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世界雖然殘酷,我們還是....... :生命最痛的省思,最美的領悟

你可以拿,你也可以給──寫給願意釋放溫柔力量的你
 
說故事的莉奈公主

有人說這一年將會是個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一年,每個角落將會出現憤怒的吶喊,受屈辱或是感到忿忿不平的人們將會走上街頭。原本漸漸趨於平淡冷漠的社會,似乎又被重新燃燒起來。悲傷有時候會產生一股很奇異的溫柔力量,悲傷有時候也能讓人更有同理心,這是我最近才能體會的。

年初一下午兩點正,是我們家族的莉奈公主說故事的時間,所有人都要在這個時間之前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完,趕到二姊家來聽莉奈公主說故事和唱歌。有時候,她還會來上一段像樂儀隊的操槍表演,通常她會將自己裝扮成樂儀隊的模樣,手上拿著動畫《光之美少女》裡面的光劍。

妹妹走的時候,莉奈公主才剛小學畢業,那年暑假妹妹就是為了莉奈公主的未來升學管道奔波,找了好幾間體制外標榜開放教學自主學習的學校,他們給的答案都是千篇一律,他們不是收留有點情緒障礙孩子的地方,他們甚至收的是菁英,是要給一般學校無法給的菁英式教育。

在這之前的十二年歲月,妹妹早已帶著莉奈公主跑遍所有可能的醫療和教育機構,不斷提升她的表達和溝通能力,她雖然進步神速,但還是和一般孩子有些落差。這是一個瀰漫著功利和競爭氣氛的社會,從嬰孩出生那一刻開始鳴槍起跑,和別人「不一樣」就代表是社會的弱勢,跟不上學習進度的孩子注定要被殘酷淘汰。每個孩子都有他們自身的成長節奏,只是我們僵化的教育體制和急切的父母親沒有耐心等待罷了。

後來,悲傷到絕望的妹妹在四處奔走尋找適當國中的過程中,越來越焦慮,也越來越憤怒,就在這年夏天,她忽然倒在一個密宗的道場裡。四十八歲的她,終於向這個殘酷的世界宣告投降,結束自己從小勤奮讀書、入社會力爭上游的短暫生命旅程,將這個被一些學校拒絕收留的孩子,還給了殘酷的世界。

悲傷的妹婿將莉奈公主帶在身邊,國中畢業後,讓她考上自己任教的技術學院,他盡量抽空陪她一起在教室裡聽課做筆記,也不管別人異樣的眼光。回到家後,他再教她一遍、兩遍、三遍,他用超乎常人所能忍受的耐心,用盡他個人所有的力量陪伴這個孩子,莉奈公主在語文科目方面常常考全班最高分。妹婿就這樣陪著莉奈公主一直讀到技術學院畢業,而他也已經精疲力竭了。
在「新故鄉動員令」的訪談報導節目中,當我遇到李惟陽醫生和李昭儀這對夫妻,聽完他們悲傷的喪子之痛後,我忍不住也回憶了當年失去妹妹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超越喪子之痛

在訪問來自宜蘭羅東博愛醫院的李惟陽醫生和李昭儀這對夫妻之前,我已經偷偷地哭過了,我不知道要如何心平氣和去談別人的喪子之痛。我並不想扮演那種在訪談中切入對方痛處,引發對方痛哭,讓觀眾或是聽眾也跟著落淚的訪問者。我帶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進行著這場每兩週一次的例行訪談。

當這對有醫學專業背景的夫妻笑吟吟地出現在我眼前時,我知道我們將會有一場平靜而沒有眼淚的對話,他們的笑容是那樣的寧靜平和,有著一種心碎過後的坦然和決心,彷彿該流的眼淚早已流乾,該疼痛的也疼痛到心扉裡了。

原來有兩個女兒的李昭儀快要四十歲時,生下了一個可愛的男嬰安安。從事復健工作的李昭儀在養育過程中,就隱隱感到這個男孩在各方面的成長都比姊姊慢,兩夫妻都抱著大器晚成、大隻雞慢啼的心態,不願意接受安安是個發展遲緩兒。

安安在一歲三個月時,忽然眼神呆滯往上翻,還傻傻地笑,李醫生安慰妻子說,可能只是良性熱痙攣。最後經過了詳細的檢查,證實安安是「頑固性癲癇」及「發展遲緩」的雙重病症,於是他耐心陪著安安接受治療。他們只能慶幸發現得很早,也許來得及透過治療而改善。
「我們以為已經走到人生的谷底了,沒想到在谷底之下,還有更深的谷底。」李昭儀淡淡地回憶著深深的切膚之痛:「安安在四歲十個月的時候,又被診斷出罹患惡性腦癌,要立刻接受化療和放療。」這對夫妻看著安安因為接受各種治療造成各種副作用,像口腔潰爛發炎、腹瀉不止、發高燒、嗜睡、臉潮紅、汗無法排掉,不禁發出問天的悲鳴,難道谷底之下就是地獄嗎?

李惟陽醫生說,他陪伴安安時都是在看各種醫學的書籍和報告,希望能找到減輕孩子痛苦的方法。他說,他多麼希望自己不是醫生,看不懂那些醫學的報告,才可能相信會有奇蹟發生。在預知死亡,卻等待死亡的過程是何等的椎心之痛?安安走的那一年,他才六歲。

「既然不能陪伴自己的孩子走向他們的人生,就陪伴那些和自己孩子有相同遭遇的孩子吧。安安生下來就吃盡人生的痛苦,我們希望他的苦沒有白吃。」悲傷過度的夫妻作出了這個決定,成立「安安慢飛天使家庭關懷協會」,提出「即時偵測─即時反饋治療」的觀念。在陪著愛子安安走過如地獄般痛苦的過程中,李惟陽醫師希望安安的病能對相關醫療上的改進有所幫助。

目前由交大和成大兩所學校的教授們組成的研究團隊,所開發的「腦波不正常放電即時偵測系統」已經完成了在動物體的實驗,希望可以減少癲癇病人的痛苦。

不斷研究開發新的治療可能、陪伴成長遲緩的孩子、照顧在精神上無依無靠的父母,是這對夫妻一直在做的事情。他們想要和那些有相同命運的父母,學習承擔人間的至痛,這是知識所無法教導的人生功課。他們覺得唯有這樣做,才不會讓過往經歷的痛苦和流過的淚失去意義,也算是讓安安的短暫生命能遺愛人間。

是莉奈公主的復仇嗎?

今年莉奈公主換了一套和她的故事情節完全吻合的女警裝,她照例會將一些不同的禮物分贈給我們。她喜歡分贈禮物的慷慨行為完全是我妹妹的翻版,妹妹生前喜歡買一堆東西來家裡,然後放在桌上說隨便你們挑。

這次我分到的是一條莉奈公主親手用金黃色毛線編織的網狀圍巾。我分到的禮物最特別,因為我主動表示願意替她想法子購買最新版《光之美少女》的產品,我答應她會託朋友去日本買。

她對於別人的眼神和言語極端敏感,情感也過於細膩;她會分辨哪些人是善意的,哪些人並不友善;對於不友善的人,她不但會拒絕往來,還會將這些人一一編進她的故事裡面,接受厄運的懲罰。她會忿忿不平地說,誰要他們欺負我?

她的故事已經進行很長的時間了,她將故事打在一份份檔案裡面,並且配上電腦繪圖。她以一個稱為瘋狂村的社區,作為故事的發生地點,將身邊的親戚朋友都換了一個帶著日本味道的新名字和身分,在這個故事裡頭演出。

她會將真實生活中的人物關係做很巧妙的改變,例如她會將原本的兄弟關係(我和弟弟)改成一對很講義氣的朋友關係,我弟弟犯了罪,我會出面替他頂罪,故事裡的我是一個改邪歸正的浪子。她又會將我弟弟和他兩個兒子的父子關係改為三兄弟的關係,爸爸成了大哥,好像另外兩個弟弟的僕人。相依為命的母子,則被她改成同居的情人。每當我專心聽著她彷彿天馬行空寫的故事和改變的人物關係,都覺得在真實和虛構之間,有一種極精準的象徵和暗示,像進入到心理分析的層次。

而最讓人感到心驚的是,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已經被一群尚未落網的凶手霸凌而死,但是有一個和女主角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出現在瘋狂村,她是瘋狂村的福利社店長,兼警察局的女警官,她就是故事中新的女主角藤宮莉奈,這樣的轉折讓故事得以延續下去,也讓被霸凌的主角死後重生。

每當莉奈公主說到那些將女主角霸凌而死卻逍遙法外的凶手們時,她會情緒激動得不可遏止,眼眶中盈滿淚水。真實和虛幻融合,她好像是故事中被霸凌而死的女主角,那種痛苦她似乎感同身受。我又忍不住想起了她的媽媽。

妹妹從讀幼稚園開始就會被同伴們欺負,我親眼看到她在幼稚園車裡抓著欄杆,無助地看著外面的表情,臉上帶著淚痕和抓痕。後來媽媽就讓她留在家中,直接等著上小學。剛開始的求學階段,妹妹是我們家裡面成績最好的孩子,初中和高中都考上第一志願,分數排名都在最前面,但是她每逢大考必會發燒生病或是受傷,我印象中她都是帶著重病去考場應試,想要出人頭地的巨大壓力幾乎讓她接近崩潰。
出了社會,她常常哭著告訴我說,有人在打壓她、欺負她,那種被人屈辱的感覺如影隨形地跟著她,一直到她倒下。如果妹妹是在精神上被霸凌而死,那麼真正的凶手又是誰呢?

她曾經告訴我,我是這世界上第二個壓迫她的男人,我的積極、我的努力表現、我的幸運都一直逼迫著她。另一個凶手就是從小對她期待甚高和要求甚多的爸爸。還有,很多很多曾經欺負過她的壞人。

莉奈公主的誕生,更是深深折磨著從小都考第一名的妹妹。如今妹妹已經走了很久很久,莉奈公主的故事還會有續集,霸凌故事中女主角的凶手們都還沒有抓到,故事中當上警察的莉奈公主是要來除暴安良的,她是要來復仇的。凶手到底是誰?到底誰才是社會上的弱勢?由誰來認定?

呆子的力量

那天下午,我提早趕到位於重慶南路巷弄裡的一間錄音室,那棟老式公寓房子裡的電梯還是很早期的,外面就一個按鈕,很人性,我往返這間錄音室已經兩年了。下午錄音室裡很熱鬧,因為幾個老朋友都在,四十七次訪談報導性節目「新故鄉動員令」要收尾了,上半場將暫時告一個段落。吳念真正在錄音室訪問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大樹媽媽謝粉玉,她的故事非常傳奇,令人不可思議。

出生在苗栗大湖的客家人阿粉姊,是一個四歲就被送去當養女、身世極坎坷的女人,從此以後就在打罵中成長;丈夫過世後,她獨立撫養三個孩子。無依無靠的阿粉姊在非常悲傷和委屈卻無處可傾訴時,就會去山上對著大樹喃喃自語,從此大樹成了她在人間最忠實的朋友。
丈夫過世那一年,她幾乎要崩潰了,於是去日本散散心,就在這樣的悲傷旅途中,見到日本神社前的鳥居牌樓是用台灣高山上的檜木做的,她很疼惜自己家鄉那些輕易被人砍伐的大樹。

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起,阿粉姊開始搶救苗栗台三線附近為了土地開發要被砍掉的老樹,她只能花錢買下那些老樹,而為了移植老樹,也要買下大片的土地。於是她向銀行貸款七、八千萬,每個月要還銀行四十萬元的本息,憑著自己一個人的力量,默默做著這些在別人眼中不是傻子就是瘋子的事情。

當她在經濟上無法支撐下去時,曾經寫信向當時的陳水扁總統求助,陳總統指示農委會協助她,但是私底下農委會卻端出法令來表達愛莫能助。事情曝光後,銀行更是無情地趕快拍賣她的土地,兒女們的薪水也被扣了。

阿粉姊的故事後來感動了許多人,他們協助阿粉姊成立「十呆環境保護基金會」,「十呆」是將古木兩個字重新組合。在殘酷的世界裡,大多數人想的是如何從別人身上得到什麼,拿走什麼,只有呆子才想要不斷地給出去。但是當這個社會出現了十個呆子、一百個呆子、一千個呆子、一萬個呆子時,這股力量就變大了。呆子,才是這個殘酷世界的最後救贖。

悲傷的大人要給下一代更多快樂

訪問完阿粉姊之後,吳念真和我共同訪問「新故鄉動員令」上半場的最後一個呆子—我們認識了三十年的導演朋友柯一正,他除了自己經營一家中等規模的廣告製作公司外,還有一個頭銜就是「紙風車文教基金會」的董事長,最近因為帶著一群藝文界的朋友在總統府前面快閃演出「我是人,我反核」,讓反核的議題終於大量在媒體曝光發酵,高難度到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的「反核行動」,已經成為他人生最想完成的心願。

來自嘉義義竹鄉的柯一正有個很悲傷的童年,由於父親極為複雜的人生和早逝,使得童年時代的柯一正在不斷遷徙流離的過程中,記憶幾乎是破碎而空白的。這也造成他和同學朋友們很疏離,凡事都不在乎的人生態度。直到四十歲生日那天,他忽然想通一件事情:他曾經有過三次差點死亡的經驗,他現在過的每一天都是撿來的,是多出來的,所以要很快樂才對。

有了這樣的想法之後,他面對人生的態度大大地改變—他非常珍惜朋友,更願意慷慨付出。在知道自己罹患大腸癌之後,柯一正樂觀地接受治療,每次治療過後就大吃一頓,慶祝自己還活著。他說要讓自己的餘生更快樂,也想讓下一代的孩子更快樂。

他這樣的人生態度,感動了身邊的幾個朋友。於是紙風車文教基金會的「三一九鄉村兒童藝術工程」,終於在五年內走完全台灣三一九個鄉鎮。

在訪談中,他也正式宣告下一個「三六八鄉鎮市區兒童藝術工程」立刻要啟動了,預計在七年內再走一遍台灣的每個鄉鎮市區,這是需要非常多的呆子和瘋子才能辦到的事情。

還有兩件事情也是柯一正很想要完成的心願。一個是藉由戲劇的表演到九百所國中進行反毒的宣導,減緩毒品進入校園的速度;因為毒販總是會吸收學校的學生或是中輟生,年齡層有越來越低的趨勢。

他的另一個心願是和一群朋友成立「快樂學習協會」,協助一些偏遠地區弱勢家庭在學習資源上匱乏的孩子們有好一點的環境。有許多偏遠地區的單親和隔代教養問題極為嚴重,也造成不少中輟生問題。當義務教育延長到十二年之後,這個問題將更嚴重,所以這個課後輔導計畫要趁現在趕快進行,以便結合目前已經在做這方面工作的人和單位。

柯一正說,上一代的大人掠奪了社會過多的資源,留下污染的土地和龐大的債務給後代子孫,大人們一定要覺醒,多多付出,不應該繼續再破壞和掠奪了。

這條路不知道能走多遠?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到盡頭?柯一正說,能做多少算多少,因為人類就是這樣進化的。我們沒有靠山和背景,但是至少我們願意結合在一起,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

孤獨的孩子

我朋友的朋友從日本旅行回來了,他替我買到了莉奈公主最渴望的最新版「光之美少女」產品,朋友的朋友對我說:「雖然我不認識她,但是請讓我送給她這份禮物吧,因為我想,她一定是個孤獨的孩子。」

我將這個從日本買到的禮物送給了莉奈公主,莉奈公主很感動。

一個月後,莉奈公主給了我一封信和一袋禮物,她在信上這樣寫著:「謝謝大舅託人買到我要的Smile光之美少女的玩具,隨函附上費用。我想送給那個替我帶禮物的人一份禮物,兩串水晶串珠飾品和水晶串珠飾品的製作機。請代為贈送給那個我不認識的人,並且替我說聲謝謝。」

你可以拿,你也可以給。溫柔的力量,就是這樣漸漸釋放了出來。


<在日出時醒來──寫給不再相信世界美好的你>

被海風吹冷的熱可可和大浴巾

你如果告訴我說,你再也不相信這個世界是美好的,我一點也不驚訝,更不會怪你如此的負面思考、如此的消極,因為,這一切的懷疑其實都是合理的。沒有經過懷疑和反抗的天真樂觀,往往容易成為自我安慰的催眠而已,像一陣風,是留不住的。

我最近幾乎婉拒了所有的演講邀約,我常常陷入一種莫名的悲傷情緒,我如何能強顏歡笑、故作積極狀呢?在這許多邀約信中,有一封引起我的注意。對方是一位資深的心理諮商師,在一所大學從事心理諮商工作多年,她說,現在大學生的心理狀態越來越難以捉摸,她有一種很深的無力感。單就去年一年,她經歷三件學生自殺事件。她很痛苦,她不明白這些年輕的生命到底遇到什麼過不去的關卡,為什麼在他們生命的終點,多是以失敗者的面貌認同自己?

她讀過一篇我寫的關於失敗的文章,感到內心澎湃,希望我能去學校做一場演講。我遲遲沒有回覆,因為我不是生命導師,也不是勵志作家,我只是一個勤勞的探索者,我不知道要如何說清楚講明白人生的所有道理。我就從一個短暫的瞬間說起吧,關於一杯被海風吹冷的熱可可和一條大浴巾。

記得那是郵輪之旅的第二個夜晚。當時郵輪正朝著東南方行駛,時間又少了一小時,日出時間變成是七點十三分,這時我醒了,我趕快翻身起床,想看海上的日出奇景。可是整個海上全是濃雲密布,並未見到日出,但我還是不甘心地朝東方拍了幾張照片。陪伴我的是逐漸變暖的海風,船破浪前行的聲音,和一杯弟弟去九樓甲板取下來的熱可可。我原來還想爬上九樓甲板看日出,弟弟說他剛從九樓甲板下來,工人剛剛把甲板洗了一遍,濕濕的很滑。他聽到兩個老人聊天說,微雨的黎明,不會有日出的美景,弟弟遞給了我一條大浴巾,說陽台的椅子濕了,可以用這條大浴巾擦擦。

我把面向窗的簾子放下半片,怕驚擾了熟睡中的全全。這一夜,我的睡眠很短。我在三點三十七分醒來上廁所,如果少掉一小時,竟然和昨天夜裡第一次醒來時間完全相同。當我們將自己放空時,生理時鐘和大自然竟然是同步調的。

七點三十八分,原來東南方那片橘色的晨曦瞬間消失,海上下起雨來,雨絲掃過我的臉,我用弟弟給我的大浴巾略微擦拭自己的臉,如同擦掉醒來前的兩個很淡很輕的夢。這兩個夢都是我婉拒了不同的邀約,對方很不悅,對我大發脾氣,我感到很內疚。

八點,天終於藍成了一大片,濃厚的白雲從原本的天空背景,跳出來成了天空的主景,隱約可見陽光反射在雲端的角落,天空終於完全地亮了。正如那兩個原本以為無聊到讓人想趕快擦掉的夢,在我腦海亮了起來。

越是尋常無聊的瑣碎夢境片段,越是每個人最真實的心情,從去年,從前年,從很久以前的過去,再到今年,甚至到很久以後的未來,我們仍舊會在這樣揮之不去的情緒中起起伏伏,懊惱、遺憾、失落、自責、憤怒,所有負面的情緒都源自於對自我的不確定和被緊緊綑綁的感覺。

這兩個瑣碎的斷夢,其實是極有啟發性的。它反映出我的焦慮和缺乏自信,反映出我想討好別人的性格,反映出我深沉的自卑,反映出我強烈渴望被人尊敬、被人愛慕,這些都是過去成長過程中,被埋進生命的土壤裡漸漸茁壯長大成蔭的種子。之後,我再也沒睡著;清醒,一如進入深沉的夢境,一個自己無法察覺的潛意識的世界。

我喝了一口已經被海風吹冷的熱可可,就像是喝下了弟弟的溫柔和慈愛,他的溫柔和慈愛不因海風而變冷。我覺得眼眶有點熱,用弟弟給我的大浴巾擦拭眼睛,那麼大的浴巾可以承受一生一世的眼淚。當我藉由夢境一再看清楚自己深藏最底層的心緒時,外在的世界忽然變得一片清朗美好。

讓愛更自由

就是在海上航行的這個夜晚,在我清醒著的當下,忽然看清楚了關於愛和被愛這兩件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弟弟在旅途中曾經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人雖然是群居的動物,但是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在精神層次上自給自足,能享受獨處和忍受寂寞。我現在幾乎已經能做到了。」
這個清醒的夜晚,我不斷想著這句話的意義。當一個人在精神層次上自給自足之後,他的愛會變得非常自由,他可以愛別人,但是不求回報,他在愛別人的過程中得到快樂和滿足。如果只是因為想得到別人的愛,才付出希望能有更多回饋的愛,愛就成為了一種占有和權力。愛不應該是一種權力和控制,更不應以愛之名向你所愛的人進行勒索。愛的本身就是一切,愛會產生牽掛和負擔,但不會產生怨懟和仇恨。如果你聽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如果你真的愛我的話,先把自己的人生過好。」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不懂得愛自己的人,是不可能愛別人的。

愛自己不是自私自利,而是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和價值,能夠在精神上自給自足,這樣的愛才會得到真正的自由。不斷地透過勒索和試煉的愛不是真的愛,只是源自於缺乏自信、源自於焦慮不安、源自於想要權力和控制。愛如果可以更自由,人生會不會有更多的寬恕與和解?世界會不會讓人覺得更美好?但是很多人卻受困於自以為是的愛,產生疑惑、迷惘和痛苦,甚至過不了關,自我了斷。

八點五十分,白雲下沉至海天交界處,天變成完全透明的藍,今天應該可以登陸美國最南方的島嶼keywest了。我聽到弟弟對發燒的全全說,如果不舒服就不要去keywest,全全說他很想去。因為去年風浪太大沒有登陸,這次再來,一定要去島上看看。


我知故我信

又是一個見不到日出的清晨,但是七點零三分日出時間前,我還是自然醒過來了,弟弟問我是不是要看日出,我答非所問地說,還好。這是全全的回答方式。我說「還好」的意思是,不再那麼在乎有沒有「親眼」見到日出了,這段在海上生活的日子,我已經能在日出的時間自然醒來,這是我身體的重大改變。我喜歡這種感覺,沒有看到,但是知道。知道太陽升起了。


 「知道」是很重要的,那比體驗還重要。很多人有過很多體驗,但是因為不知道體驗背後的「知識」和「意義」,再多的體驗都無法讓生命增加能量。

記得當孩子很小的時候,我在家裡放著顯微鏡、望遠鏡和地球儀三樣東西,不管將來他們長大後要從事什麼專業工作,我希望他們透過望遠鏡探測星空,可以知道宇宙的浩瀚,知道人類的渺小,知道宇宙和人類之間存在一種未知的法則;透過顯微鏡看到肉眼看不到的動植物,知道人的肉眼多麼有限,知道人類和其他動植物的依存關係,接受人不是地球主宰的事實;透過地球儀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其他人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我們要知道互相尊重,扶助弱勢,珍惜自己文化的重要,知道不要看輕別人。知道這些道理後,我們會虛心,我們會勇敢,我們會相信一些人、一些事、一些物,我們會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只要我們相信。

海天之間,橘色的光已經被點燃,像是千萬艘王船齊放但立刻被海水澆熄,王船只能抑鬱地焚燃悶燒,在船舷左後方。船往南行,駛離美國,駛離墨西哥灣,航向更南方加勒比海上的英屬大開曼島。不久,太陽如熊熊烈火,將原本遮蔽的灰色天空燒出了一個大洞,瞬間整個天空都被燒熔化了,天終於完全亮了。

這一夜的夢比較明亮,如今晨的日出。夢裡我寫了一部電影劇本,也配合出版了一本新書,相關人員向我簡報整個行銷計畫,他們說,我們的氣勢將如洶湧的潮水般,擋也擋不住!所有的助力將從四面八方湧來,我們將獲得最大的成功!我覺得很心虛、很恐懼,我希望這一切要低調。

對於成功,我不再像年輕時那麼的狂喜和期待,更不像中壯年時那麼覺得理所當然,甚至於理直氣壯。我知道成功不一定會讓世界更美好,我相信,真正通往美好世界的道路是要更謙卑、更感恩。夢境表達了我的真實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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