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同學會的缺席者

同學會這樣的主意一定是由那些受歡迎的成功人士想出來的,他們曾經風靡全校,難以忘懷那段時光,希望重溫過去那段輝煌的日子,再度發光發熱。
然而,不受歡迎的人又為什麼出席這樣的同學會?是什麼樣的因素讓他們願意回到過去的角色裡?這幾年的時光一定讓他們有所改變,也或許,是為了向過去那段人生告別
……

楔子
最後的那一段路程,她是獨自一人騎完的;她向女友揮揮手,轉身繼續朝眼前的路途而去,腰脊挺直、輕柔的唱著歌,眼裡盡是無憂無慮的神采。
放學了。星期五下午,可以開始度週末了。
她把外套綁在身後的行李架上,就蓋在黑色帆布書包上,光溜溜的臂膀感覺到陽光的熱度。
蔚藍的天空高聳如放射狀的圓頂般伸展開,這一天的風和日麗可望為盛夏揭開序幕。
她在紅綠燈處煞車、踩地。這是一盞孤單的紅綠燈:騎單車的學童、輕型機車、汽車流量在市中心外的此處減少。
她完全的獨自一人,此處沒有汽車,也沒有公車經過。她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對於等待這無意義的紅綠燈感到無奈。
一輛送貨的廂型車在她身後停下,引擎聲帶著節奏的震動著。
貨車是綠色的。
女孩騎上單車繼續騎騁,廂型車超過她,拋下一縷濃厚的柴油油煙包覆著她。她咳嗽,用手揮揮油煙,不再踩踏板。
貨車朝著黑暗沙丘森林的方向駛去。女孩思索著她的約會,重新考慮要不要赴約。也許,她該選一個不是那麼偏僻的地點。

* * *

我站在海水浴場的入口處,雙手放在外套口袋裡,眺望著大海。今天是五月六日,就這個時節而言,今天的溫度太低了。除了一個像在尋寶的,海灘上杳無人跡。色彩如鉛一般的大海恣意咆哮著,夾帶著泡沫吞噬更多更多的沙粒。

更遠之處,一個年輕女孩坐在板凳上,蜷縮在襯墊外套裡的她也正眺望著大海。她腳上的鞋子堅固得足以抵禦寒風和雨水,腳邊躺著一個書包。離她所坐的不遠處,單車靠在鐵絲籬笆上。儘管人就坐在附近,她的單車還是上了鎖。

我就知道可以在這裡找到她。

她失神的凝望著大海,海風翻拍著衣服也不為所動;就算淡棕色的頭髮被海風拍打得在頭上打轉,她依然不為所動。

儘管無視於寒冷的天氣,這女孩卻有一絲脆弱的氣息觸動著我。

我認識她,卻猶豫著該不該向她開口,因為她並不認識我。可是,她該認識我的,我該讓她聽我說話,讓她理解,這一點非常重要。

我朝著板凳走去,目光仍然看著大海,彷彿只是來此享受憤怒的浪潮。

女孩的目光轉向另一邊,面無表情。有那麼一刻,她似乎想起身離開,卻任憑自己的孤獨遭受侵犯。

我們在板凳上並肩而坐,兩人的手都放在口袋裡,凝視著空氣和海水的消沒。

我該說些什麼,否則她很快就會離開,我們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到。然而,字字珠璣的時候又該說些什麼呢?

我深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向她時,她也正轉頭看著我。我們擁有同樣顏色的眼睛,表情約莫也相去不遠。

她大約十五歲,伊莎貝兒被謀殺時,正是這個年紀。

我看著大海,海浪帶來一陣又一陣的回憶。我不該回來的。

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報上一則簡短的公告。

兩個星期前,我就著一杯咖啡在廚房的餐桌上翻閱報紙。當時的時間是八點鐘,我已經打扮好、吃過早餐,但剩下的時間不多,只能很快瀏覽一下新聞標題。

我翻過報紙,側邊欄位的一則簡短公告
──「海爾德高中同學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是我的母校,當時已經和丹海爾德的其他幾所學校合併。

二十三歲的我,對於學生生涯告一段落感到非常欣慰,壓根沒有打算回去參加。

* * *

伊莎貝兒
哈曼在九年前一個炎熱的五月天失蹤。她從學校騎單車回家,但沒有到家。當時我們十五歲。

然而,早在那之前我就已經失去了她,我們七年級時開始漸行漸遠。可是,她在我的人生中佔有絕對重要的地位,現在依然如此,並再度開始主導我的思緒。

從一進小學開始,伊莎貝兒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形影不離,一天到晚窩在她的房間裡。伊莎貝兒有一組很酷的桌椅,我們坐在那裡享受可樂、墨西哥脆片、沾醬。我們聽音樂,天南地北地聊有興趣的事:友誼、愛情、她的第一件胸罩、班上誰第一個來月經以及誰還沒來。

我還記得我們開始疏遠時的感覺。

當時伊莎貝兒和我都是十二歲,剛上中學。我們會一起騎車去學校,進入各自的世界。我會淡入到背景之中,伊莎貝兒則越來越受歡迎。她一騎車進到校園裡,整個人就明顯變得不一樣,背挺得更直,不再咯咯地笑,以幾近女王般的傲慢姿態環顧四周,就連年紀較大的男生都不免對她目不轉睛。

伊莎貝兒的穿著也開始有所不同。她已經開始穿
B罩杯,我的荷爾蒙卻還在沉睡中,依舊戴著保護頸椎的安全帽。她剪去原本的黑色長髮,開始穿皮夾克和破牛仔褲,在鼻子和肚臍上穿洞。

有一天,我們一騎進校園她就拋下我,把單車鎖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帶著為她贏得注意力和尊敬的自信走向其他人。

我不敢跟上去,只能旁觀伊莎貝兒和班上其他的女生,她們一個個又高又瘦,穿著緊身上衣炫耀小肚肚;染過的金色或紅色長髮飄逸著,或隨意、小小撮地綁起來,包住他們古銅色的臉龐。她們都抽菸,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聊天。

我了解到自己錯過了什麼她們都知道的東西,但已經來不及了。

伊莎貝兒有癲癇,不過鮮少有人知道。她用藥物控制大發作,但有時候仍會失去知覺或輕微發作,通常快發生時我都看得出來。如果有時間的話,她會稍微示意,但多數時候我從她呆滯的表情或手上的抽慉就能看出來。

從前我們還一起騎車上下學,有時候她快要昏過去,我們因而必須在路上停下來。我會把車子靠在路邊,兩人坐在草地上;必要的話,穿著防水外套坐在大雨之中。大發作之後的伊莎貝兒會很累,我讓她坐在單車上推著她走。

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樣,可是一旦進入校園裡,我們的友誼便宣告結束。

她失蹤的那一天,我們已經兩年沒當朋友了,所以放學時我只是安靜地騎在她後面。當時她和蜜麗安
維瑟一起騎,她們常常在一起,我不想黏在她們後面,他們也不會喜歡。我回家騎同一條路線,可是必須騎慢一點才不會追上他們。伊莎貝兒和蜜麗安兩人手牽手,慢慢地騎著,我仍然可以看到她們挺直的腰肢,聽見她們無憂無慮的聲音。天氣很好,空氣裡還有著夏天的味道。

到了一個地方,蜜麗安應該右轉,伊莎貝兒和我通常繼續往前騎。蜜麗安的確右轉了,但伊莎貝兒也跟著右轉。我跟著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因為這並不是我平常騎回家的路線。我大概是想穿過沙丘森林區回家,由於此處非常偏僻,父母親禁止我這麼做。雖然如此,我還是常常走這條路。

我們一前一後騎到通往沙丘森林區的約翰
佛法勒大道,蜜麗安住在大道旁的一條巷子裡。她轉進去,對獨自繼續騎的伊莎貝兒揮揮手,我很訝異,還以為伊莎貝兒是要去蜜麗安她家。

我繼續騎在伊莎貝兒後方,保持著安全距離。路口變紅燈時,她下車,我停止踩踏板,希望紅燈很快會變綠燈,如果我們肩並肩騎著車又沒話可說會很尷尬。接著,一輛小型貨車停在她後方,在我接近時把我擋住。變綠燈了,貨車揚長而去,留下一股黑煙,伊莎貝兒上車繼續騎。如果我也直行就會騎在她的後方,但我不想這麼做,便右轉稍微繞路到沙丘森林區。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伊莎貝兒。

我對當時的記憶很模糊。有時候,不重要的細節記得清晰無比,重要的事卻記不清楚,真是奇怪。比如說,我不記得那天有什麼特別之處,除了我騎在伊莎貝兒和蜜麗安的後面,她們如何彼此信賴地把手放在對方的手臂上。我甚至不記得知道伊莎貝兒失蹤的那一刻,只知道後來母親所告訴我的。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時雙方父母就認識了,但也隨著我們的友誼生變而轉淡。當天晚上伊莎貝兒沒有回家時,她的母親打電話給我媽媽,媽媽上樓到我房間時,我正忙著寫功課。她問我是否知道伊莎貝兒在哪裡,我說我不知道,她並沒有感到很意外,畢竟,伊莎貝兒已經很久沒有來我家了。

伊莎貝兒的父母親馬上打電話報警。十五歲的女孩徹夜不歸?大概是在朋友家,值勤的警員這麼說。伊莎貝兒的父親整個晚上都在村子內外到處尋找,她的母親則打電話給所有認識女兒的人。

兩天後她還沒有出現時,警方終於介入調查。警察詢問了她朋友圈裡所有的人,但因為我已經不算是她的朋友,他們什麼也沒有問我。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他們的,除了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並不是蜜麗安
維瑟,而是我。但這又有什麼差別?既然我提早轉彎了,也無法確定她是否經過沙丘森林區騎回家。

軍隊、直昇機、搜救犬、紅外線掃描器都派上用場,搜尋整個地區。伊莎貝兒的母親和鄰居在公車站、公共場所和住家窗戶上貼滿失蹤人口的海報。

他們找不到伊莎貝兒的蛛絲馬跡。

在學校裡,這件事顯然成為話題焦點。大家都有自己的臆測,但我不記得太多。有一次,羅賓提醒我一則誇張的傳言:她被綁架、強暴、謀殺,也許三者皆有,如果發生在她身上就有可能發生在所有人的身上。沒有人認為伊莎貝兒是逃家,畢竟她沒有必要逃離什麼,她是學校裡最受歡迎的女孩。

最近和伊莎貝兒有問題的老師受到懷疑的待遇,還有她甩過的男孩子。北荷蘭運河受到搜索,飛機也仔細搜尋過海灘。從沙丘村到卡朗索村,警方的機車小組搜查過沙丘地區所有可能的步道。

伊莎貝兒的父母接受「失蹤」節目和「五點節目」這類節目的採訪,每次播出後都會有很多消息蜂擁而入,由於警方不打算提供需要的人力,來自全國各地的志工參與範圍更大的搜索。搜索之後,部分軍隊加入,靈媒也想幫忙,但還是沒能找到伊莎貝兒。
我一定是躲在自己的世界裡,因為我記得的很少。最後,激動的情緒慢慢緩和,擔心要交的報告,可能要重考,下一個學年,其他需要關心的事佔據了心思。生活繼續過下去,也就是說應該要繼續過下去,但我還是會想伊莎貝兒到底怎麼了。

不久之前,「失蹤」節目又播出她的案子。我正隨便轉著頻道,看到伊莎貝兒微笑的面孔和深色短髮出現在螢幕上時很是驚訝。我出神地看著她失蹤那天的現場重建,所有可能的可怕後果都出現,伊莎貝兒的笑臉從螢幕右上方對著我微笑。

「一定有人知道更多伊莎貝兒
哈曼失蹤的線索,」主持人誠懇地說,「如果你願意出面的話,請聯絡我們的製作單位,電話號碼很快會出現在您的電視螢幕上。如果您有什麼線索,請不要猶豫,拿起電話和我們聯絡。引致破案的線索可以獲得兩千歐元的破案獎金。」

現場重建觸動了些什麼,我開始頭痛。我試著從記憶深處挖出什麼東西,並不確定真的藏在那裡。我不知道是什麼,不過,我突然知道伊莎貝兒已經死了。

* * *

「妳跟伊莎貝兒
哈曼是朋友對不對?後來有再聽說過她的事嗎?」

我拿起桌上擺在我們之間的菸盒,點起一根香菸。無邊無際的沉默降臨。

回憶還是有辦法驟然殺進我的內心,片刻點亮記憶中的混沌之處。我不明白記憶的運作,也不明白為什麼有時候記憶讓妳失望,卻又逼妳面對寧願忘記的事。

「她不是妳的朋友嗎?」歐拉夫啜飲著啤酒。

「伊莎貝兒?小學的時候是。」我用力吸一口香菸。

「他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對不對?」歐拉夫說。他在陳述,不是問題,但我還是回答了。

「沒有,『失蹤』節目最近還報導了她失蹤的事。」

「妳覺得她發生了什麼事?」歐拉夫問,「她不是好像有什麼病嗎?」

「癲癇。」過去的影像如潮水般一湧而上,我試圖停止這股浪潮、脫身,但歐拉夫卻繼續說。

「沒錯,就是癲癇,她有可能是發作嗎?」

「我覺得應該不是,就算發作時間也不會太久,妳會知道自己快要發作了,結束後需要一段時間才會清醒。一般小發作的情況是如此。這些我很清楚,她發作的時候我經常在她身邊。」

「所以妳不認為她的癲癇和失蹤有什麼關連?」

我向服務生比手勢再要一杯啤酒,接著搖搖頭。我真的不這麼認為,從來都沒有。

「我對伊莎貝兒失蹤的那段時間根本沒有什麼印象,」我告訴他,「很奇怪對不對?我是說,我應該會記得第一次聽說她沒回家的時候,她爸媽第二天來我家問我,希望我能告訴他們一些什麼,這件事在學校和媒體都受到很多關注,可是,我知道的都是聽來的。」

歐拉夫看起來很存疑,「妳一定記得什麼。」

「沒有。」

「可是全校都在談論這件事!」

「沒錯,可是我記得的真的不多。每次想到過去那段時間,我總是覺得好糟糕。現在覺得自己忘了一些事,重要的事。我覺得當時我知道的比現在意識到的要多,但都不記得
……忘了。」

歐拉夫在他的鬆餅灑上糖霜,「妳是因為這樣才想去丹海爾德鎮嗎?」

「我本來是希望親自去那裡一趟會比較清楚,可是沒有用
……太久了。」
歐拉夫嘴巴一次塞滿五個迷你鬆餅。

「也許妳是驚嚇過度,所以事情一發生的時候才會很茫然,這我可以理解。伊莎貝兒以前是妳最好的朋友,對妳一定有影響。」
我把叉子叉進一塊黏糊糊、冷掉的鬆餅裡。

「去年我剛開始請病假的時候,我問我媽當初自己對伊莎貝兒的失蹤有什麼反應,」我說,「她也說不上來。伊莎貝兒失蹤的時候,我父親剛好二度心臟病發作住院,所以她心有旁騖。」

歐拉夫淡藍色的眼珠看著我。

「我媽起先以為伊莎貝兒是逃家,」我繼續說,「她常常交到年紀比較大的男朋友,有些還住在阿姆斯特丹,不知道她是怎麼交到那些朋友的。誰知道,也許她真的是逃家。」

「妳真的這麼相信嗎?」

我想一想,搖搖頭。「她何必逃家?她的父母親給她很大的自由,有時候我爸媽還認為太自由了。他們從來沒說什麼,可是,我覺得伊莎貝兒和我疏遠之後,他們鬆了一口氣。伊莎貝兒愛在外面待多晚就可以待多晚,跟誰在一起都可以,她爸媽也不會盯她的功課,讓她跟一群不知名的朋友一起去阿姆斯特丹,諸如此類。伊莎貝兒出事,最不感到意外的就是我媽,她一直認為伊莎貝兒是在阿姆斯特丹出了事。」

「不太可能,」歐拉夫說,「她是白天放學後失蹤的。」

我抬起頭,很意外他對事實這麼瞭若指掌。

「對,沒錯。我騎單車在她後面,她和蜜麗安
維瑟在一起,蜜麗安轉彎回家後,她一個人繼續騎,我也騎同一個方向,但我騎得很慢,因為我不想讓自己被注意到,所以騎進巷子避開她。我穿過沙丘森林騎回家,但沒有我想像的那麼舒服。風很大,我回家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很有意思的是,有些事我還記得,卻完全想不起那天後來做了什麼事,可能有去圖書館或什麼的,或是寫作業。」

「可是第二天呢?在那之後呢?伊莎貝兒很明顯是失蹤了之後呢?那是當時學校裡大家最熱烈討論的話題。」

「我的記憶好像出現了一個破洞,偶爾有一點點補起來,然後我又忘了。」

「嗯
……」歐拉夫靠在椅子上,再點起一根香菸。他也遞一根給我,但我搖搖頭。

一陣沉默,我大口地喝著啤酒。雖然歐拉夫的沉默並沒有讓我感到不自在,但我不習慣沉默,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並非在等我解釋,也沒有期待更多的情緒流瀉,我也沒有犯下無意義喋喋不休的錯誤。他沒有說什麼,我也沒有,我們只是坐在那裡。他抽著菸,我終於要了一根,在恰當的時機抽菸可以讓妳看起來好像有目的一樣。

「你跟伊莎貝兒很熟嗎?」我讓菸灰掉到菸灰缸裡。

「只是在酒吧認識的,後來常在學校看到她來來去去,偶爾說上幾句。羅賓告訴我妳們以前很要好,不過,我想那是在我去妳家之前,因為我沒見過她去妳家。」

「那時我們的友誼已經結束了。」我說。

歐拉夫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他沒說什麼,只是直直地看著我,這個方法很容易讓人失去意志力,因而繼續說話。

* * *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測試自己的記憶。我閉上眼睛,試著面對顯然受到壓抑的事。沒有用,好像身體裡有一個影子纏繞著我,我一開始接近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膽怯地進入夢鄉,令人不安的夢境在日出之時消失,只留下滿身大汗的我。

我疲累地去上班。天空下著雨,驟雨驅散過去幾個星期的炎熱,釋放出公園泥土的味道。同事惡毒的評語像雨珠流下窗戶般地消逝。

好像從外面看到自己一樣,我看到被蔑視、孤立的自己。 

心理醫師教我如何安慰自己,她建議我去探視過去那個孤單、不快樂的莎賓,去支持她。我也照做了,我尋找她,找到過去的那個女孩。她就在丹海爾德鎮的街上,在校園裡。

如今,我看到她上體育課後,在更衣室裡。她沖過澡,先等別人沖過再進去,才能保留些許的隱私。更衣的時候,那群人無視她的存在,大聲笑鬧著。她從淋浴間出來,趁沒人注意溜進更衣室時,大家都已經離開了。

外面很吵,這是下課時間,再五分鐘鈴聲就會響起,下一班上體育課的學生就會進來。 

她用小毛巾緊緊包住自己,抗拒著內心浮現的焦慮。她的眼睛看看四周、木板凳及衣服掛鉤。不但那些女孩都走了,連她的牛仔褲、上衣、外套、鞋子、運動衣也都不見了。她上上下下地翻遍每一個隔間,她的衣服就是消失不見了。

她沿著走廊走到體育館,呼喊體育老師的名字,但沒有人回答。最後,她終於溜進放籃球、曲棍球棒及失物的地方。她翻找放置遺失物品的籃子,拿出一件
T恤和一條運動褲,她穿上去很合身。

鈴響之前,她赤腳沿著走廊從緊急出口出去,學校嚴格禁止這麼做。

就在那一刻,鈴聲響起,校園空無一人。她走到單車旁,發現她的衣服被丟在地上,踩在泥巴裡。她把東西撿起來:她的新夾克、最喜歡的牛仔褲、她的鞋子、被剪成碎片的上衣。

在教室窗戶後許多雙眼睛的注視下,她穿上鞋子和夾克,騎車回家。家裡沒人,她把牛仔褲放在洗衣機裡,拿出一桶肥皂水刷她的鞋子,檢視上衣和外套上的破洞,把衣服丟掉。

所有的記憶都湧上心頭。

後來,是羅賓騎著小綿羊帶她去買一件新外套。羅賓突然回家,在臥室裡撞見她和被弄破的衣服。 

「別告訴媽媽,」他們回家的時候,她說,「爸爸住院已經夠她擔心的了。」

他點點頭,表情緊張,雙唇緊閉。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讓伊莎貝兒這麼恨她。她一丁點都想不起來
……

我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也許,我散發出來的訊息就是很容易被欺負的受害者,這樣的理由就足以讓那群人試探我的極限,有彈性的極限。我並沒有保護自己,只是越來越退縮,直到完全孤立。我只想熬過每一天而已。

即使是現在都還完全地控制著我。

「妳想對那個孤單的女孩說什麼?」心理醫師問我。

「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的,我想向她保證、安慰她。」

「做做看,擁抱她。」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經常這麼做,很有用。不是立刻有用,但過了一陣子之後,我學到如何把自己從那女孩身上抽離,我可以看見不同的莎賓,一個年紀比較大的莎賓安慰著年輕的我。

但現在,我不想再安慰自己了。

我要答案。

* * *

同學會這樣的主意一定是由那些受歡迎的成功人士想出來的,他們曾經風靡全校,難以忘懷那段時光,希望重溫過去那段輝煌的日子,再度發光發熱。不用說,當天晚上他們身邊一定圍繞著同一群人,那些不受歡迎的同學只能靠在牆邊無人搭理、受人冷落。

然而,不受歡迎的人又為什麼出席這樣的同學會?是什麼樣的因素讓他們願意回到過去的角色裡?這幾年的時光一定讓他們有所改變,也許,為了向過去那段人生告別,他們需要炫耀自己的成功及新增的自信。

六月十九日星期六同學會的那一天,我搶在假日人潮前開車到丹海爾德鎮,思索著如果伊莎貝兒還在的話,她會成為怎樣的人,她的長相、讀什麼科系、做什麼樣的工作?不論結果是哪一個,她一定依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有些事永遠不會改變。但我變了,如果她還活著,我還是會去參加這個同學會。

這些突然出現的領悟讓我很意外,我從身邊的包包裡拿出一顆甘草糖放進嘴裡。

我會挺身對抗伊莎貝兒嗎?也許。

對抗他人的能力端看妳如何讓對方進入妳的靈魂傷害妳。一個人的一生中,一定會時常遇到像伊莎貝兒那樣的人,面對的技巧是一開始就認出他們、保持警覺、試著不要犯下同樣的錯誤。

我和伊莎貝兒滿十三歲的那一年,我們一起在放假時打工,我負責剪掉鬱金香的花朵。八月份,一個市集來到鎮上,某天晚上伊莎貝兒和我一起騎車過去,我們晚上十點離開的時候本來天色還很亮,卻突然暗了下來。我們因為玩了那些遊樂設施、吃了太多棉花糖而覺得噁心,一面找著我們的單車。我的單車停在原來的地方,但伊莎貝兒的單車不見了。我們花了將近一小時的時間尋找,但真的不見了。我們沮喪地看著對方,接著她看見一個認識的男生正好騎著輕型機車要離開。簡短的交談之後,她坐上機車後座,對我揮揮手,他們一起離開了。

那時已經十一點,還在市集的人開始喝酒喝得搖搖晃晃,有些在射擊攤位和摩天輪之間流連的男人注意到我,向我走來。我騎著單車快速離開市集,離開鎮上,在一片黑暗中沿著安靜的長浪運河猛踩。偶爾,我碰到對面車道的輕型機車或汽車,心臟差點停止。我應該打電話給羅賓,請他來接我,但我不想那麼做;更讓我感到震驚的是,我花了一個小時幫她尋找單車之後,我最要好的朋友居然就這麼離開我。

* * *

「為什麼過了這麼久?」巴特問,「九年!我真是無法相信妳現在就在這裡,這麼近。」
我撫摸著他臉上的輪廓,「我常常想起你。」

巴特吻著我的手指,「我也是,我們分手的時候我真的很傷心。」

「那你為什麼要分手?」我並不想問,但不由自主地說出來。

巴特驚訝地放下我的手,「我為什麼要分手?是妳先分手的,是妳不想再見我。」

我非常疑惑地回想,「不是這樣的
……」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

「我每天都去你家,在妳的窗上丟小石頭、按門鈴,可是妳都不開門。妳看著窗外,搖搖頭,就這樣。妳從來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解釋。是羅賓後來才告訴我,妳不想再見我了。」

我從巴特身上掙脫,手按在太陽穴上,「不可能,不可能是這樣。」

巴特揚眉看著我說:「妳記得吧?對不對?」

我讓手垂下來,疲倦地搖搖頭,「不,我已經不記得了,真的記不得。是我要分手的?你確定嗎?可是又是為什麼?我為什麼那麼做?」

巴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妳怎麼可能忘了這件事?」

我咬著嘴唇,撥掉腿上的沙子。

「我忘了很多事,太多了,我的記憶裡有很多缺口。」

「缺口?什麼意思?」

「如我所說的,有一些片段不見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

「大約是伊莎貝兒失蹤時開始,可是,我以為失去的只有和她有關的記憶,並不知道連我們之間的事都忘了。」我看看巴特,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

「那段時間很混亂,」他說,「發生了太多事
──伊莎貝兒失蹤、警方調查、媒體,全校都被翻遍了,接著期末考,然後妳就和我分手了,我覺得好像失去了所有確定的事。」

「我什麼時候和你分手的?伊莎貝兒失蹤的時候?」

「同一個禮拜。前一天還好好的,然後妳就突然不想見我了,我一直都不明白,可是只能放手。」

我的心頭湧上一陣愧疚,但我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我為什麼跟一個如此深愛的男孩分手?

「我讀了幾本關於記憶如何運作的書,」我猶豫地說著,擔心他不知會作何感想,「看起來,人的記憶好像會壓抑創傷,我不知道詳細的情形,但有可能出於自我保護而把它們從記憶中消除,這樣聽起來好像自己有所控制,但其實是意識的某一個部分幫妳作了這個決定。我想,不,我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就是這麼一回事。我一定是看到或聽到什麼情緒上無法面對的事,我的記憶把它隱藏起來,但還在那裡,我已經拼湊出越來越多的細節。」

「是跟妳被欺負有關嗎?」

「不是,那些事我記得很清楚,是跟伊莎貝兒的失蹤有關。」

我不再猶豫了。能夠這樣和別人開誠布公地談很棒,尤其是一個認真對待我,也認識相關人士的人。

「我看到有人在黑暗沙丘森林裡走著,突然間,那個人不見了,他們消失了。我繼續經過但又回頭,我一定是注意到什麼,卻有所不解。我下了單車,離開小徑,進到森林裡。我很謹慎,好像感覺到有什麼不該看到的事。森林很快變成沙丘地,在空地的邊緣,我躲在樹的後面。」

我停下來,撥掉腿上的沙子。

「然後呢?妳看到什麼?」巴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什麼也沒有。陽光照射在我的眼睛裡,我什麼也看不到。我眨眨眼,但無法除去眼前的光點,記憶在此停住。」我凝視著海浪在沙灘上前後翻滾,「老實說,我甚至不確定這是不是記憶,也許是我自己的想像,我只是以為自己記得這些。」

巴特翻過身子,用手肘撐住身體,瞇著眼睛打量我。

「可是,妳的內心深處相信自己目睹了什麼可怕的事,伊莎貝兒在森林裡出了什麼事。唯一能夠確定的方法就是告訴警方,讓他們搜索那裡。妳記得從哪裡進入森林的嗎?」

我想像自己坐在哈爾托警探面前。

「我記得走進森林裡,看到一片空地。」

「那時候妳看見什麼?」

「嗯,其實沒什麼,我不確定是記憶還是夢境。」

「但妳為何不和警方去挖挖看?」

我把腳趾頭推進沙子裡,「他們不會相信的,我需要更多證據才能去找他們,更確定的證據,能夠指出確定的地點。」
「妳做得到嗎?妳知道在哪裡嗎?」

「這就是我的問題,我並不確定。」

其實不是真的。如果我想要的話,現在也可以走到那裡,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我沒有告訴他這件事。他也許會決定現在就帶我到黑暗沙丘森林,我一點也不想這麼做。

我看了巴特一眼,他正看著大海。

「人為什麼會壓抑生命中的事件?」

我不知道他期望得到答案,還是在自言自語。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巴特看著我。

「因為這些事件太過震驚,留在記憶中的話,會活不下去。」我說。

「有什麼事會讓妳如此震驚?」巴特繼續說。

「我不知道。」我避開他的目光。

巴特握住我的下巴,強迫我看著他。

「我認為妳很清楚,至少知道個大概。妳何不告訴我,妳覺得發生了什麼事?」

我嘆了一口氣,「因為我還不確定。」

「不確定什麼?」

「不確定我的確目睹了伊莎貝兒身上所發生的事。」

「我想妳有。但妳為什麼壓抑它?如果她是被殺害的,我可以想像目睹此事很震驚,我也可以想像妳會非常害怕,一開始也許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也許連我都不想見了。可是,後來妳為什麼沒有去找警方,為什麼以這樣的強度壓抑一切?」

巴特的語氣越來越急切,他抓住我上臂的手越來越緊,幾乎開始痛起來。

他的眼睛貼近地看著我,近到我無法逃離它們磁性的影響。

「我不知道
……」我低聲說,但那是謊話。我開始哭泣,我們都知道有一個理由讓我不想面對事實──因為我認識凶手,因為凶手是我喜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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