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朋友的人生智慧大哉問:僧侶、醫師與哲學家的對談
前言 一個巨大的精神實驗室,一場對「存在」的勘查
馬修:動機,有點像是我們在旅行時,早上起來便得決定今天是要往北走、往南走,或是往西走。在開始之前,先花一點時間來探問這一場談話所想賦予的意義,是有益對話進行的。尤其有必要先問問,我們所要的是幫助他人,或是營私利。
我們寫這本書的動機
克里斯多福:關於我的部分,我的動機有三,第一就是要有用。我是個醫生,曾寫過幾本實用心理書,希望能藉由這些書來幫助他人。要是我能夠不必和人見面,就能夠幫上忙,這會讓我感覺非常幸福。我寫書從來就只有一個動機,就是幫助我的讀者少受一點痛苦、身而為人能有所進步。我想,我們三人都是這麼想的。和我所喜歡、所欽佩的兩位朋友在一起待十天,是我第二個動機!不過,從這本三聲部的書裡我還看到另一個我們所想望的事:就是讓別人對我們的印象,符合自己真正的樣子。偶爾有人會誤以為我們是「智者」, 就好像我們已經找到了某種智慧,而使我們與別人有所不同。這顯然是個錯覺—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為了要幫助讀者,在談到我們自己如何變得更好的經歷,以及其間所遭遇的困難時,必須提醒讀者,我們並沒有比讀者更優越。我想有必要讓讀者知道,人並不能劃分為兩個範疇,一是飛在別人頭頂上十公里高的人,一是像他一樣每天在地上汙泥裡泅行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為了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每個人都應該勤奮地修練自己。
有效的修練,必須能讓我們變得更慷慨、與他人更契合
亞歷山大:在我們要開始交流時,我感覺自己像是走入了一個巨大的精神實驗室,並且在你們的陪伴下,要對「存在」這個大工地進行一場大勘查。和兩位精通幸福之道的專家在一起接受這個巨大的挑戰,一方面讓我覺得欣喜,另一方面又讓我惶恐不安。尤其讓我掛懷的是,我希望我們的談話是有用的。有些書曾經救了我的命。如果不需祕方(因為並沒有所謂的祕方),我們的談話就能夠鼓勵為生命搏鬥的男男女女,我會很高興的;如果我們自己能夠朝向越來越嚮往的精神道路走去,並以此來鼓勵大家,我也會很高興。如果內在的進展並不能讓我們與他人更為契合,那麼這個進展便是白費的。如果自我操練並不能讓我們變得更為慷慨,那麼這個操練就是閉鎖的。「自我」,是如此狡猾,並且善於將一切收歸名下。造成不管做什麼,一切均以「自我」為名。這世上的確有一種隸屬於自我主義的靈性操練, 但是遺忘他人,無可避免地會讓我們的生命停滯不前,歪曲地利用了那原本能救命的道路。因此,尋找能讓我們避免一步步踏入這陷阱的操練,便有其急迫性……友誼能治癒很多痛苦、不幸;它能帶來安慰,使人精神飛揚。我們也是基於友誼啟動了今天這場聚會,而且, 它在我們之間交織出永遠不會耗損的緊密關係。我們永遠也不能忘記,每個人都是在同一條船上做苦工的隊友,要靠著群體的力量一起度過這無邊的苦海。我特別想以這樣一股動力題獻給這本書。
馬修:是我們之間的友誼催生了這本書,我們都希望能聚在一起幾天,開誠布公地來討論我們關心的一些主題。不是為了以共同的理念做為基礎,在眾多相似的書裡再增添上一本。有些人喜歡製造概念,然後大大宣傳。這本書的目的比較是在於分享我們從精神導師或是其他導師身上的學習所得,及靜坐冥想或是精神療法的操練經驗。
至於我自己,是靠著精神導師的智慧和善心,才能有些許的轉變,也才能為他人服務。所以,我也要試著將他們教給我的分享出去,並且盡量不違背、不扭曲他們所傳授的信息。
第四章 傾聽的藝術
克里斯多福:我們該怎麼理解傾聽、陪伴、關注,這幾項對生命是如此必要的事呢?我覺得可以將「傾聽」定義為對他人無言的陪伴。在這期間,我所有的關注、意識都集中在他人所說的事物上。這是一種複合的態度,在付出的同時,我們也有所得。
什麼是「真正的傾聽」?
克里斯多福:傾聽是一種謙遜的態度,是一種把他人放在自己之前的態度。自戀的人不善於傾聽。就算是有時候我們會假裝傾聽,在焦慮、過度欣喜,或是太為自己的事操心時,我們是不能好好傾聽別人的。
在傾聽中,啟動了三項重要的機制:尊重他人的話語、放下自己,以及讓自己受到觸動。尊重他人的話語,首要在於傾聽時不對他人所說妄下斷語。這是很困難的事!我們總會不由自主地下判斷,表示喜歡、不喜歡、同意、不同意、覺得他說的對或很愚蠢。我們很難阻止自己在心裡下判斷,不過我們可以在每次注意到自己這麼做時有所意識並擺脫它,以便能真正更專注地聆聽他人。
‧不構思要回答的話,放下自己專心傾聽
傾聽的另一個態度是「放下自己」。這是我從病人身上學到的。極度害羞、焦慮的人總是害怕自己比不上和他們對話的人,以致他們因為忙著準備自己要回答的話,而沒好好傾聽。在真正的傾聽中,我們不該準備自己要回答的話,而只是專注於傾聽,放下自己。有時,我們會覺得處在這樣的位置上有點「冒險」,不過如果我們放棄在傾聽他人時準備自己的回答,我們的回覆才會更為深沉、恰當。
放下自己,也是一種誠懇且純正的傾聽,我們會在這時讓自己受到觸動、感動,而沒有判斷、控制、操縱的欲望與任何的意圖。
我的內向讓自己較喜愛傾聽更甚於講話,這算不上什麼優點,也沒費我什麼力氣。不過,隨著時間與工作的進展,我的傾聽能力還是有進步。這項進步,主要是靠著靜坐冥想的操練而來。從靜坐裡,我學到了人要處在當下,不準備回答,完全放下自己,讓自己可以完全被對方的話語滲透,開放地接受對方的話語。就治療師這個職業來說,這樣做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根據研究顯示,醫生平均是在二、三十秒鐘之後就會打斷病人的話,總是傾向於尋找症狀、迅速找到病人問題的答案,並且傾向在對談中掌握發語權。我有好幾位同事都是上了年紀、頗有經驗的家庭醫師,他們對我說,醫生在治療病人時所犯下的錯誤,幾乎都是傾聽不良造成的,也就是醫生沒讓病人好好表達、沒問夠病人問題、太快自以為是地做出結論。我們以為治療就只是診斷,然後開藥方、給建議,以為這些比傾聽更重要。說來這也有一點像是身為父母常做的:給孩子建議、教育、安慰、糾正他們……但我們總是容易於不夠傾聽孩子說話、在一逝即不再得的難得機會中,沒讓孩子把話說夠。
至於夫妻之間的傾聽問題,在婚姻治療中有一種練習是:當一人說話,另一人很難不打斷他,或是他會抬起頭看天空、嘆息,或是坐在椅子上亂動一番;這時我們對他們說:「你就談一談自己怎麼看這狀況,你的配偶會坐在房間的另一頭,背過身,只是聽你說。我不聽她說,她就只是坐在那兒專心聆聽五到十分鐘,然後我們再把角色對調。」同樣地,我有時也會鼓勵病人在彼此很難用語言溝通時,寫信給他的配偶!首先,用文字表達時,我們比較會講重點,而且也比較不會衝動,因此比較不會表現出攻擊性與怨恨。再者,我們的配偶不得不耐心地讀信,既不會打斷它,也不會試著替自己辯護。讀對方寫的信,就像是不會立即做出回應的傾聽。靠著寫信,也提高了把訊息傳遞給對方的機會。
馬修:傾聽等於是我們為他人付出。為了好好傾聽,光是耐心對待他人並不夠,還必須誠懇地覺得他的事與我們有關。達賴喇嘛在除了仁慈之外,還有一項特質讓眾人印象深刻, 就是他不管對誰都是專注傾聽。不管是在私底下或是在公眾場合,一有人對他講話,他總是完全、立即地投入。即使是對機場大廳的一個過路客,他都是如此。
出於對他人的不尊重,我們總是想像和自己對話的人會說什麼,我們不等對方說完就自認已經明白他的問題在哪裡。我們帶著這樣屈尊俯就的態度,給對方的回答有時不免是不成熟、不完全、不符合其情況的。即使我們提供的是明智建議,我們總是不讓別人把心裡想講的話說盡。不能徹底表達心裡所想,是一件很讓人受挫的事。
很多人都抱怨別人不聽他們說話,感覺沒有人關心他們。政治論辯往往是這種漠不關心態度的最佳例子。參與政治論辯的人總會打斷他人的談話,然後就好像這還不夠似的,總會全部的人同時說起話來,就好像讓別人說話是懦弱的表現,是不可接受的退讓。
我們最好是讓別人把話說完,萬一他犯了錯,我們要平靜地指出錯誤。傾聽的第一步應該是真心地、沒有保留地關注他人。在他需要我們提供建議時,盡其可能地補救他的狀況。
有些人幾乎是不可能傾聽其他人說話的。我還記得有位常得打交道的不丹官員。每一次我問他問題,他總是不等我把話說完,就急著回答:「不,不,不!」這使得我們的對話看來很滑稽,像是:
「您認為我們明天早上能離開嗎?」
「不,不,不……請在九點鐘時準備好。」
我自己也是,在別人跟我說話時,我總有太快回答別人的傾向,即使我總沒猜錯別人要說什麼。但這不是與人談話的好態度,我常常很後悔自己這樣的反應,應該要改正!
克里斯多福:你所說的錯誤,我們全都會犯,尤其在被人催促、逼迫,或是在疲倦的時候。有人來看我們,他開始跟我們說話,便提前想像他的話會怎麼結束、他會對我們說什麼話,我們也許會給他中肯的回答,但我們並沒真正傾聽他說話。可以說我們只做了一半的工作,因為別人來跟我們說話時,他要的不只是回答,還要感受到我們的陪伴,以及對他表現出友善與情感。
什麼是「傾聽而不下判斷」?
馬修:不妄自對別人本身下斷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這並無礙於我們對別人所說所做下判斷:確定其帶來的是身心安泰或痛苦,並且試圖了解之所以會傷害自己和別人的理由。
我們有兩種判斷別人的方式:一是絕對的,二是相對的。以絕對的方式判斷別人,這等於是做出宣告。例如,有人天生就是個壞胚子,一點同情心也沒有、總是整天抱怨,因為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一點也不可能改變。這一類的判斷設定了這個人的性格就像永遠鐫刻在石頭上,但這樣的判斷,近二十年來被靜坐冥想所證實的事實與神經可塑性的研究推翻了(我們的大腦會因我們暴露在新的情形中而改變,或是可能經由精神或身體操練而改變),也被表觀遺傳學的研究推翻了(我們的基因都有可能改變)。這些研究顯示,只要我們改變對思維、情緒、心情的處置方式,我們的性格到頭來是可能改變的。
‧就當下情形做「相對」判斷,而不論斷
相對的判斷只是就人當前、暫時的情形下判斷。即使是有人表現出某些性格、表現出讓人不快的行為,我們也會把影響其個人生命發展、生活環境考慮在內。我們不能對這個人本身下判斷,但可以就他當前的心緒、影響行為的因素下判斷。要是有人拿棍子打你,你並不會對棍子生氣,你知道在棍子背後有個人。我們再繼續推論下去:這個人是受到恨意的驅使,恨意的根源則在「無明」之中。我們並不迴避說這個人的行為有問題,不過我們對他敞開同情之心,同情這個深受恨意和無明所擺布的受害人。
克里斯多福:我發現在某些情況時,下判斷、做診斷、提供建議的時間最好和傾聽的時間分開。在面對不見得同意其為人的病人時,傾聽他們、盡可能地不下判斷,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要是我在傾聽時就臆斷,即使是很輕微的,他們也感覺得到。而且我發覺,單純只是親切地傾聽就能幫助對方意識到他某些行為很愚蠢。在對方說完話以後,我會再請他確認一次自己的說法:「所以,要是我沒搞錯的話,在某個情況下,你說自己是這麼反應的?」我感覺到,當我推遲下判斷的時間,我不僅是更好的傾聽者,而且在對方心裡便已開始改造的工作。當然,遲早我總得整理自己的想法來回應,不過我有時會慢慢來—不會提前在傾聽時這麼做。例如我會對病人說:「現在請先給我幾分鐘的時間,好讓我想想你剛剛跟我說的話,然後再回答你。」
馬修:我了解你的觀點,不過我所說的比較接近於「醫生親切地下診斷,注意所有的症狀,並且評估潛在的痛苦,而不下道德的判斷。」在這樣的態度底下是一種同情的心理,其唯一目的在於終結所有痛苦。這也就是說,對一個病人而言當然是很撫慰人心的,他心裡會想:「終於有人聽我說話,而且真心試著理解我。」
克里斯多福:沒錯,我發現病人非常了解這一點。但是之前我不敢這麼做,因為本來覺得身為技術人員,應該有一套現成的說詞。我覺得如果分開傾聽和分析病情的時間,我會做得更好,即使這是人為的做法、即使可能暗暗地一直都在下判斷。此外,這是我們在「正念」中對病人說的話:你無法阻止下判斷,但是要意識其存在。而且要盡可能地關注你的存在、傾聽、呼息。判斷就在這裡,思維也在這裡,不過,別緊緊抓著這唯一的判斷和思維不放。
傾聽的面貌
克里斯多福:在二十多年前,我接觸了許多患有焦慮症和社交恐懼症的病人。他們往往對交談感到不太自在,很快就偵測到和他們對話之人出現的臆斷表情(但有時這偵測會是錯誤的),或是出現否決他所說的表情。我還記得某些病人在和我說話的時候,表現得很局促;而我聽他們講話的方式讓他們很不安。有人曾對我說:「在你聽我說話的時候皺起了眉頭,我感覺到你並不同意我所說的。」我的確是因為太沉浸在他們痛苦的事情裡,起了移情作用,以致我做出了皺眉的表情!自此之後,我了解到即使是聆聽者,臉部的表情都應該表現出親切、仁慈。我後來有了進步,帶著同情心聽病人訴說,輕輕地微笑,試著在臉上表現出同情之心,而不只是移情到對方身上。
這場誤會讓我想到了亞倫.貝克曾告訴我的一則軼聞。亞倫.貝克是認知療法的開創者,在他還是心理分析家時跟我說:他耐心地、安靜地聽著一位女病人做自由聯想。然後在一段時間之後,他發現病人很不快。他問發生了什麼事,沒想到她氣惱地說:「我跟你講話講了一個小時,但我覺得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亞倫.貝克回答她:「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病人回答他:「我想這和自由聯想沒有什麼關係。」也就在這個時候,亞倫.貝克意識到心理分析是有問題的。
讓病人苦惱的不是她哥哥在她五歲時奪去了她的紅莓派,而是想到治療師沒聽她說話(當然這是沒根據的)。他由此做出了一個結論:重要的是教導病人處理自己的情緒、意識到他們身處其間的失真現實,再把此時此地折磨他們的事說出來。這也是他後來放棄心理分析而另外創建「認知治療學派」的原因之一。一直到現在,事實證明認知治療經得起考驗。
馬修:你所說的讓我想起了保羅.艾克曼,他區分了兩種情感共鳴,一是會聚型的, 另一是擴散型的。會聚型的共鳴是,當你痛苦時,我也感受到痛苦;當我看見你在生氣時, 我也生起氣來。例如,當你的妻子從辦公室很生氣地回到家,因為她的老闆對她行為不端, 你也生起氣來,氣惱地說:「真是粗人,他怎麼敢這麼對你!」如果是擴散型的共鳴,在同樣的例子中便不是和妻子感受到同樣的情緒,而是退一步看這件事,但仍然對妻子表達了關愛之意。這時你會說的是:「真遺憾你碰到了這種粗人。我現在可以怎麼幫你?你要喝杯茶嗎?或者我們一起去散步一會兒?」在這兩種情況下,對方都會感激你關心他的感受。
‧學習傾聽,排除干擾溝通線路的雜音
亞歷山大:我的朋友,你們的談話真是讓我如飲醍醐……說到底,我們都有兩個耳朵, 不過卻不知道怎麼好好用它。現在輪到我做幾個提議,好讓我們的工具箱更添幾項有利幫手。傾聽,就像克里斯多福所說的,是放下自己,也像馬修所說的,不要「先驗」地斷定別人。如果是像拳擊手一樣一心只想把對方擊倒,這樣的做法是最糟糕的。希臘哲學家伊比鳩魯提醒我們:「在集體論辯之時,輸了的人贏得最多,因為他累積了知識。」這個做法很簡單,我可以停止在談話時準備回答對方的習慣,尤其是要遠離這種代替對方說話的討人厭傾向……
學習傾聽,等於排除使這條溝通線路嗶剝作響的干擾音。德國哲學家海德格所提出的「模稜兩可」的概念,指出當人處於人云亦云、似是而非的含糊狀態時,會將周圍的一切事物視為理所當然,而不再認真地思考其中的真意,甚至喪失自我反省的能力,而迷失自己。這對我幫助很大。常常,沒把對方的話聽到底,卻把話題都帶回自己身上、帶回我自己的故事、心理類別。在反射作用的驅使下,我們會說出類似這樣的話:「這讓我想起了我岳母」「你讓我想起了我堂哥……」「我小時候也有同樣的經驗」等等。這時,我縮回到「我的」看法裡,而沒讓別人真正的存在。傾聽,即是停止這樣的反應,即是不再有現成的回答,即是停止將他人包裹在一堆標籤裡。模稜兩可的概念也為我施打了預防針,免得我將痛苦看得平淡無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