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偷畫賊

倫敦佳士得拍賣公司的主要拍賣室裡一片嘈雜。紫紅色的布面牆上掛著幾幅抽象畫作,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二十世紀初東歐畫家的作品,現在被眾多的競標客和旁觀者一擋,更是連露臉的機會都沒有。按照佳士得的標準來說,今天這場拍賣會並不是特別重要。但為了宣傳起見,每一場拍賣都會標上「重要」兩字。這場拍賣當中最昂貴的作品,是馬勒維奇的《白上白》,價格預估在四至六百萬英鎊之間。這幅畫一定會引起注意。按照現場人群來看,這幅作品確實備受矚目。

真正的大買主都是派代表競標,也許是畫廊老闆,也可能是學者或展覽策畫人,總之都是專業買家。美術館有時候也會從藝術交易圈裡的知識分子當中雇用專業買家,而不會派自己的館員踏上這片戰場。競標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只要在不恰當的時機打個噴嚏,可能就得多花上一萬英鎊。在競標之中,價格很容易超出你的預算。沒有人願意太早掀出自己的底牌。

你如果抬高某一件物品的價格,消耗了競標對手的銀彈,這樣自然對你自己有利。引開競標對手的注意力雖然算是作弊手法,但也不乏有人使用。一個買主可能會派出一整組的人手:一個人負責競標,一個人站在門口,一個人站在拍賣室的前方角落觀察狀況,另一個人則在外面的街上,全都隨時以手機互相連絡。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而且實際上也都發生過。

德拉克蘿許的座位視野很好。她只要轉頭後望,即可看到競標客的臉。拍賣會主持人的講桌就在她身前,講桌後面有一道屏幕,漆成佳士得的招牌深紫紅色。從這道屏幕後面,服務人員會穿著繡有紫紅色字體的白色襯衫與灰色工作裙,捧出拍賣物品。拍賣會結合了德拉克蘿許最愛的兩項事物:藝術與購物。

德拉克蘿許環顧周遭,和右方一個相貌英俊的男人四目相接之後,又趕緊把目光轉開。她用自己修剪過了指甲的手指翻開拍賣目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

她還記得自己初次接觸精緻藝術的經驗。當時她身穿白色衣服,頭上繫著一個藍色蝴蝶結,爸爸的大手握著她的小手,帶著她走在巴黎的羅丹美術館裡。她爸爸在羅丹的《吻》前面停下腳步,蹲跪在地上對她輕聲說道:「我記憶中的媽咪就是這個模樣,潔妮維耶芙。以後你如果想懷念她,就到這裡來吧。」

這天晚上,競標客都打扮得非常正式。拍賣會——精確說來,只有佳士得和蘇富比的拍賣會——是仰慕別人並且展現自我的機會,是社交的聚會。佳士得堪稱是活動博物館,每星期都會在牆上掛上一批藝術作品讓人選購,讓人欣賞。不過,真正的重點仍是在眾人齊聚的拍賣會現場。由於拍賣會的社交功能,像佳士得這樣的古老企業才能歷久不衰,並且完全不怕網路這類新科技的挑戰。

買得起藝術品的富豪,總是寧可花多一點錢在佳士得的拍賣會上買下一幅雷諾瓦的畫作,也不願以其他不夠醒目的方式取得同樣一件作品。對於賣主而言,佳士得與蘇富比的國際性能讓他們的物品在全世界曝光,從而引來更多人的注意,促成更高的成交價,這是地方性的拍賣會或價格固定的畫廊所比不上的地方。

拍賣室裡擠滿了人,有些互相問好,有些則穿梭來去,或低聲交談,或忙著講電話、看目錄、盤算競標策略、計算價格。德拉克蘿許默默觀察,找尋著熟識的面孔。大部分都是她不認識的人。拍賣會上總是會有些遊客,原因就是旅遊書籍上的這句話:「來到倫敦,除了體驗陰雨綿綿的天氣之外,參觀拍賣會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除此之外,也有些比較不討人喜歡的客戶:來自北方的畫廊老闆,自以為是大人物;一兩個波多貝羅市集的跳蚤攤商,也許是因為不甘於賣沒人要的爛東西,或是想在爛東西當中摻雜點道地的好貨,讓人以為其他的爛東西也同樣有價值;還有私人收藏家,可能是新手,或是剛到倫敦,所以才會親自出席,否則這類收藏家通常只會委託拍賣商代為競標,不然就是透過電話競標。德拉克蘿許對這一切相當熟悉,因為她曾在巴黎佳士得公司的二十世紀繪畫部門工作過兩年。

等到拍賣室塞滿了人,轟隆隆的交談聲猶如海潮一樣洶湧的時候,拍賣會主持人就走到了講桌前面。群眾隨即安靜了下來。

「晚安,各位女士先生,歡迎參加這場俄羅斯與東歐重要藝術品的拍賣會。我們首先從目錄第六頁開始,第一批物件,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為自己的雕塑所拍的照片,就是我左手邊服務人員所持的這幅作品。拍賣價格起價八千,起價八千。有沒有人喊八千五百?八千五百,謝謝。九千,我這裡有位缺席競標者委託代標九千。九千五百呢?九千五?九千五?各位,這幅作品該不會……謝謝,後面新來的競標者出價九千五。我登記的缺席競標者出價一萬。一萬零五百?感謝第二排的女士。一萬一千?我這裡的缺席競標者只出價到一萬零五百,目前還是第二排的女士出價的一萬零五百。這件作品很美,保存的狀況也很好。一萬一……謝謝你,女士,現在以你出價的一萬一千最高。有沒有人出價一萬一千五?你們不喊到一萬一千五嗎?我要以一萬一千五百賣出……哦,我看到你了,潔西卡。電話上有人出價一萬一千五百,謝謝。現場有人出價一萬兩千。現場出價一萬二,有沒有一萬兩千五?電話出價一萬兩千五,謝謝,潔西卡。有沒有一萬三?有沒有人出價一萬三?沒有?好,那我要賣囉,一萬兩千五百英鎊賣給電話競標者。成交,」——他敲下槌子,發出響亮的木頭敲擊聲——「由電話競標者得標。請給我對方的競標牌號碼,一一九,謝謝,潔西卡。第二批物件……」

拍賣會順利進行,競標客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翻看目錄,並且互相輕聲低語。主持人頭上有一個價格螢幕,顯示當前出價在英鎊、美元、歐元與日圓等幣值當中的數字。一名主持人助手坐在講桌右方的高腳椅上,大腿上擺著一部筆記型電腦。在主持人左邊,一連串的服務人員不斷捧出拍賣物品。當然,競標客在上星期的公開展示中都已經看過這些物件,但形式上還是必須把拍賣物品拿出來,德拉克蘿許一向喜歡看他們這麼做。

在拍賣室後方,一組佳士得的技術專家觀察著現場的狀況。他們在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拍賣室裡的所有人。雖然他們不能直接採取任何干預行動,卻可察知每一場拍賣會上必然免不了的不正當手段。

他們身後擺著一盆華麗的鮮花裝飾,讓人沒有辦法站在他們身後。在接待室裡,一名佳士得的服務人員坐在一張小桌子後方,負責回答競標客的問題,並且幫得標買家登錄競標牌號碼。接待室兩旁各站著一名安全警衛。在接待室後面,主要階梯可通往大廳和一樓外面的街道,街上滿是傍晚的車潮。

德拉克蘿許還記得她參加的第一場拍賣會。那是在巴黎,時間就在她爸爸帶她去羅丹美術館的不久之後。當時她爸爸哭得很傷心,而且一看到馬勒維奇的《無題:絕對主義白上白》開始競標,就離開了拍賣室。那幅畫自從畫家完成以來,就一直由她媽媽的家族收藏。她爸爸一直想保住那幅畫,卻被當時的經濟狀況逼得走投無路……。後來她爸爸說,拍賣那幅畫所得的錢解決了他們所有的問題,也讓小小年紀的潔妮維耶芙得以就讀最好的學校,並且到國外的大學留學,還讓她買下了一個家。一張麻布畫布,只不過在大約一百年前被一個俄國仁兄全部塗成白色,就為她換取了這一切。她確信她爸爸如果知道她專攻馬勒維奇,而且跟著這件作品進入了多年前向他們買下這幅畫的馬勒維奇協會,一定會引以為傲。她一度擁有這幅畫,負有保護它的責任,而且暗中發誓絕不失去它,絕不讓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但現在……
德拉克蘿許把目錄翻閱了一遍,然後轉向身後的臉龐,一面聽著主持人喋喋不休的聲音。拉斐爾.維拉普拉納坐在第五排中間,她心想。他一定會標下編號二十的那幅帕波瓦(Popova)的作品,而且一定早就找好了買家。不知道他認為自己能靠著這件作品賺得多少錢?二十世紀初俄國繪畫在世界各地的收藏家或專家,德拉克蘿許都認識,至少也聽過名字。這一行只要有任何動靜,熟悉的名字就會浮上檯面。以她自己所打的比方,收藏家暨明星律師湯瑪斯.傅雷就像是一顆特別大的大水餃。藝術界的圈子很小。一旦談到特定時期的藝術,圈子又會縮得更小。

一尊模樣古怪而且毫無美感的雕塑接著上場接受競標。老天,德拉克蘿許心想,真是可怕的東西。不過,只要有一個買家認為這個垃圾有價值,而且還願意付錢買下來,那麼他願意付多少錢,這東西就有多高的價值。重點是,只要有一個人認為這東西是一件偉大的作品,其他人就會跟著這麼認為。看著兩名競標客出價競標這件作品,接著又有另外兩人加入戰局,德拉克蘿許不禁暗自微笑。

「一萬五千……謝謝你,女士。這位先生出價一萬六……」
就算是個四歲的小女孩打噴嚏在一張紙上,只要有人看了喜歡,而且願意付十萬英鎊買下來,那麼那張紙的價值就有十萬英鎊,不多不少。德拉克蘿許翻到了目錄的下一頁。不過,她心想,如果有個競標對手看到那張紙,更重要的是聽到了價錢,而且也想把那張紙據為己有,這麼一來就會促成一場競標戰,而把價錢不斷抬高。仔細想來,這實在是個相當聰明的主意。我該搶在赫斯特(Damien Hirst)之前,先霸占噴嚏藝術的市場,她心想。下次趁我小姪女感冒的時候……

成交價和藝術作品本身的好壞無關,重點只在於買家願意為這件作品付出多少代價。拍賣公司估價的時候,就已經大致決定了一件作品的價值。他們估價的方式,是參考過去類似物件的拍賣價格。估價如果高,買主對這件作品的重視程度就很可能會超越其真正的價值。可是估價如果太高,就沒有人會競標。估價如果太低,作品的地位也可能隨之降低,但通常能吸引更多人競標,刺激買氣,從而達成較高的成交價。在德拉克蘿許眼中看來,拍賣活動實在一點都不客觀。說不定他們所謂的估價根本是宰雞觀察內臟而決定,她在心中竊笑。

現在競標的是什麼?第八批物件,庫茲尼佐夫(Kuznezov)的一幅小素描。他畫這張素描大概花不到十分鐘,搞不好是一邊洗澡一邊畫下來的,只是他一時想到的抽象圖案,畫一畫就丟到一旁,沒有再進一步發展。說不定這幅畫原本應該是他的巔峰之作,卻因為種種原因而沒有實現。於是,現在我們看到的就只是這麼一張廢紙,上面用鉛筆畫了一些線條。這幅素描其實還滿美的,能引起人的興趣,只是背後沒有故事可以抬高作品的價值。這幅素描在畫家一生的作品當中找不到確切的地位。但在今天的競標客當中,德拉克蘿許轉頭向身後一望,共有三人有意買下這幅作品。至於估價嘛,她瞥了手上的目錄一眼,是三千英鎊,稍微偏高了。他們顯然是想藉此讓買主對這件缺乏話題的作品產生興趣。

「你認為這件作品實際上值多少錢?」
德拉克蘿許聽到身後有人這麼說。顯然不是拍賣會的常客。藝術作品根本沒有「實際上值多少錢」這回事。所謂真正的價值根本不存在。如果有人宣稱有「真正的價值」這種東西,他們一定是在唬你。價值是種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數字,決定因素包括稀有程度、藝術家的技巧、觀者心目中認定這件作品的稀有程度與技巧、有意購買的買主人數以及他們的預算,還有這件作品所獲得的宣傳。作品在目錄裡如果有一張彩色照片,就會比黑白照或沒有圖片來得吸引人。如果是整頁照片或甚至跨頁照片,效果自然更佳。至於提香那幅在不久前以一千三百萬賣出的作品,則是整本目錄就只介紹這麼一幅作品,而且還在拍賣會舉行之前的幾個星期就大受世界各地的報紙報導。所以,真正該問的問題是,你個人願意花多少錢買下這件作品,而不是這件作品實際上值多少錢。

在拍賣室裡,主持人已經把場子炒得非常熱。這個主持人是個高手。他主持競標的步調不疾不徐,但充分掌握了競標客所熱愛的那種緊張氣氛。旁觀的遊客對這個主持人冷靜的態度和清晰的口齒相當意外,和他們以前看過的拍賣會完全不一樣,因為他們以前看過的通常都是跳樓大拍賣或牲畜拍賣。那種拍賣會的主持人講話就像連珠砲一樣,內容很難聽清楚,卻很能煽動群眾的情緒,讓競標者根本忘了自己在做什麼,忘了自己競標的對象是什麼,甚至忘了自己的車鑰匙放在哪裡,忘了自己媽媽的名字叫什麼……。那種像機關槍一樣的說話方式只有兩個目的:速度要夠快,並且讓人目眩神移。他們在四個小時內要賣掉八百頭牛,所以一定要想辦法讓買主喪失理智,以便挖出他們口袋裡的錢。

這場拍賣會沒有那種狂熱的狀態,但是暗潮洶湧,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心跳不自覺加快。就像是看驚悚片一樣,不論自己是否參與競標,也不論自己是否認識競標者,都可以感受到那種懸疑的氣氛。而且,這種興奮的感覺是會傳染的。

主持人對一切的說明都非常清楚,但絲毫沒有放鬆對現場的掌控。他不會講出競標者的名字,只有面對負責接電話的同事才會直呼他們的姓名,也只有介紹拍賣物件的時候才會提到作品名稱。整場拍賣會從頭到尾沒有冷場。競標者都知道自己動作要快,但絕對不會受到主持人的逼迫。而且,旁觀者幾乎看不出來究竟有哪些人在出價競標。如果不是內行人,一定會覺得主持人似乎和競標者之間具有心電感應能力。光是競標者的鼻孔微微一翕,或是輕輕眨個眼,主持人即可知道他們的意向。一批物件一旦有第一個人出價,後續的喊價就都可以用最細微的動作達成。

競標客希望隱匿身分是有原因的。對私人買家來說,他們絕不希望自己的購買行為引起外界矚目,更不希望有好事者或交易商上門詢問他們是否有意把得標物件轉手賣掉。這就是為什麼德拉克蘿許必須親臨現場,仔細注意每一件競標物品,更重要的是必須仔細觀察每一個競標者。這也是為什麼她一定要參加馬勒維奇每一件作品的拍賣會,因為拍賣成交的物件很可能就此影蹤全無,遠走高飛,收藏在世界各地的任何一座城市或鄉間住宅裡,完全追蹤不到,除非買主刻意曝光。博物館會想知道買主的身分以便日後借展;沒有得標的競標客會想私下協商交易;媒體可能會想追蹤作品的下落,不論是因為這件作品本身具有相當程度的重要性,還是因為這件作品的買主是重要人物。不過,拍賣公司的職業道德就是必須依據賣家與買家的要求而為他們的身分保密。

當然,佳士得的內部人員還是可能會走漏消息。名人一旦出手競標,或是參與佳士得為了拉攏社會名流而舉辦的派對或雞尾酒會,內部員工一樣會在茶餘飯後談論這些話題。德拉克蘿許一直和幾個拍賣圈裡的朋友保持連絡,以便取得這類消息。

她還記得當初在巴黎佳士得公司工作期間的一場拍賣會。當時有一群俄國人多次前來檢查即將拍賣的物件,其中有六人是大交易商。他們全都看了羅琴科(Rodchenko)的素描本,裡面共有將近五十張素描,外加筆記,價錢保守估計為二十五萬。

那些交易商對那件作品都非常有興趣,但也都極力隱瞞自己的意向。這種假裝不在乎的模樣早已見怪不怪,甚至已經成了一種形式。那六個買家理當會互相競標那本素描本,不斷拉高價格。他們對那件作品愛不釋手的模樣,只差沒有流下口水而已。不過,到了拍賣會當天,現場卻只有一名私人買家和其中一名交易商競標這批物件,結果成交價為十七萬五千元,只比底價高了一點點,因為如果低於底價,該物件就不能賣出。

當時德拉克蘿許站在拍賣室後方觀察著現場狀況。她已經猜到了那些人在搞什麼鬼,可是她完全束手無冊。那天稍早,她就看到那六個交易商聚在街角的紅獅飯店裡飲酒談笑。拍賣會開始之後,他們則是全部坐在拍賣室中央,從頭到尾不曾互相競標。沒錯,她非常明白那些人的詭計。這時候,主持人的聲音一揚,把她從沉思當中喚醒了過來。

「第十三批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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