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啟人生的17個練習【薩提爾推手李崇建力薦】
我與父親的和解之旅
我曾與父親十八年不說話,因為我們一說話就吵架,太痛苦了,不說話、零互動,反而輕鬆許多。
母親車禍猝逝後,我不得不重新與父親互動,痛苦的經驗又回來了,我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才與父親和解。
在這條和解的道路上,我做過許多功課。有些功課可以自己做,也必須自己做,有些則需要向外求助。我曾找過我的學長李崇建談話多次,對自己與父親有更多認識,從而接納自己與父親,也加快了父子和解的速度。
有次談話,我告訴崇建,我對父親感到很生氣。他問我,為了什麼而生氣?
自暴自棄。
崇建請我多說一些。
我說,父親在被迫退休後,開始自暴自棄,放棄人生,將自己關在家裡,每天都在看政論節目,晚上看直播,白天看重播。不僅自己不出門,也阻止我母親出遠門,只要母親想去旅行,或參加日月潭、西子灣等地的長泳,父親的臉就會垮下來,開始生悶氣,母親不只一次向我哭訴。
還有嗎?崇建請我再舉一個例子。
我說,父親有巴金森氏症,右手會不由自主發抖。母親還在世時,家中大小事都依賴母親處理。母親走後,要辦理繼承,許多文件都要父親簽名,他的右手已無法寫字,我請他練習用左手,他只練習一天就放棄了。
崇建看著越講越氣的我,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用他一貫平靜的語氣問:
「志仲,你的人生有自暴自棄的經驗嗎?」
我愣住了一會兒,斬釘截鐵回答:「沒有。」
我當年對自己的認識竟粗淺至此!我的碩論是研究柳宗元,對他的家世、職涯、交友、個性等等,我皆瞭如指掌,卻對自己如此陌生,竟認為自己沒有放棄的經驗,如今想來,實在可嘆。
崇建要我再想想看。
而後,我才逐漸意識到:原來,我也有許多自暴自棄的經驗,我討厭那樣的自己。這個發現很令我震驚:原來,我討厭的可能不是父親,而是自己。我將對自己自暴自棄的厭惡,投射到父親身上去了。我怎麼看自己,就會怎麼看別人。
◆開始學習覺察,才有可能接納◆
然而,只有這次的覺察還不夠,沒多久便淡忘了。在另一次談話裡,我又提到我很不喜歡父親身上的許多特質,崇建請我舉出三個。
我不加思索,應聲而答:
「固執、強制、鬱鬱寡歡。」
崇建停頓一會兒,故技重施:「志仲,這三個特質,你身上也有嗎?」
我聽了,重重一驚。這次,我很誠實地承認,這三個特質我都有。
這個發現,讓我一時之間不知所措:怎麼會這樣?我怎麼會這麼討厭自己?卻又投射到父親身上?難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問題,與父親無關?
「志仲呀,以鬱鬱寡歡為例,這個特質有曾經帶給你什麼好處嗎?」崇建問。
我聽了,忍不動激動起來,說:
「怎麼可能?鬱鬱寡歡讓我長期陷入情緒痛苦之中,讓我交不到太多朋友,讓我找不到工作,讓我的人生變得這個樣子,它只有帶來壞處,怎麼可能帶來好處呢?」
崇建停頓了一會兒,輕輕地說:
「志仲啊,有沒有這種可能?你後來喜歡閱讀、寫作,你對文學、歷史、哲學會有興趣,有沒有可能跟你的鬱鬱寡歡有關?」
這番話猶如一記當頭棒喝,我無法反駁。瞬間,我的世界天旋地轉,看自己與看事情的角度截然不同了。
原來,我討厭的特質還有另一面,也就是所謂的「資源」。這個特質在許多時候帶給我壞處,但 在許多時候,它的資源也帶給我好處。
用豐富的眼光,去看事情的全貌,我在談話中深刻體驗到了。
在這兩次與崇建的談話過後,有兩件事在我與父親的關係上慢慢發酵:
一、我不僅能接納自己容易放棄,也慢慢能接納父親容易放棄了。
二、我不僅能用豐富的眼光看自己,也逐漸能舉一反三,用豐富的眼光看父親。
例如,我開始看見的父親的「固執」帶給他的「資源」。
◆有多固執,就有多堅持◆
母親過世後,父親和我一起住了一年半。有一天,他突然在家中倒下,從此失去自理生活的能力,也無法行走,我不得不將他送到養護中心安置。
父親並不喜歡這個決定,他想要回家居生活,但又不想讓我為難,因此積極在養護中心復健,希望能重新站起來,並可自理生活。有一陣子,他已能在無人攙扶下,獨力走上二十分鐘的路。
此時,他的固執讓他再度頹然倒下。
父親所住的養護中心,五個人一個房間,每人一個床位,每個床位的床頭都有一個求助鈴。父親不喜歡麻煩別人,從未按過鈴。我多次勸他,有需要就按鈴,但他很固執,堅持凡事自己來。
有一天,他想下床走路,彎腰綁鞋帶時,不小心跌坐在地,被扶起後,左腿疼痛難行。到醫院檢查,腿骨有裂痕,需要開刀。原本他還能自行走路,但他的固執讓他重新坐回輪椅上,連站起來很困難,更別說要走路了。
手術過後一陣子,我去養護中心探望父親,他正在復健室練習站立。只見醫生一手扶著他的背,要求他手握前方的鐵桿,並憑著自己的力量,從輪椅上站起來。父親吃力地起立,身體搖晃,雙腿發抖,有些站不住。
大約過了半分鐘,醫生才讓他坐下休息。醫生轉而去協助其他老人,幾分鐘後回來,要求他再次起立。如此數次,我趁著他休息的空檔問他:「很累吧?」
父親點點頭,嘆了一口氣:
「又得重新開始了,以前的努力都白費了。」
看到他如此辛苦與挫折,我除了感到心疼,實在無能為力。
父親沒有放棄,持續復健,之後我每次去看他,都小有進展,已慢慢能在三、五公尺的機器上,扶著鐵桿,來回行走。有一次,他竟可來回走上二十趟,令我大驚,而他說,他其實已能走上四十趟,只是因為想跟我多說些話,當天走一半就好了。
我聽了,心裡除了感動,只有佩服。
以前,我總是認為父親固執,也討厭他的固執,但在這件事情上,我看到了「固執」的資源,叫做「堅持」。
只是,他能堅持多久呢?
十五個月後,有一天,父親突然打來電話,要我買雙布鞋,帶去給他。
我很困惑,他要布鞋做什麼呢?但我還是帶去了。
到了養護中心,答案揭曉:父親要開始練習穿著鞋子走路了。
之前,他都是光著腳丫,手扶鐵桿,在機器上來回走動,從三十趟、五十趟、六十趟,到現在居然可以走下機器,穿起布鞋,推著輪椅走路了,這真是不可思議。
如果我在他這個年紀,早就放棄復健了,而他卻堅持了十五個月。看來,他還會堅持下去。
◆學會對話,是送給自己與父親最大的禮物◆
在復健這件事上,我看到他有多堅持:他堅持每天都要復健,練習走路。他有多固執,就有多堅持。如果不是這樣,他如何面對艱難的復健過程呢?以前,我只看見他的固執,討厭他的固執。現在,則是看見、欣賞,也佩服他的堅持。
父親沒變,是我變了,我的眼光變得豐富了。
這是我和父親在和解之路上重要的一刻,我們的關係更緊密、靠近了。
然而,在復健過程中,父親不是沒有想要放棄,畢竟,他也有容易放棄的一面。有次,我去探望他,見他體重增加、說話清楚、走路穩健,我很高興,但他總對自己不滿意,尤其對於走路一事,不時感嘆自己沒有進步。我很慶幸自己學過薩提爾的「對話」,遂與父親對話十多分鐘:
「爸,你現在不扶著輪椅,可以走多遠呢?」
「快半小時吧。」
「可以走這麼遠呀。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能走這麼遠的呢?」
「一個多月前吧。」
「在那之前,你可以走多遠?」
「大約十分鐘。」
「從十分鐘到半小時,這個進步不小呢,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每天都有練習,早上練習半小時,中午又練習半小時。」
「哇,你很努力嘛,難怪進步這麼多,你怎麼會覺得自己沒有進步呢?」
父親搖頭無語。
「那你希望自己能進步到什麼程度呢?」
「當然最好能像以前那樣,想走多遠,就走多遠,而且不必扶著輪椅。」他搖搖頭,嘆口氣:「但這陣子一直都沒進步。」
「現在這樣每天練習,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早上走半小時,還不錯;中午再走半小時,腿就痠了。」父親沉思了一會兒:「腿痠好像會累積下來,沒辦法走得更遠。」
「你有考慮過調整練習的方式嗎?」
父親再度陷入沉思:「中午練習時,不要走太久,腿就比較不會痠,或許隔天早上就能走得更遠一點吧。你覺得怎麼樣?」
「聽起來很不錯,你想什麼時候開始試試呢?」
「嗯,明天開始吧。」
在這場簡單、輕鬆的對話中,我並未設定目標,也沒有打算改變父親,只是順著對話的氣氛走,想不到就能幫助父親看到卡住的點,並且找到適合他努力的方式。這些年學會對話,真是送給自己與父親最大的禮物。
最終,父親成功站起來,又能獨力走上一段路了。可惜此後多次生病,住院臥床時間一久,雙腿便會失去肌力,無法走路,又需重新復健。在他有生之年,終究未能回家生活,這實在是很大的遺憾。但與父親在那段時間的相處,讓我對他有更多認識與接納,這是一條很圓滿的和解之路。
以前,我很不喜歡自己的「容易放棄」,後來,我看見了容易放棄的的資源是「有彈性」,那也是我能中年轉行的關鍵因素。我開始欣賞自己這個特質,而後,也能看到父親「固執」的資源:「堅持」。能用豐富的眼光看自己,就能用豐富的眼光看待他人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