竟是怎麼回事,默默上車,倒車,開走。那顆紅色的泡泡糖放到了枕頭下面,要給媽媽,如果她再入夢來,就可以給她。
起初羅比一直想,想那個地方,想那隻狗,想伊格爾,想他說過的其他謊。算他好運,沒遇上那些。其中一個謊話是對前女友露西講的,某週五他無法去她爸媽家吃晚飯,就說他住在納坦亞的姪女被丈夫打了,說那男人揚言要殺她,羅比不得不去擺平。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出那麼曲折的故事,也許是覺得事情說得越複雜反常,她越可能相信吧。無法出席週五晚餐時,有些人會用頭痛之類的藉口,他不會。因為他,因為他編了那些故事,所以有了一個瘋狂的丈夫和一個受虐的妻子,就在不遠處,在一個地洞裡面。
他沒再回洞裡,但是和那地方有關的某樣東西卻一直跟隨著他。起初他還是會說謊,不過謊話變成正面的了,故事中不會有人打人,不會有人跛腳,不會有人得癌症死掉。上班遲到的原因是幫阿姨澆花,因為她去日本看事業成功的兒子。參加產前派對遲到,是因為有隻貓在他門前台階上生了寶寶,他得照顧小貓。諸如此類。
正面的謊話只有一個問題,就是比較難編,要編得可信並不容易。一般來說,如果你跟人家講的是件壞事,人家立刻就會相信,因為感覺上很平常;如果你講好事,人家反而會起疑。所以,漸漸地,羅比就不太說謊了,主要是懶得說。時間過去,他也漸漸不再去想那個地方,那個洞了。可是有一天,他聽見會計部的娜塔莎對老闆說,她叔叔伊格爾心臟病發,所以她得請假。那個可憐人是鰥夫,在俄國意外失去雙臂,現在心臟又出問題,很孤單,很無助。
會計部的主管什麼問題也沒問,立刻准假。她回自己的辦公室拿了包包就離開大樓。羅比跟著娜塔莎走到車子旁邊,當她站住從包裡拿鑰匙的時候,他也站住。她轉身說:「你是採購部的吧?是沙古利的助理?」
「是的。」羅比點點頭。「我叫羅比。」
「好,羅比,」娜塔莎露出不安的俄式笑容,「有什麼事?你要怎樣?」
「是妳說的那個謊啦,剛剛,妳跟會計部主管說的那個人,」羅比講得結結巴巴,「我認識他。」
「你一路跟著我走到車子旁邊,就為了罵我是騙子?」
「不,」羅比說,「我不是要罵妳,真的。妳說謊沒有關係,我也說謊。但是妳謊話裡的這個伊格爾,我見過。他是萬中挑一的好人,而妳……恕我直言……妳讓他的日子很不好過,我只是想……」
「讓開好嗎?」娜塔莎冷冰冰打斷他的話。「你擋到我的車門了。」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扯,但是我能證明。」羅比感到越來越不自在。「這個伊格爾少了眼睛,我是說,他有眼睛,但是只有一隻。妳一定在某一次的謊言中說過他失去眼睛的事,對不對?」
娜塔莎原本已經要上車了,聽他這麼一說,就停住不動。「這事你從哪兒聽來的?你是斯拉瓦的朋友?」
「我不認識叫斯拉瓦的人,」羅比喃喃地說。「我只認識伊格爾。真的,妳想去的話我可以帶妳去見他。」
他們到了他舊家後院。羅比移開石頭,躺在濕濕的泥土地上,整條胳臂伸進洞裡。娜塔莎站在他身旁,他伸出另一隻手說:「抓好喔。」
娜塔莎看看腳下這伸長了手的男人,三十出頭,長得挺好看,白襯衫原本乾乾淨淨熨得筆挺,現在不那麼乾淨也不那麼挺了。他有一條胳臂在洞裡面,臉貼著地。
他說:「抓好。」她就牽住了他的手,心中忍不住要想,真不曉得為什麼老是和怪人搞到一起。起初他在車子旁邊胡說八道,她還想他可能只是想搭訕,挺可愛的。但是現在她明白了,這個眼神溫柔笑容羞赧的男人真的是個瘋子。
他的手指緊扣住她的手指,將近有一分鐘兩人動也不動,他躺在地上,她站在旁邊,微彎著身子,滿臉困惑。
「好了,」娜塔莎語氣溫柔得像在做心理治療,「手抓好了,然後呢?」
「然後,」羅比說,「我就要轉動旋鈕了。」
***
他們找了好久才找到伊格爾。一開始先遇到的是個毛很多又駝著背的傢伙,只會講西班牙語,肯定是阿根廷人。接著是另一個娜塔莎編出來的謊:戴小圓帽的警察。他過度熱心,非要把他們攔下來檢查證件不可,但他沒聽過伊格爾。最後幫忙解決了問題的是羅比那遭受家暴、來自納坦亞的姪女,他們發現她正在餵羅比不久前才剛編出來的小貓咪。她說有好幾天沒看見伊格爾了,但她知道上哪兒找他的狗。而那隻狗呢,舔完羅比的手和臉,就高高興興把他們帶到伊格爾床邊。
伊格爾狀況很不好,臉色灰黃,一直冒汗。但他一看見娜塔莎,臉就發亮,激動得起身相擁,即使連站都站不住,也顧不得。娜塔莎哭了起來,求他原諒,因為這位伊格爾不但是她撒的謊,也是她的叔叔,雖說是編出來的叔叔,也還是叔叔。伊格爾要她別難過,儘管她為他創造的這個人生不太好過,但他每一分鐘都很享受。而且她不用擔心,跟之前明斯克的火車出軌、奧德薩的搶劫、海參崴的雷擊和西伯利亞的狂犬病狼群比起來,心臟病真的不算什麼。他們回到泡泡糖販賣機旁,羅比放進一里拉硬幣,握住娜塔莎的手,讓她來轉旋鈕。
回到後院,她發覺自己手中有個塑膠球,球裡面有個小東西,是個醜醜的墜子,金色的,形狀像顆心。
她說:「你知道嗎,我本來要跟朋友去西奈玩,今晚出發,待個幾天。可是我想還是打電話取消好了。明天我要來照顧伊格爾,你要不要一起來?」
羅比點點頭。他知道若要陪她過來,就必須說謊請假,只是不知道要說什麼謊。無論如何,那個謊一定會是快樂的、明亮的,充滿花朵和陽光。誰曉得呢,說不定還會有一、兩個小寶寶,而且臉上都帶著笑。
--故事摘自《忽然一陣敲門聲》,以色列書店作品失竊率最高作家艾加.凱磊
聽聽吳定謙導演說個書中故事:〈我們口袋裡有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