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報上姓名,聽到一聲:「啊喔──!」
我心中納悶這是怎麼一回事,但嘴上仍照常說:「你好,這裡是110。柏林警局,請問你是哪位?」
又傳來一聲:「啊喔──!」
照片中接聽電話的,是警察席德.約拿.古騰拉特。席德生於1966年,曾任職於柏林警察局的110勤務指揮中心長達10年,專職接聽報案電話。他擁有罕見的工作經驗與人生閱歷,能以極深的同理心面對形形色色的來電者。
這是其中一個真實故事「快樂的菲力克斯」
*
清晨抵達110勤務中心後,車位早已被停滿了,同事們紛紛對我投以同情的眼光。看到前五個穿著上漿襯衫、打著領帶的馬屁精對我道早安,我簡直想揍人。女上司和我握了握手,問我是不是離家出走才板著一張臉,我回答「沒錯」,接著倒了杯溫熱的咖啡,拖著腳走向我的座位。工作的前幾個小時無比乏味,彷彿過了幾百年之久,而我竟然尚未對任何人發出怒吼,真是意外。
接聽了各種在週一早晨懷著惡劣情緒的來電,我已是半閉著眼睛在接電話了。
這次我報上姓名,聽到一聲:「啊喔──!」
我心中納悶這是怎麼一回事,但嘴上仍照常說:「你好,這裡是110。柏林警局,請問你是哪位?」
又傳來一聲:「啊喔──!」
其實我已經想掛電話了,但這麼做有損專業形象,我只好告訴自己:說不定話筒另一端有人差點被自己的血嗆死,因此開不了口,難道你要掛他電話嗎?
我再問一次:「這裡是110,請問你是哪位?」
接著,耳機裡傳來:「啊喔──偶要灰力克斯!」
太好了,我從來沒遇過這種事,這下難道要套上白色長袍,開始扮演語言矯正師?正當我打算尿遁,對方又開口了:「啊喔──里戴嗎?」
「是的,我在。」這下好了,我走不開。
「里要噁磨名勒?」他問我。
有那麼一瞬間,我打算快速吸氣、吐氣,假裝就這樣昏厥過去,可是這通電話感覺相當重要,再說也沒有人會來替我接聽,我只好回答:「我姓古,名叫約拿。」 「啊喔──耶辣!」他顯得很高興。
既然這是我的宿命,我也跟著說:「啊喔──!」 聊到現在,我們算是稍微熟悉了彼此,於是我模仿他,問道:「里瘀要噁磨嗎(你需要什麼嗎)?」
他又高興了一下,接著對我獻殷勤:「里真襖。」
我笑了。從起床到現在,這還是我今天第一次笑。「是啊,我很好,不過里瘀要噁磨嗎?」
接下來這句話我聽不太懂:「偶嘔了一遭迎翁船。」
好吧,有點問題,但不算嚴重,他已經盡力了,我得花點時間解碼。但我實在想不到什麼好答案,只好慢慢問他:「你說什麼?」
「啊,嘔了一遭迎翁船。」他有點生氣。
我還是不懂,為了理解他的話,又仔細想了想才問道:「你叫菲力克斯對不對?」
「位──偶要灰力克斯。」他又高興了起來,像個頑皮小孩似的。我也漸漸被他的愉快心情感染了。
「好,菲力克斯,再說一遍,你做了什麼?」
看我顯然聽不太懂,他這次也耐心地慢慢說,努力清楚表達:「灰力克斯嘔了一遭迎翁船,攏嗎?」
我瞇著眼睛,突然豁然開朗,大聲重複他的話:「菲力克斯做了一艘瓶中船。」
他大叫:「沒握(沒錯)!」
我不懂他為什麼要打110,但他一定是費盡心思才做出一艘瓶中船。我們倆都非常開心,因為溝通成功,也因為他的瓶中船。
我正因為兩人能互相理解而滿足,他又送出一句密碼:「灰力克斯嘔了一遭迎翁船,給麻阿,恩日!」
「啊──」我用了解的語氣說。
「啊啊。」他語帶驕傲。
我聽不太懂,有點尷尬,但終究還是得弄清楚:「為什麼要做?」
「給麻阿,恩日。」他很有耐心地重複。
哈,我懂了:「給媽媽,生日!」
「沒握!」他又大叫,而且我們兩人都笑了。我不曉得為什麼要笑,也不覺得瓶中船對大部分媽媽來說會是理想的生日禮物。不過我很肯定菲力克斯的媽媽會很高興,因此大方讚許他:「菲力克斯,你真的很棒!」
接著,我聽見他後方傳來溫柔的女性聲音:「菲力克斯,你在做什麼?」語氣就像愛貓人士在呼喚四隻腳的小可愛,也許有人會覺得這聲音「太甜」,但卻是發自內心深處。她立刻接過電話,聽到我自稱是警察,還嚇了一大跳:「真的很抱歉,我兒子有智能障礙,但他沒有惡意。」
「沒事的。」我安慰她。為了讓她諒解,我又補充說明:「其實這是我今天接到最令人開心的一通電話,我們一起大笑,知道彼此都喜歡船,還共享一個小秘密呢。」我問她:「菲力克斯幾歲?他每天都很開心嗎?」
她有點驚訝地告訴我,菲力克斯已經21歲了,「他每天都很開心。他就像我的陽光!這不容易啊,他永遠只有4歲,而我卻不曉得還能活多久,但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笑著開始,笑著結束。」
「真好,菲力克斯是個很棒的孩子呢。只可惜21年前,產檢技術還沒有現在這麼發達。」我說。
「你又怎麼知道,當年我不曉得自己將面對什麼樣的命運?」她輕聲而自豪地回答。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致意:「抱歉。正是像妳這樣的人,讓我們的工作有了意義。再見──我可以再跟菲力克斯說句話嗎?」
「好啊!再見。」她向我道別,把電話交給菲力克斯。 「啊喔──耶辣!」他叫道,雖然不知道他能聽懂多少,但我仍想告訴他:「媽媽很好喔,你是個好孩子。你讓我心情很好,謝謝你打電話來,保重喔,再見。」
「再厭──耶辣。」他對著話筒大叫,笑著掛上電話。
早上那五個打領帶的馬屁精同仁之中,有一個坐在我前面,他轉頭對我說:「現在可好了,以後這孩子每天都會打電話來!」
「希望囉,」我嗆他:「你要是敢不好好對待他的話⋯⋯」
《聽擊者》每一段真實遭遇都穿透了話筒,讓我們「聽」見:生命本身,就是最動人的故事。
延伸閱讀:
一個五歲的孩子,半夜打電話到110。
孩子纖細、微微顫抖的聲音,問著話筒那端的我:「媽媽真的去天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