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神往的靜坐開悟:普林斯頓大受歡迎的佛學與現代心理學
選擇紅色藥丸
希望這問題不會過度誇大人類的處境:你看過《駭客任務》這部電影嗎?
事情從尼歐(基努.李維飾演)這個人開始,他發現自己一直活在夢中,而他過去所認為的人生,其實只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幻相。當他身處幻境時,真正的身體其實是躺在棺木大小的培養槽中,而他對這一切毫不知情。事實上,有成千上萬個培養槽,裡面躺著各自身處幻境的人類。這些人類由機器人母體主宰,各個吸吮著夢境而得到安撫。
尼歐面對了一個選擇:要繼續活在幻相中?還是在真實世界中覺醒?這一幕是電影中知名的「紅色藥丸」場景。反抗者進入尼歐的夢境與他接觸(嚴格來說,應該是反抗者的化身進入他的夢境)。反抗者的領袖墨菲斯(勞倫斯.費許朋飾演)對尼歐解釋了情況:「尼歐,你是奴隸,就跟其他人一樣。你們生來就受到奴役,被囚禁在無法品嘗、無法觀看、無法觸摸的心靈監獄裡。」這個監獄稱為「母體」,但是墨菲斯無法對尼歐解釋母體究竟是什麼,要讓他有整體的概念,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親自去看看」。他拿出一紅一藍兩顆藥丸。尼歐可以選擇藍色藥丸,回到原來的狀態中繼續做夢;也可以選擇紅色藥丸,那他就能撕破假象進入真實。
尼歐選擇了紅色藥丸。
這是個非常嚴峻的選擇:要活在幻相和奴役之中的人生?還是要活在洞察和自由之中的人生?不愧是好萊塢影片,把這項選擇呈現得十分戲劇化。然而,我們在真實世界中遇到人生的重大選擇時,場景總是平凡許多,絕對沒有電影中這麼事關重大。但在電影上映後,許多人卻從中看到自己人生的縮影。
這裡所說的「許多人」,可能就是你口中的西方佛教徒。他們住在美國等西方國家,其中大多數並非從小就是佛教徒,但在某個時候接受了佛教。或者說,至少他們接受了某個版本的佛教,斷淨某些超自然的元素,如對輪迴以及諸多神明的信仰等。然而,這些元素卻是亞洲佛教常見的。這些西方佛教徒所著重的宗教修行:沉浸在佛教的哲學中靜坐。這點,在亞洲佛教中比較常是僧人在遵行,而非一般信眾會在日常生活中實行的。(西方人對佛教的兩個最常見錯誤概念是:佛教無神,以及主要修行內容是靜坐。事實上,亞洲佛教徒大多相信神明,只是並非無所不能的創世之神,而一般信眾也不靜坐的。)
早在看到《駭客任務》之前,這些西方佛教徒就已經相信他們過去所認為的世界只是一種錯覺。不是那種徹頭徹尾的幻覺,而是遭受嚴重變形的實相,並反過來扭曲他們對人生的追求,使得自己及周遭的人只能吞下惡果。
多虧了靜坐以及佛教哲學,現在他們覺得自己對事物看得更透澈了。對他們來說,《駭客任務》就像是他們所經歷的大眾版人生寓言。這部電影也因此成為所謂的「佛法電影」。
「佛法」有好幾種意義,包括佛陀的教導,以及信徒回應這些教導所應該遵行的道路。在電影《駭客任務》之後,要表達「我追隨佛法」,便出現了這個新潮說法:「我選擇紅色藥丸。」
我在一九九九年《駭客任務》上映時,便看了這部電影。幾個月後,我發現自己跟這部電影有某種連結。導演華卓斯基兄弟為了讓基努.李維飾演尼歐一角,讓他閱讀了三本書。其中一本,就是我在幾年前的著作《性.演化.達爾文:人是道德的動物?》
我不確定導演究竟在這本書和這部電影之間看到什麼連結,但我知道自己發現的關連。演化心理學可以用各種方式來描述,而我書中採用的方式是:研究由天擇所設計出的人類腦袋是如何誤導我們,甚至奴役我們。
別誤會我的意思。天擇有其好處,而我也寧願經由天擇被創造出來,而非從未透過演化而生—據我所知,這也是宇宙所提供的兩個選項。演化的產物,絕對不是全然關於奴役和錯覺的故事。演化過的腦,透過眾多方式讓我們得以自主,而且讓我們對真實的觀點,基本上都是正確的。
不過,天擇關注的事情最終只有一項:讓基因能產生下一代。(或許要特別強調「關注」兩字,畢竟天擇是盲目的過程,沒有具備意識的設計者參與其中。)這些過去讓基因得以擴散的特徵,已經在世代個體中開枝散葉,至於無法達成的特徵,就如殘枝敗葉倒在路邊。通過這項考驗的特徵也包含心理特徵,成了內建在腦袋中的結構和運行法則,形塑出我們的日常經驗。
如果你問:「是哪些種類的知覺、思想和感覺能引領我們度過每日的生活?」就最基本的標準來說,答案至少不會是:「就是那些能夠正確描繪出實相的思想、感覺和知覺。」因為就「最最基本」的標準來說,答案會是:「就是那些能夠讓我們祖先的基因傳播到下一代的思想、感覺和知覺。」嚴格來說,這些是否給予我們實相的真實觀點,並不是重點。而且就結果來看,它們有時候也的確不是真實的。因為大腦有許多功能,其中一項就是用來迷惑我們。
並不是說這樣有什麼錯。有時候,我最快樂的時刻就是來自幻想。舉例來說,我相信自己每掉一顆牙,牙仙子就會造訪一次。但是,幻想也可能帶來不愉快的時刻。不只是那些事後回想起來,顯然如可怕噩夢般的想像時刻。我所指的,有時候你可能還不認為是幻想。例如焦慮得徹夜難眠之時;或是連續幾天都感到絕望甚至沮喪之時;或是對人們湧出陣陣強烈的恨意之時,而這股恨意可能確實讓你在瞬間覺得暢快,卻會慢慢侵蝕你的人格;或是對自己出現陣陣強烈的恨意之時;或是感到貪婪,認為自己非得要去購物、吃吃喝喝,遠超出你健康的人生所能供應之時。
焦慮、絕望、恨意、貪婪,這些感知都不是噩夢的那種幻想。但如果你仔細察驗,就會發現這些都含有幻想的元素,而沒有這些元素,你會過得更好。
而如果你認為自己會因此過得更好,不妨試想一下整個世界會變得如何?畢竟,絕望、恨意、貪婪這類的感覺,都可以醞釀出戰爭和暴行。所以,如果我所說的為真,如果這些導致人類苦難和殘酷遭遇的基本源頭,在很大程度上來說是幻想的產物,那麼,揭露這些幻想就有其價值。
聽起來很合理吧?不過,就在我書寫關於演化心理學的著作後,沒多久我就發現一個重要問題:揭露幻想的價值,在於你用什麼方式去揭露。有時候,了解自我受苦的終極根源,本身價值並不會太大。
日常的幻想
讓我們看看一個簡單卻基本的例子:你吃了一些垃圾食物,感到短暫的滿足。但緊接著才過了幾分鐘,你就覺得自己對這些食物已無力招架,或許還渴望再吃更多。為什麼這是說明日常幻想的好例子,理由有二:
第一,這闡明了我們的幻想可以有多麼隱微。當你相信自己是彌賽亞,或者外國特務正密謀暗殺你,那麼大吃一盒撒滿糖粉的甜甜圈,可說是毫無意義。本書將討論的許多幻想之源也是如此:這些都跟錯覺比較有關,而不是對「幻想」一詞更戲劇化的理解。也就是說,事情並不像眼睛所見的那樣。在本書最後,我也會主張,所有這些錯覺加總起來,將大幅度扭曲真實,徹頭徹尾如幻想般失去方向。
垃圾食物適合說明日常幻想的第二個理由,是因為這是佛陀教導的基礎。好吧,並不是如字面般的基礎,畢竟兩千五百年前佛陀說法時,今日這些垃圾食物並不存在。我的意思是,佛陀教導的基礎,就是人類整體的動力會受到感官愉悅的強大吸引,而這種歡愉最多也只是像風一樣瞬間即逝。佛陀要傳遞的主要訊息之一,就是我們所追求的愉悅會迅速消逝,讓我們只會渴望更多,耗費光陰去追尋下一個能滿足自己的事物:下一個撒滿糖粉的甜甜圈、下一次性交、下一次職務升遷,或下一次網購。但這些刺激總是會消逝,並讓我們想要更多。英國搖滾樂隊滾石樂團有句歌詞就是「我無法獲得滿足」,而依照佛教教義,這就是人類的狀態。
確實,佛陀斷言生命充滿痛苦。但有些學者認為,「痛苦」其實無法完整傳達出「苦」的涵義(梵語原文:dukkha,佛教第一聖諦)。就某些目的來說,「dukkha」還可以譯為「不滿足」。
那麼,追求甜甜圈、性愛、升遷或是網購,到底哪個部分是錯覺?不同的追求會連結到不同的錯覺,但目前我們可以專注於這些渴求的共同錯覺:高估其能帶來的快樂。
我要重申,幻想本身十分隱微。如果我問你,是否認為獲得升遷、下次考試拿A,或是再吃一個甜甜圈能帶給你永恆的至福?你一定會說「不」。但另一方面,我們卻常以偏頗的期待在追求這些事物。我們會花較多時間來預想升遷之後那種意氣風發的模樣,而不是升遷帶來的煩惱。或許這背後還有某種沒說出口的意義:一旦達成長期追求的目標、一旦抵達顛峰,我們就能夠放鬆下來,或至少認為事情會持續變得更好。同樣地,當我們看到那裡擺了一塊甜甜圈,會立即想像這有多好吃,而不是想到吃了一塊之後,沒多久又會想再吃一塊,也不會想到因攝取大量糖分而產生的亢奮情緒退去之後,會感到些微疲倦或暴躁。
愉悅為何消逝?
為何這類的扭曲會內建在人類的期望當中?
針對這個問題,不需要火箭科學家來解釋,演化生物學家就能解決。或是只要願意花點時間想想演化是如何運作的人,也都能勝任。
基本邏輯就是:人類是在天擇的「設計」下,去做特定事情,以幫助我們祖先把基因傳遞給下一代。這些事情包括:吃喝、性交、贏得他人尊敬,以及打敗競爭者。再次說明我把「設計」二字加上引號,是因為天擇不是具有意識和智慧的設計者,只是無意識的過程。儘管如此,天擇確實創造出生物,彷彿這位有意識的設計者在手忙腳亂一陣之後,讓生物成為有效的基因傳播者。
所以,做為一種思想實驗,把天擇視為「設計者」可說是十分合理。再把你自己放進這整個計畫中後追問:「如果你要設計出善於散播自身基因的生物,要如何讓他們奮力追求這些目標?」換句話說,假設有吃有喝、有性交、能傲視群倫又可以擊敗對手,才有助於我們的祖先散播基因,那麼你該如何設計他們的大腦,讓他們能追求這些目標?我認為至少有三項設計的基本原則是合理的:
一、完成這些目標應要能帶來愉悅感,畢竟動物(包含人類)都想追求能帶來愉悅的事物。
二、愉悅不應永遠持續。畢竟,如果愉悅感沒有消退,我們就不會再去尋求;第一餐就會是最後一餐,因為永遠不再感到飢餓。性交也是,只要做過一次,終生就沐浴在性愛歡騰的餘暉之下。如此一來,基因就無法大量繁殖到下一代了!
三、動物的大腦應該要更專注在「原則一」,遠勝於「原則二」。也就是愉悅會伴隨著目標達成而出現,並且很快就會隨之消散。畢竟,如果你專注在原則一,就會以純粹的喜好追求食物、性愛和社會地位這類事情。要是專注在原則二,那麼你一開始就會躊躇而矛盾。例如,你可能會問:「如果愉悅感這麼快就消散,而消散後只會讓你想要更多,那麼熱烈追求愉悅的意義何在?」接著,在你還沒想清楚怎麼回事前,就對生命充滿厭倦,並且希望自己主修哲學。
如果把這三項設計原則放在一起,你所得到的「人類困境合理解釋」,就跟佛陀診斷的一樣。「是的,」祂說,「愉悅感瞬間即逝,而且不斷讓我們感到不滿足。」原因是,愉悅感的消逝是天擇設計而出,唯有如此接踵而至的不滿足,才會讓我們追求更多愉悅感。畢竟,天擇「不希望」我們快樂,只「希望」我們有生產力,也就是真的能生產。而要我們具有生產力,就是讓我們能強烈期待愉悅感,但愉悅感本身卻無法非常持久。
多巴胺是一種神經傳遞物質,和愉悅感、期待歡愉感受的情緒有關。因此科學家可以在觀察多巴胺時,看到上述邏輯在生物化學上發揮功能。他們針對猴子進行一項開創性的研究:在猴子舌頭滴上香甜的果汁,同時監控會釋放出多巴胺的神經元。果然不出所料,當猴子舌頭一碰觸到果汁,就立即釋放出多巴胺。接著,再訓練到只要燈一開,猴子就會期待有果汁滴下。到後來,只要燈一開,神經元產生的多巴胺就越來越多,而當舌頭碰觸到果汁之後,產生的多巴胺就越來越少。
我們無法確切得知這些猴子有什麼感覺。但看來隨著時間過去,牠們期望甜味所帶來愉悅感越來越高,但甜味真正帶來的愉悅感卻越降越低。若把這個推測轉換到人類日常處境的話,就是:
如果你初次嘗到某種讓你感到愉悅的事物—例如,假設你一輩子都沒吃過甜甜圈,這時有人遞給你一塊並要你嘗嘗。你咬了一口,甜甜圈的滋味滲入味蕾,接著你體內的多巴胺大爆發。然而,一旦你成了甜甜圈忠實主顧,那麼多巴胺釋出的高峰,就會變成是你熱切盯著甜甜圈、卻未真正咬下去的這段時間。此外,你這時咬下甜甜圈之後所釋放出的多巴胺,數量也會遠少於你的舌尖與甜甜圈初次相遇的瞬間。
咬下甜甜圈前所出現的多巴胺大爆發,就是讓你獲得更大喜樂的承諾;咬下甜甜圈後的多巴胺驟降,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承諾的落空,或至少這是在生物化學上承認之前的過度承諾。你相信這個承諾(預期的愉悅感比吃到後獲得的愉悅感更大),就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遭到誤導,或是讓我用更激烈的說法—你被騙了。
這說來有點殘酷,但你對天擇能有什麼期待?它的工作就是要建造出能散播基因的機器。如果這部機器需要加入一些錯覺才能運作,那麼,裡頭就會有錯覺。
毫無幫助的「洞見」
因此,出現了一種能認清錯覺的科學之光,稱為「達爾文之光」。從天擇的角度來看待事情,就能理解錯覺為何會內建在我們的天性之中,而我們也更有理由將之認定成一種錯覺。不過,如果你的目標是要真正讓你從錯覺之中釋放,這道光的價值就很有限(這也是我要稍微離題的主因)。
不相信嗎?試試這個簡單的實驗:
步驟一:反思這個事實:我們對甜甜圈等甜食的欲望是一種錯覺,這種欲望隱約承諾我們持久的愉悅感,而不是屈從於它將導致的結果,但欲望同時卻又蒙蔽可能隨之而來的失望。
步驟二:在你反思「面前十五公分處有塊撒滿糖粉的甜甜圈」這項事實的同時,如果你跟我一樣,就不會感覺到自己對甜甜圈的欲望神奇地減弱了。
這就是我栽入演化心理學之後所發現的事實:知道關於自身處境的真相(至少是演化心理學所能提供的真相),未必能幫你過得更好。事實上,還可能過得更糟。因為你仍然困在人類自然的週期中:追求愉悅感,然後發現終究歸於徒勞—心理學家有時稱之為「快樂水車」。但現在,你有新的理由可以看穿這一切的荒謬。換句話說,現在你知道這是一部刻意設計成讓你不斷踩踏的水車,無法真正帶你到任何地方。即便如此,你仍不斷踩個不停!
糖粉甜甜圈只是冰山一角。真相是,覺察到人類對於飲食缺乏自制力的背後,還有個達爾文式的運作邏輯,好像也不是那麼令人不舒服。事實上,你可能還會覺得這個邏輯提供了一個讓你感到欣慰的藉口:要對抗大自然實在太辛苦了,是吧?但演化心理學也讓我更加窺見到錯覺如何形塑人類其他行為。例如我對待他人的方式,以及我對待自己的方式(在各種意義上)。在這些領域裡,達爾文式的自我意識,有時還真讓人非常不舒服。
藏傳佛教的禪修大師明就仁波切說:「快樂的追尋,到最後其實只剩下兩種選擇:你可以選擇『覺察煩惱時產生的不安』,或選擇『被煩惱掌控的不安』。」他的意思是,如果某部分的心智會阻撓你了解何謂真正的快樂,而你想把自己從這些心智中釋放出來,首先必須「覺察到這些心智」,而這可能會讓你感到不愉悅。
好吧,那就這樣。這是一種痛苦的自我意識形式,但值得付出,因為最終能引導我們獲得深刻的快樂。不過,我從演化心理學獲得的,卻是最糟糕的版本:既有痛苦的自我意識,又無法獲致深刻的快樂。也就是同時擁有窺見煩惱時產生的心慌意亂,也擁有被煩惱掌控的六神無主。
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在演化生理學的幫助下,我覺得自己已經尋獲了真理。不過,很顯然我還沒找到道路。這足以讓我對耶穌說的另一句話感到好奇:「真理必叫你們得以自由。」我覺得自己已經知曉人類天性的基本真理,也從未如此清楚了解各種錯覺如何禁錮著我。但是,明白這項真理並不等於得到可以逃出生天的通行證。
那麼,是否有另一個版本能讓我獲得自由的真理?我不這麼認為。至少,我不認為在科學呈現的真理之外,還有其他選項。
不管你喜不喜歡,我們就是在天擇的過程被創造出來的。但在我寫出《性.演化.達爾文》之後幾年,我確實開始好奇,是否有條道路能讓真理變得可操作?也就是說,是否有條道路,能把關於人類天性和處境的科學真理,轉換成某種形式,不但可拿來辨認並解釋那奴役我們的錯覺,甚至幫助我們從錯覺中掙脫而出?我開始好奇,過去聽說的西方佛教,是否就是這條道路?或許眾多佛陀教導跟現代心理科學所說的,基本上是同一件事。也或許在很大程度上,靜坐只是從不同的道路來領會真理。而且,經由這條道路,確實能夠對這些事實提供一些幫助。
所以,二○○三年八月,我前往麻州的鄉間,參加人生首次的禪修營。整整一個禮拜都在靜坐,遠離所有令人分神的事物,諸如電子郵件、外在世界的新聞以及與人說話等。
關於正念的真理
如果你懷疑「靜修」(retreat)是否真能帶來任何劇烈或深刻的改變,這是可以原諒的。大體上來說,靜修屬於「正念靜坐」(mindfulness meditation)的傳統,這種靜坐在西方也開始出現,且在隨後數年成了主流。就如一般所述,正念靜坐要培養的就是「正念」,而這並沒有那麼深或是那麼怪異。以正念度日,就是要專注,留心眼前此刻發生的事情,並以清楚、直接的方式來體驗,不被各式混亂的心智所遮蔽。停下腳步,聞一下玫瑰的香氣。
目前為止,這仍是對正念的正確描述,但還不夠。一般所認為的「專注」,只是正念的開端。
但就某方面而言,這也是引入歧途的開端。如果你鑽研古代佛教著作,不會找到要人們停下腳步聞聞花香的諸般勸戒,即使你專注在與「sati」(正念的巴利文原文)有關的主題亦然。確實,有時看來這些著作傳遞著非常不一樣的訊息。像是以《大念處經》為基礎所做的《四念處》,這本古老的佛教文本(最接近的概念就是正念聖經)就提醒了我們,身體有「種種不淨充滿其中」,並引導我們對諸如「髮、髦、爪、齒、粗細薄膚、皮、肉、筋、骨、心、腎、肝、肺、大腸、小腸、脾、胃、摶糞、腦及腦根、淚、汗、涕、唾、膿、血、肪、髓、涎、膽、小便」這類的身體成分進行沉思靜坐。它還呼喚我們想像自己的屍體「已死一日、二日或三日,變成腫脹、瘀黑且潰爛」。
我不知道是否有任何書名為《停下腳步,聞聞糞便》的正念靜坐暢銷書,也沒聽過有靜坐大師建議人們針對自己的膽、痰、膿,或是自己終究會成為的腐爛屍體沉思靜坐。古代的靜坐傳統,在今日呈現出的是篩選過的樣貌,有些甚至是精心修飾過的。
這裡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經過篩選後所呈現出的現代版佛教,即便有時有點創新,也沒有什麼錯。所有靈性傳統都會演化、因時地制宜。而今日在歐美獲得信眾追隨的佛教,也是這種演化的產物。 就我們的目的來說,最主要的問題是:這種產出二十一世紀西方特有佛教的演化,並未嚴格連結起當前的靜修與古代思想。現代正念靜坐與古代正念靜坐並不完全相同,但是兩者擁有同樣的哲學基礎。如果你沿著背後的邏輯順藤摸瓜而上,會發現兩者都強烈主張:就隱喻上的意義來說,我們都住在母體中。不論現世的正念靜坐有時可能呈現的模樣為何,如果以嚴格的方式來修行,你可能會看到墨菲斯說的紅色藥丸能讓你看到的東西。也就是—「讓你看看兔子洞究竟有多深」。
在第一次的禪修營中,我擁有頗為強大的體驗,大到足以讓我想去一探兔子洞的深淺。我因此閱讀了更多佛教哲思作品、與佛教專家交談,然後進行更多靜坐,最後甚至養成每日靜坐的習慣。
我所經歷的這一切,讓我更清楚了解為何《駭客任務》會成為所謂的「佛法電影」。即便演化心理學已經讓我曉得人類天生就是受欺騙的,但事實證明,佛教繪製出一幅更加戲劇性的畫面。
在佛教徒眼中,「錯覺」以比我想像中更微妙也更具滲透力的方式觸擊人們的日常知覺及思想,而這些方法在我看來,是自有其道理的。換句話說,這種錯覺可以解釋成經由天擇設計之後的大腦自然產物。越是研究佛教,我就越覺得佛教基進;而我越是以現代心理學來檢驗,就越覺得佛教有道理;母體的真實生活(也就是我們真正身處的境遇),就更像電影中所描繪的那樣。或許沒有那麼離奇古怪,但深刻的欺騙以及終極的壓迫,還有人類亟需脫逃的處境,卻是若合符節。
好消息是:如果你想逃離母體,佛教的修行以及哲學能提供你有力的希望。提供解方的不止有佛教,其他靈性傳統也對人類困境提出洞見和智慧。但只有佛教的修行以及背後的哲學,能以如此坦率又廣泛的方式來面對這種處境。而一旦這種解方有了成效,帶來的不僅是快樂,還有澄明的視界:你掌握事物的實相,或至少掌握著的某些東西,遠比我們日常所見的更接近真實。
近年來,有些人開始靜坐是為了治療。他們以正念的基礎進行靜坐,目的是為了減壓,或是解決某些特定的個人問題。但他們可能沒有想到,他們所從事的靜坐可以是深刻的靈性工程,甚至轉變他們的世界觀。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就站在選擇的門口,要不要踏進去,只有他自己能決定。
一如墨菲斯對尼歐所說:「我只能帶你到門口,你必須自己走過去。」這本書也希望能帶大家到門口,讓你們知道門後面大概有什麼,並以科學的觀點解釋何以門後所宣稱的事物,會比人們所熟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