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醫學生的反擊
第1章 爸爸說:「世界是由咒語和魔術方陣組成的。」
我叫曾根崎薰。櫻宮中學一年級。我有點討厭這個很像女生的名字。櫻宮中學是穿便服的學校,但我總覺得,如果是穿立領的制服就好了。這樣,保母山咲太太就不會囉唆我的服裝,別人叫我的名字時,也不用每次都問:男生?女生?
我有一本黃色封面的筆記本,第一頁寫著:「世界是由咒語和魔術方陣組成的。」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某一天爸爸跟我說的。
爸爸的話常常讓人聽不懂,但有些話過了一段時間後自然就會明白。我是很想和爸爸多談一些,但就像一般父子常有的情況,我和爸爸之間也有一點點距離。不過,能和盛氣凌人又敏感、中學一年級的十三歲少年相處融洽的大人都很可疑。從這點看來,我覺得爸爸很單純。
我的爸爸是「賽局理論」這個學術領域中非常優秀的學者,報紙偶爾會登出有他照片的報導。那種報導通常出現在科學版,整篇文章都是難懂的字句,看過以後也不太理解。我感到懊惱,但在爸爸面前,我都裝出很懂的樣子。於是爸爸三不五時就像突然想到似的,跟我說一些很像那種內容的話。偶爾他也會講一些我聽得懂的話,那時我就好感動,把爸爸的話偷偷寫在祕密筆記本裡。
已經是二月中旬。對了,今年是閏年。我看著枝椏光禿禿的銀杏樹,茫然想著,大概不會收到美智子的情人節巧克力了。突然,有人粗聲粗氣地喊我。
「小、薰!」
是一年B班的小霸王平沼雄介,通稱「屁沼」。明明知道我討厭別人叫這個像是女生的名字還故意這樣叫,也算是一種霸凌行為吧!我想起爸爸的話,逕自走開。
「薰,你知道嗎?霸凌行為用賽局理論來解釋,就和攻陣遊戲相同。會霸凌的傢伙是卑微的小人物,是藉著欺負比自己弱小的人以保持自己心理版圖的可憐蟲。當那種傢伙從外觀誤判你是弱者,想要欺負你時,應對的方法只有一個。」
我向爸爸點個頭。
「避開!是吧?」
爸爸滿意地點頭。
「沒錯,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靠避開來解決。正面相對,浪費精力,是愚蠢至極。」
我雖然同意爸爸的話,但要說這個平沼雄介、通稱屁沼的人是卑微可憐的傢伙,我認為並不盡然,而且心裡也覺得爸爸那種做法好像不對。就是因為爸爸總是這樣避開正面回應,才會氣得媽媽帶著我的雙胞胎兄弟小忍離家而去。不過,爸媽的這個選擇是在我們雙胞胎出生後不久就決定的,就算我想提出異議也不行,沒辦法,只能接受現狀。因此,我對媽媽幾乎一無所知。就是這樣,我爸爸總是在重要的地方有點脫線。
其實爸爸很想在東京的帝華大學研究賽局理論,但好像是擔心東京的空氣對有氣喘的我不好,才選擇住在櫻宮市。我說「好像是」,因為我是偷聽到他對山咲太太這樣說,既然是經由非法手段得到的資訊,能不能當真,我也沒辦法確定。
唉,我真正的想法是,他一年有大半時間都在擔任客座的麻州大學度過,剩餘的時間是住在東京還是櫻宮市,其實沒什麼差別。
不過,當我以為眼前的屁沼會像平常那樣嘲弄我時,他突然表情認真的說:
「喂,你聽到沒有,曾根崎?」
我嚇了一跳,看著他的臉。他已經很久沒在老師不在的時候叫我的姓了。
「嗯?哦,聽到什麼?」
「鈴木老師叫你去辦公室。他想幹嘛?」
「啊?」
難怪屁沼會擔心。我們的導師是田中佳子,鈴木老師是副校長。學生被副校長叫去,這在平和的櫻宮中學裡是很不尋常的事情。
我緊張地走到辦公室。推開厚重的門,只見鈴木副校長抱著胳膊站在那裡。
「動作真慢,曾根崎同學,跟我來。」
鈴木老師大步前行,我在他瘦削的背後跟著。
究竟要去哪裡?
鈴木老師停在一扇門前。
「進去吧,客人在等你。」
那是校長室。在滿肚子疑惑的我眼前,那扇門慢慢打開了,我遵照鈴木副校長的指示,走進校長室。
這是我第一次進校長室。校長是個肥胖的禿頭,我們在背後叫他「水煮蛋」。因為他的頭和英文課本裡的水煮蛋插圖一模一樣。
水煮蛋校長的對面坐著一個陌生的歐吉桑,身穿筆挺的黑西裝和領帶,這和平常穿著輕鬆休閒的爸爸正好相反。校長笑嘻嘻對那個人說:
「這孩子就是曾根崎薰同學。」
我低頭行禮。校長說:
「突然叫你過來,嚇一跳吧?其實是有關前一陣子的潛能測驗。」
我不覺縮起脖子,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雖然我有自信拿到高分,但被叫到校長室來,會不會是忘記寫名字?
校長沒有察覺我的表情變化,繼續說:
「這個測驗,曾根崎同學是全國第一名。」
咦,什麼意思?真是大吃一驚。我是有預料會拿到好成績,但全日本第一,那就有點……
我能拿到好成績,其實是理所當然。因為測驗的出題者是我爸爸,我以試考生的身分協助他出題。也就是說,我事先就已經知道測驗的所有內容。
不只這樣。出題者還鉅細靡遺地教我解題的訣竅。每當我答錯時,爸爸就很高興地說:
「看,上當了。知道嗎?薰,這個問題在這裡要運用畢氏定理。」
「那種問題,一般中學生絕對解不出來,明明是解乘法,幹嘛要用畢氏定理?」
「因為文部科學省的指示,就是要出這種讓人意想不到的問題。」
「即使這樣,這問題還是很怪。」
「總之,他們的要求是,讓全國平均分數是三十分。通常,這類測驗的平均分數設定在六十分到七十分之間……真搞不懂那個叫小原的女官僚究竟在想什麼。」
看來,文部科學省的女事務官是個姓小原的女性。能讓向來記不住別人名字的爸爸記得,不是相當優秀,就是相當怪異的人。
我這樣說,大家或許會想像我和爸爸隔著桌子,融洽地討論測驗題目的光景,不過,這段對話其實是透過電腦,隔著太平洋進行的電子郵件往返。換句話說,我是透過遠距教學而搞懂這些超難的測驗題。因此當我在考場看到題目時,忍不住想吹口哨,不知不覺哼著歌曲順利作答。
校長不知道出題的是我爸爸。爸爸得意地告訴我,這是只有文部科學省少數大官知道的超級機密。爸爸那時跟我說:
「知道嗎?薰,這是絕對機密。如果你在學校不小心說溜嘴,說不定老師們會全都擠到我們家裡來,想探知題目內容。」
我點頭。的確,在這個小學和中學都要自由競爭的時代,學校也像補習班那樣介意成績排名。前一陣子新聞還報導,有老師為了讓學生考出好成績,在考前洩題。如果老師們知道是爸爸出的題,可能真會跑來打探。不過,在聽到前面那則新聞時,我怎麼覺得羨慕多於生氣呢……所以,爸爸的顧慮是對的。只是,事情的發展卻朝著爸爸意想不到的方向前進。
事情總是這樣。世界級的賽局理論學者曾根崎伸一郎的弱點,就是最不會用賽局理論預測自己身邊的事態。爸爸忘記提醒我最重要的事:我應該以中學一年級學生的身分接受「潛能測驗」。爸爸完全忽略了這一點。中學生的我,一看到熟悉的題目擺在眼前,當然見獵心喜,勇於作答。既然要嚴守出題的祕密,我們當然該預先想到這個情況。我想,拿到太優異的成績而被校長召見,就是爸爸說的「賽局理論特異點」的極致案例。
正當我等著面對那個未曾預想到的情況時,這個笑容可掬的陌生歐吉桑說了一句話:
「曾根崎同學,想不想來大學做醫學研究啊?」
我完全無法理解這句話,不禁反問:
「您是說到大學玩嗎?」
歐吉桑困惑地搖搖頭:
「玩?……不,我是說,到醫學院一邊做醫學研究一邊讀書……」
我盯著歐吉桑的臉。真的嗎?現在是二月中旬,下一學年還是一個半月以後的事。還沒上中學二年級的我突然去讀醫學院,開玩笑吧?
陌生的歐吉桑把名片遞給我。「解剖」兩個字躍入眼簾。仔細看,是東城大學醫學院綜合解剖學教室的教授,藤田要。我怯怯地問:
「呃……我只是碰巧考得好而已,平常的成績都很差……」
旁邊的鈴木副校長點頭說:
「我不是要潑冷水,剛才那些話不是曾根崎同學謙虛,真的是這樣。到大學研究,同時修中學的課,這孩子做不到。」
這話讓我自己來說也就罷了,讓別人這樣斷言,脾氣再溫和的我也有點生氣。
藤田教授搖搖頭,笑著說:
「不,不,沒那回事。那個潛能測驗就是要顯現潛藏的能力,像曾根崎同學這樣,平常功課很差,潛能測驗成績優秀的人才,是最理想的。也就是說,他很有可能是被普通教育 spoil 的異常人才。或許,曾根崎同學就是我們尋找的『未來的愛因斯坦』『櫻宮的巴斯德』,是擁有這種可能性的少年才俊。」
「spuit,什麼意思?」
我小聲問,鈴木副校長也小聲回答:
「不是 spuit,是 spoil,是搞砸、寵壞的意思。」
在旁邊聽到我們對話的水煮蛋校長好像有點不高興。因為藤田教授的說法似乎是,功課差不是我的錯,而是老師教得不好。
藤田教授完全沒注意校長的表情,爽快地繼續說:
「老實說,我經常對齊頭並進式的義務教育體制抱持疑問。怎麼樣?如果曾根崎同學在學校的功課不太好,乾脆把一半時間分給東城大學吧,反正不做白不做。」
包括我在場的三個人,同時感到不爽,因為這是當面清楚告訴校長和副校長說你們不會教,而我則是被歸類為做或不做都無所謂。
不過,我以前就聽爸爸說過,教授這種人像猴群中的猴王,自以為是全世界最優秀的人,所以我很快就習慣了那種說話方式。
也因此,我覺得藤田教授提出的邀請很有吸引力,因為能夠脫離這個無聊灰色教室的機會實在不多。
校長說:
「這事需要曾根崎同學父親的同意,我不能馬上答覆。」
我立刻說:
「我父親正在美國麻省出差,年底才會回來。」
藤田教授表情驚訝看著我:
「你現在一個人住?」
藤田教授好像已經打聽過我們是父子家庭。我回答說:
「還有保母山咲太太同住照顧我。這類事情我們都透過電子郵件交談,今天回家後,我立刻寫信給他。」
「不行,要打電話說清楚。」
藤田教授說。我搖搖頭。
「我父親專心研究時不接電話,只有專注力用盡時,會看一下電子郵件。所以還是先寫信吧!」
藤田教授凝視我的臉:
「這麼說,你覺得到大學讀書也可以囉?」
我點頭說:
「嗯,因為中學的功課太難,說不定醫學方面我反而學得好。」
校長和副校長呆呆看著我。校長語帶惶恐:
「抱歉,這孩子不懂事……」
藤田教授朗聲笑說:
「不會,不會,有這種霸氣,才是我們希望的,看來我是真的挖到寶了。」
藤田教授看著我,繼續說:
「的確,可能醫學方面還比較簡單。我在等你的時候,看了你們的算術課本,雞兔同籠問題真的很難,不過,不會再有那種難題,我保證。醫學研究絕對比雞兔同籠問題簡單。」
校長對鈴木副校長說:
「那就請他的班導田中老師過來商量。曾根崎同學先回教室,等一下再把要給令尊的信交給你。」
∞
回到教室,一年B班一堆充滿好奇心的臉孔等著我。
「薰,怎麼回事?真的惹校長生氣啦?」
班長進藤美智子問。美智子是優等生,但她並不因此驕傲,經常照顧我。最大的理由是我們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
屁沼的表情不懷好意:
「那還用說,這小子老是不做功課,肯定惹惱校長了。」
我一陣惱怒,脫口而出:
「大錯特錯,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你說!」
屁沼語帶挑釁。我瞬間猶豫。因為那是我自己都還無法完全理解的事情,我有預感,似乎一旦說出口,就會引發出什麼事。但最後我還是受不了盯著我看的好奇眼光,不自覺說:
「是要去讀東城大學醫學院啦!」
「啊?」眾口同聲。田中佳子老師嘴巴都喊痠了也無法讓我們整齊一致地唱出合唱比賽曲〈展翅高飛〉,但就在那瞬間,大家竟展現了暢快淋漓、美妙動人的合音。
「太、太扯了,怎麼會有這種事!?」
背後傳來奇怪的聲音。是近視眼書呆子三田村優一。
「曾根崎同學只有社會的成績比我好,原因是他是歷史迷,他前幾天的統一模擬考試還排在我後面二五一二名,這個樣子怎麼能進那所名校。東城大學醫學院?你才中學一年級啊!」
似乎他在質疑中學生能不能進大學這個一般問題之前,先受到模擬考試成績比他差的人卻可以進他第一志願大學的衝擊。對這個非常「三田村」的質問,我苦笑以對。這小子一定滿腦子都是模擬考試的排名和同學的分數。如果有時間去記同學的模擬考試名次,不如去看《三國志》,至少會改變一下對這世界的看法吧,唉,三田村。我這算多管閒事嗎?但就因為這樣,你才甘於櫻宮市第一五三名這種微妙排名吧!
順便一提,我知道三田村的模擬考試排名,並非因為我和他是同類人,而是他三不五時就炫耀他的名次,我自然記在腦中。一年B班應該全都知道他的名次。
美智子回頭對三田村說:
「這對三田村是個打擊耶,因為好像會落榜的曾根崎反而跳級去讀三田村第一志願的東城大學醫學院。」
三田村的表情像世界毀滅般慘澹。這倒也是,如果立場對調,我也會生氣。因為這小子為了考上東城大學醫學院,忍受著書呆子的污名,孜孜不倦,連下課時間都在K書。
我想表示安慰,對三田村說:
「不好意思,三田村,這世界就是這樣。」
三田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我本來想安慰他的這句話,反而像對瀕臨死亡的他加上致命一擊。
我總是這樣,雖然沒有惡意。
門嘩地一聲打開,班導田中佳子走進來。面對七嘴八舌的問題猛轟,田中老師茫然呆立。美智子壓下那團聲音,說:
「各位等一等,看,田中老師都僵住了。」
讓現場安靜後,美智子代表發問:
「曾根崎同學要進東城大學醫學院,是怎麼回事?」
大家的視線集中,田中佳子老師臉泛紅潮,還在沉吟。
「呃……這個……」
田中老師上課時不曾有過的靜寂,包圍著整個教室。大家緊張等待田中老師回答。這倒也是,就連最清楚這件事的我,都迫不及待要聽聽田中老師怎麼說。可是,田中老師徹底地讓我們期待落空。不對,照往常田中老師的情況,應該是正如我們的期待。
「呃……老師也完全不清楚。」
「為什麼不是我去,而是曾根崎同學去呢?」
三田村立即追問。這是開業醫師父母從小對三田村施以英才教育的結果。他一定是從小被這樣教大的:優一,有不懂的地方立刻問老師。
「這個啊,上次大家不是做過一次潛能測驗嗎?」
「對,那個奇怪的測驗。」
美智子立刻附和。旁邊的三田村也點頭說:
「那是一個採用新式多變量解析法,以賽局理論為基礎的測驗,就連進藤同學都覺得很吃力。」
呵!精準的關鍵字。或許我小看了三田村。三田村邊說邊以充滿優越感的眼神看著美智子。三田村好不容易在模擬考試贏過美智子,但美智子不是K書蟲,上課以外的時間從不看書。因此,大家私下都認為,美智子的「潛在能力」超過三田村。三田村感受到這氛圍,動不動就炫耀美智子的模擬考試名次輸他。美智子並不在意。順便一提,根據三田村的調查,上次的模擬考試美智子是第二三○名。那是三田村不小心說溜嘴而讓我們知道的。
田中老師說:
「那次測驗,曾根崎同學的成績是全日本第一。」
三田村的頭頂突然遭到劈開兩半似的衝擊。
「啊?」
彷彿完美和諧地唱出〈展翅高飛〉最高潮的二部合唱。如果平時都能這樣,別說是校內的合唱大賽,就是省區預賽也能輕鬆過關吧!接下來的台詞,我也和大家一齊發聲。
「真不敢相信。」
啊,完美極了。就決定參加全國合唱大賽吧。只有三田村一個人因為衝擊太大,說不出話來。
打破瞬間靜寂的是一年B班的無法松屁沼。果然沒辜負這個稱號。
「曾根崎,你作弊吧?」
喝!點到要害。這小子真不能小看。此時我腦中閃過爸爸的教導:
「賽局理論的原則二,死守質變點。」
我本能覺悟到這裡就是分歧點,不是(德川家康確立霸權的)關原,就是(瑞典喪失霸權的)波羅的海,立刻應對說:
「別傻了,屁沼,我是全日本第一耶,身邊沒有比我還強的人,再怎麼作弊,也拿不到好成績啊!」
這致命的一擊,就讓無法松沉入玄界灘的海底了。哇,哈哈哈哈,屁沼啊!你終究是個卑微的史萊姆啊!
可是,我忘了爸爸教我的最重要一點:
「凡事贏過頭就不好,適可而止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