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ng)
試閱
1/2
愛發問的哲學鬼
每當白宮安全警衛長把嗓門拉高兩個八度——很像在與世隔絕的修道院裡打破玻璃的音效——大家就知道：他手下的內部下注站馬上就要開賭，猜測當天誰會成為社會福利制度的受惠者。
其他部門的職員也很難抗拒這種挑戰精神，總設法在每次不幸事件中覓得一點好運，即便所涉不過數百元之譜。至於總統龐大團隊裡的高官貴人，當然也會造訪下注站，只不過都是透過他們的祕書，或些有的沒的顧問。但這些人其實很少贏錢，這點再度證明：白宮職員的正式位階及其掌握的資訊水平之間，並沒有直接關連。
那一天——至於確實是哪一天，實在很難說，因為所有白宮職員都被告知：有關當天的所有回想或紀錄，不論是口語或書寫形式，都視同洩漏國家最高機密——在破紀錄的十分鐘內，下注站的收銀機就爆滿了。兼任副警衛長助理的收銀員，很快放出一條啟人疑竇的消息：所有賭票，無一例外，都寫著同一個名字，那就是白宮正門的接待警衛：約翰‧史密斯。
正當這些賭徒試圖調查眾人何以有志一同時，他們心目中即將造訪失業救濟局的最佳人選，正坐在一間罕見人跡出沒的辦公室裡喘著氣。白宮安全侍衛長讓他坐在房裡空蕩處正中央的椅子上，這樣他就能在他周圍隨意繞圈子，如同獅子繞著可疑的獵物打轉一般。史密斯的臉越來越蒼白，他感覺這位逼供者隨時可能脫離繞行的軌道，給他來個出人意表的全力撲擊。
「好，我們從頭再來一次。你最早在哪裡看到柏拉圖先生的？」
「長官，我意思不是……」
「閉嘴！如果你早照著手冊上說的做，我們也不會惹到那個該死的柏拉圖！你知不知道你給我們惹來什麼麻煩？知不知道？現在給我繼續下去！回答我的問題！」
「是三天前，星期一。他走到很靠近時我才看到他的，大概離我十幾碼吧。他穿著麻袍，斜披過肩，腳上穿著皮製涼鞋，左肩膀上掛著一個編織包，一隻手還撐著一支柺杖……」
「好，然後他就走向你…」
「他跟我問好，然後就說要跟總統說話。我依照手冊上的規定，拿了張申請表給他，要他填寫。他就問我可不可以幫他填，因為他手抖得厲害。呃……我知道這樣不合規定，可是這個老人人很好，很規矩……我實在沒辦法拒絕他。」
「哼……這個到時候再討論。繼續！」
「他身上沒帶任何證件，我沒辦法跟他確認身分，所以我就開始問他一些個人資訊，比方說，你叫什麼名字？他說他叫柏拉圖；我說你姓什麼，他說他沒有姓，不過我可以填亞里斯頓。就是從這時候起事情開始不對勁。不過，等後來他告訴我他出生於西元前428年泰吉里安月7號的雅典，我就確定這老傢伙一定是從哪家瘋人院逃出來的，所以更覺得他很可憐，所以我就幫他把申請表填完，假裝沒事，一切都正常一樣。」
「你為什麼不讓他等一下，一面找人確認看看他究竟是精神病院的逃犯還是迷路的住院病人？」
「我想啊。我請他給我住址，說我們需要用來回覆他跟總統見面的事情。可是他叫我不必記他的地址，因為他每天都會到正門來。這時候，排在隊伍後面有個毛躁的德州佬抗議說他等太久了，開始吵起來。結果我一不留神，這老人就消失了！連他什麼時候跑掉、跑去哪兒，我都沒注意到。」
「好，那你今天早上怎麼會來跟我通報這個人？這是怎樣？為什麼拖到現在？還有，你根本沒去查看看這個人是不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事情難道不夠怪嗎？」
「呃，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怎麼讓你明瞭……」
「嘿！你現在別跟我扯大道理，我們沒時間了！」
「老人第一次出現那天，我回家跟我太太提到他，她問我知不知道誰是柏拉圖。唔，我知道最接近的人名是布魯圖。我太太就翻百科全書給我看，裡面有關於柏拉圖的所有資料！」
「你太太是捷克人，是嗎？」
「是啊，捷克血統。她父母在她八歲的時候移民的，她的學位是在……」
「夠了，夠了。接下來呢？你總算知道柏拉圖是誰了？」
「是的，當天晚上我就睡不著覺，因為那個老人和我在百科全書裡看到的圖片簡直一模一樣！」
「好。所以第二天早上他又來找你了，他問你總統的答覆是什麼，你就叫他要有耐性，因為想跟總統碰面的人成千上萬，可是總統卻只有一個，對不對？然後你就繼續你們的對話。」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柏拉圖……」
「到了這時候，你難道還沒發現真的柏拉圖在兩千年前就死了嗎？」
「西元前348年死的，他活了八十幾歲。」
「那這代表什麼？你相信一個在耶穌誕生之前就死掉的人還會復活嗎？」
「這種年代，很難說，什麼都有可能。」
「那你們兩個究竟聊了什麼？你和你的柏拉圖？」
「我直截了當的問他說，他是不是那個很有名的古代哲學家，他點頭，我就要他證明給我看，他說證據在我身上，不在他身上。我搞不懂他的意思，等到我回過神來，他又不見了。那天晚上，我太太埋頭讀了兩小時的書，才明白那個老人說證據在我身上是什麼意思。」
「究竟是什麼意思？」
「需要證據的人，必須自行證明，而不是反其道而行。」
「講清楚！」
「真正的柏拉圖不需要向我證明他是柏拉圖。」
「哦，真的嗎？！？」
「唔，他為什麼要跟我證明他是真的柏拉圖呢？」
「因為除非他是真的柏拉圖，否則他就別想見到總統，所以他得證明自己就是柏拉圖。」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可是並不是這樣。沒有人說只有真的柏拉圖才能見總統……」
「這還用說嗎？」
「不，很多人都見過了總統，但沒有半個人是柏拉圖……」
「史密斯，不要跟我裝傻。我說的很清楚了——除非這老人是柏拉圖，否則他就別想見總統。」
「這仍舊不表示他必須證明自己就是柏拉圖……」
「史密斯，廢話少說！你是怎麼回事？拜託，用用你的大頭！我說過了，除非他拿出文件證明他就是柏拉圖，否則他就不能見總統，你竟然還一直說他不必證明這點？」
「就算我們認定他真的是假柏拉圖，對他還是沒有差別啊。他是以一個叫柏拉圖的普通百姓身分來求見總統，而不是同名的古代哲學家啊。」
「你怎麼知道這些東西的？」
「他解釋給我聽的。我也跟你一樣問過他。」
「啊，難怪你現在跟我耍聰明。聽清楚，史密斯！這件事可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單純，背後說不定有什麼陰謀，什麼都有可能！不過現在還是先回到你們的對話。所以，他說服你說他不需要證明他是真的柏拉圖？」
「他說他只是想跟總統講話。不管是誰，每個人都有權利這樣想。我們不能因為他沒有證明自己是真正的柏拉圖而拒絕他。」
「那他假扮身分怎麼說？」
「我們怎麼知道他是假扮的呢？」
「史密斯！他沒有證件，你很清楚除非身分經過確認，否則誰也別想見總統！」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可是柏拉圖跟我保證說我錯了。」
「哦，是嗎？我洗耳恭聽。」
「可是我只能用對話的方式來跟你解釋。我問，你答。」
「你是說咱們兩個從剛才到現在，都不是在說話嗎？」
「是，是，那也是說話。不過還有另一種方式……」
「哦，是嗎？好啊，來呀，問我啊。」
「為什麼要見總統的人一定要確認身分？」
「史密斯，別耍我！」
「很抱歉，但如果你想知道，就一定要回答……」
「好啦，好啦。首先，當然是為了安全理由啊……」
「這表示說，我們執行這類動作，是為了預防某些訪客可能危及總統的人身安全嗎？」
「完全正確。」
「你根據什麼來斷定一個人會不會危及總統的人身安全？」
「史密斯，你很清楚我們怎麼做。我只希望你沒跟你的柏拉圖先生扯這些，有嗎？」
「我沒有……」
「那當你跟他解釋你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時，他怎麼說的？」
「他問我要怎樣才能危及總統的生命安全。」
「哦，你沒有告訴他吧……有嗎？」
「我拒絕跟他講這個。」
「算你聰明。那他又怎麼說呢？」
「他想知道光是話語會不會危及總統的生命，我說不會。他立刻就問我說，警衛可以很容易就確認他到底有沒有擁有可能威脅總統生命的物品，如果這樣的話，他為什麼還有嫌疑呢？我就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了。」
「就這情況來說，你處理得實在不夠好。你應該告訴他說，我們在確認希望與總統會面的民眾身分時，安全不是唯一的理由。」
「當時我就藉口跟他說，總統沒時間跟每一個想跟他談話的人講話，所以我們才必須做篩選。」
「說得好！他怎麼說？」
「他想知道總統又是根據什麼來選擇哪些人可以跟他講話。我說這超乎我的授權，我不知道，也不必去想這問題。不過，就像我每次跟他講話一樣，不管我有沒有給他答案，他總是會冒出新的問題。他問我說，我認不認為總統最應該聽到的事情，是對他治理國家有用的事情？我說他講得沒錯，然後他就說：我認不認為只有在對話中我們才能確認某人的話或想法對統治者來說有沒有用。這次我不同意了，我說很多人也會寫信給總統啊，可是他好像腦袋裡隨時有現成的問題一樣，他問我說：總統會讀完所有的信嗎？我沒有回答他，因為這件事實在輪不到我說話。然後他又開始想知道為什麼這麼多人想跟總統說話。」
「照我看來，這老人未免太好奇了點……不過你繼續！」
「我說，因為大家都喜愛他，大家都夢想能跟總統會面，和他合照。」
「這個你答得好。」
「不見得，因為這老人接著說：哦，這表示大家並不想跟總統討論國家大事嗎？呃，他可讓我沒話說了。我承認的確如此，幸好，我也有問題回敬他，我說：大家幹嘛要那樣，幹嘛跟總統討論國家大事？他就問我說，這表示這個國家裡的所有人民對國事都很滿意囉？」
「聰明，那老傢伙……接下來呢？」
「呃，我跟他說，這也不應該由我來說。但他還是不放棄，他說：這表示人民認為總統不是討論國事的好對象嗎？我跟他說，我們根本就沒必要去想國家的事情。他就問說，我們對國家滿意是因為我們根本不去想它，還是因為國家給了我們過好日子的機會？我只好鉅細靡遺地跟他解釋說，國家跟我們的生活根本沒有關係……」
「這下子你沒輒了，是吧，史密斯。你說國家跟我們的生活沒關係是什麼意思？」
「怎麼會有關係呢？一切都是為了錢啊！」
「是誰給的錢呢？」
「沒人啊，每一塊錢都是我們賺來的，沒有人會隨便給人錢的……」
「那是誰保證我們能賺到錢呢？」
「資本家。」
「是誰讓資本家有機會讓其他人有機會工作賺錢呢？」
「沒人，他們自己做的，為了自己的利潤。」
「你這樣跟他說嗎？」
「是啊，我是這樣說的，不過我覺得他不太了解我在說什麼，事實上他根本無法了解為什麼錢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幾乎同情起他來了。他很想向我證明生命中還有更重要的事……」
「等一下，等一下！講清楚一點，他跟你說哪些事情更重要？」
「各種事情啊，比方說健康。不過當我跟他說，健康跟所有事情一樣，用錢也買得到時，你沒看到他眼睛睜得可大了……然後他還提到正義、中庸……實在有夠落伍！」
「那只是你的想法，史密斯。萬一他是敵方的情報組織佈的局呢？你難道從來沒想過，你的柏拉圖先生說不定是個偽裝的情報員？像是KGB，呃，我是說FSB？……」
「呃，這不難確認，他今天還會再來……」
「他已經來過了。」
「我們應該跟蹤他，看他住在哪兒，然後……」
「別故作聰明了，史密斯。昨天我們就盯上他了，只不過他在一眨眼之間就消失了，跟幽浮一樣。今天早上我們特別監看所有入口的攝影機，他一下子就出現了，在主接待處外面，沒頭沒腦的，好像從空氣裡生出來的一樣！」
「所以你在我向你報告之前就知道了？」
「當然了，史密斯，當然。」
「那現在我也是嫌犯嗎？」
「呃，你缺乏應有的謹慎，從現在起你被停職了，直到進一步通知。回去吧，不過請注意你的行動，你應該知道我們隨時有辦法查到你。還有，有關柏拉圖和這整個事件，不准你跟任何人提起，包括你太太。」
＊＊＊
當「前」接待警衛約翰‧史密斯在清理儲物櫃時，白宮裡的興奮情緒有如溫牛奶裡的酵母菌團，蠢蠢增生。負責上菜的女侍之一，也是白宮各寢室內幕消息的主要傳遞員貝蒂，在地下室食物貯藏區裡主演了一齣名為《柏拉圖如何約我出遊》的獨幕劇。
在此同時，白宮安全警衛長辦公室裡的氣氛充斥著學術味，但也異常緊張。全球最知名的哲學史家羅伯‧強森博士，正面臨他職業生涯中最艱難的考驗。他的祖國要求他協助確認面前這位正安坐在舒適皮椅中的老人，是否就是古代哲學家，柏拉圖。
倆人在前十分鐘內討論了些什麼，無法獲得明確證實。強森教授為了抑制心中的亢奮，拿著香氳的煙斗稍嫌激烈地猛敲自己的膝蓋，全然忘記煙斗裡裝有竊聽設備。等到音效師通知了他老闆，再等他老闆通知了他老闆，如此這般下去——當這訊息傳到白宮安全警衛長耳中，而他又花了數分鐘才想到「給強森（教授）打通緊急電話」之後，對話早已經展開許久了。
教授回到房間之後，音效師的困擾終於消除了。
「請原諒我，親愛的柏拉圖，原諒我在您話語之間打斷您。」
「我剛才說到，當財富與富人在一國之中受到高度重視，則美德與好人便較不受尊崇。人民的努力將導向受到重視之物，而不受尊崇者便會遭到忽視。」
「您對於國家寡頭制度的闡釋我非常熟悉。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希望再提幾個問題。」
「親愛的朋友，你是逼我砍掉海德拉的頭了。」
「您是在告訴我說，我們的對話就像赫丘力砍掉海德拉的頭一樣無效，因為她的頭馬上又會長回來嗎？」
「到目前為止，你難道不是一直提出問題、卻不讓我發展我的起始想法嗎？」
「請原諒，我不會再打斷您了。」
「這是否表示你會耐心保持安靜，我說話時你就在一旁點頭？」
「我保證……」
「你難道不認為安靜與點頭跟不讓我發展我的起始想法沒有兩樣嗎？」
「這乃是兩種非常不同之程序，在那種情況下就是獨白。」
「但兩者會導致相同的結果，這使得兩者的重要性相等。你現在是否同意我以下的論述：當一個人開始說話，而另一個人不讓他說出原本想說的話，我們便不能稱之為對話？」
「正確。」
「而當一個人說話，另一個人點頭時，我們也不能稱之為對話？」
「我同意。」
「親愛的朋友，你剛才不是才跟我說你要和我對話嗎？」
「當然，當然……。呃，您的英語怎麼說得這麼好？」
「我在說英語嗎？」
接下來的對話內容及談話的結尾，沒有任何錄音資料可供佐證。根據其中一個版本，強森教授被柏拉圖的回答大震一驚，手上的煙斗竟掉到了地上；另一個版本說，他因為太過緊張，拿起煙斗又開始敲起膝蓋來。不過，兩個版本都同意的是，強森教授在接到另一通「緊急電話」後，隨即離開了白宮，連向他的對話者道別都沒有。不幸的是，關於與他對話者是否確實為柏拉圖的專家評估，同樣成為未知之謎。
兩個月後，強森教授在他任教大學的報紙上發表了一篇論文，題目是〈無能承擔對話者注定存活於精神奴役〉，不過他的學生對這篇作品都不甚激賞。
＊＊＊
當白宮安全警衛長向他「親愛的貴賓」委婉而冗長地說明那致使強森教授的妻子躺上開刀病床、並導致她先生進入醫院開刀房等候室的疾病時，總統特別小組也正在加緊準備報告，以供總統親自決定接下來如何處置這位白宮有史以來最奇特、最詭異的訪客。
報告送來時，總統和夫人正在喝湯。第一夫人似乎頗不耐煩。
「念給我聽，親愛的。」
由於某些只有他本人了解的原因，總統先生刻意省略了一些字句。原文如下：
「總統先生，正如今天早晨我們在許多場合向您所報告的，有位自稱是死於西元前三四八年的古哲學家柏拉圖先生的人士，目前正在白宮。
我們同時也向您報告過，這位先生具有憑空消失的能力，也就是說，他能夠在我們雷射攝影機前瞬間隱形。我們進行了數次查證，確認這位人士並非本國國民。我們也曾懷疑該人士可能是外國情報局暗中布樁之間諜，因而採取數項措施，以確認他與柏拉圖確切之雷同處。為此，我們聘請了羅伯‧強森教授，本國最著名之哲學史家。然而，強森教授之發現必須予以大幅保留，亦即，該教授在與目標訪客暨嫌犯進行對談後，保持了十分鐘靜默，對於我們之後的問題則以一貫態度回應，他持續說道：『柏拉圖是上帝派來的警告！』所指乃我們的嫌犯訪客。我們堅持該教授必須說明嫌犯與其概念中真正的柏拉圖之符合程度為何，該教授之說明逐字如下：
『他就是柏拉圖，因為柏拉圖對我比他的真假更重要。』
截至目前為止，我們歸納得兩種可能性：
一、 此乃敵方於我方布設之間諜，或
二、 本事件乃由我方迄今未知之文明所主使。該文明精通令過世古人復活之術。
針對這兩項可能性所作之分析均指向同一結論，即嫌犯與您對談之要求應予應允。
原因如下：
一、 若本案為布樁之間諜案，則「柏拉圖行動」之策動者將可利用會面遭拒絕一事，對本國及其總統發起不信任運動，指責我們沒有民主制度，或甚至缺乏幽默感。
二、 若本案為我方迄今未知之文明所主使，則拒絕會面或忽略其請求將被視為未開化，甚或拒絕與其他世界建立聯繫之證據。
三、 綜觀兩案，會面皆有其必要性，同時這也是您個人收集特殊資訊之機會。根據我們的評估，這次對談不可能對您有任何傷害。
為協助您準備這次對話，謹此提供有關古代哲學家柏拉圖的重要簡傳：
『西元前四二八年出生於雅典，艾吉納郡（註：位於城市邊界中的邦城）中一處名為寇立投斯的自治市。他的真名為阿里斯托克勒，但後來開始自稱柏拉圖，原因未明。其家族之社會與政治地位皆十分顯赫，他因而獲得了良好之教育。他父親名叫阿里斯通，隸屬於科德羅斯（雅典最後一任君王）之族群。母親名叫佩麗克蒂俄妮，出身德羅彼得之族群（梭倫之親屬）。柏拉圖背部有一小塊隆肉，走路時習慣略微彎身。他為了矯正體形缺陷，因此練習摔跤。他綽號叫『寬傢伙』，就是因為他寬闊的胸膛和額頭而來。柏拉圖終生未娶，我們可以因此假設其乃同性戀。他喜愛音樂，但偏好平靜且節奏溫和的類型（註：據我們了解，他無法忍受薩克斯風吹奏之任何音樂。）
他也是當代最顯要之哲學家，其重要作品包括：《克里多篇》、《斐多篇》、《帕門尼德篇》、《理想國》、《法律篇》、《政治家篇》、《申辯篇》……。
他曾經兩次涉入雅典的實際政治運作，另外他也參與過籌畫敘拉古當地兩次的政變；敘拉古乃當今義大利國境內的省分。隨著其成功的政治事業之後，他開辦了一所私立學校。時至今日，柏拉圖仍被視為人類最重要的哲學家，包括我國在內。
＊＊＊
「歡迎，柏拉圖先生！我們何其榮幸勞您大駕光臨？」
「親愛的朋友，我受到心中願望的驅使，希望能與地球上最強大國度的統治者一談，也就是那位說要為所有施予不義的國度與人民帶來正義的人。」
「啊，您說得真好，我可得把這個記牢。好了，現在換我來取悅您了。您來的正是時候，總有一天，我們可能必須到某個小國家去執行正義。他們最近在那裡推翻了一位民選總統，所以我們給這位政變領袖下了最後通牒，要他們撤離並交出政權，否則我們就要用武力逼他們下台了。他們很清楚我們不是在開玩笑……。」
「他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在開玩笑？」
「他們有很多機會可以確認。幾年前，格瑞納達對我們的最後通牒毫無敬意，我們只好進行武力干涉，後來在巴拿馬，還有伊拉克……」
「你難道不覺得，親愛的朋友，你所說的這些武力侵襲已是很好的教訓了嗎？為什麼巴拿馬的統治者沒有被你在格瑞納達的作為嚇到？或就此而言，伊拉克的統治者為什麼沒被你在巴拿馬所做的事情嚇到？你剛才提到的這個小國家，為什麼又會被你在格瑞納達、巴拿馬和伊拉克的所作所為嚇到呢？」
「因為他們是白痴！」
「哦，達令，別這樣說！」
就在這時，第一夫人加入了對話。對她而言，參與總統所有重要談話乃婚姻之義務。為此場合，白宮禮儀規則中還有特別闡述規定道：總統安坐於那張漂亮龐大的扶手椅，她與賓客則並排坐在沙發椅上。這是個不錯的戰略布局，因為這樣一來，在談話中第一夫人就可以給她先生打暗號、傳遞警訊，而不至於被發現；必要時，當總統在解讀這些訊息與暗示、或為接下來的會談做準備時，她也可以和客人談話。然而，有時總統先生也會忽略這些警告，就像這次一樣。
「我還能怎麼稱呼這些白痴呢？原諒我，親愛的柏拉圖……」」
「我親愛的朋友，希望你不要以為我是想在老虎頭上拔毛，但我想問的是，你稱這些統治者為白痴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他們是一群獨裁者、暴君，為了權力可以犧牲全體人民。」
「讓我換一種方式問好了。或許，那些國家有什麼理由使其統治者不應該也沒辦法接受你的最後通牒？儘管他們很清楚可能會遭到全世界最強大國家的攻擊？」
「呃，那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們的。」
「不過，如果小國不怕最強的大國，即使後者威脅要對前者發動戰爭，這不就表示正義將由戰爭來執行？」
「唔，這不是我們的錯。」
「這些不聽話的暴君不也認為那不是他們的錯嗎？因為他們並沒有攻擊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而是這個強大的國家在攻擊他們。」
「柏拉圖先生，您這就把我和這些暴君放在同樣的立足點了！」
「並不是『我』在那樣做，朋友，當不義遭到不義的回報，那麼……」」
「我們行的可不是不義。懲罰不義難道不是正義的嗎？」
「我們不應以新的不義來回報不義，我們也不應傷害任何人，不論我們因他們的惡行承受了多少痛苦。你難道不認為即便是對那些惡貫滿盈的人行惡事，惡行一樣是惡行嗎？」
「那是『必要之惡』。」
「所以你認為，惡行可能是正義，也可能是不義？」
「是的。如果一項惡行可以被另一項惡行阻止的話。」
「不過這樣一來，我們不就有了一個喬裝為正義的新惡行？如果最強大的國家拿武器去打不聽話暴君所統治的國家與人民，或那些施暴於其他國家與人民的國家與人民，這不就表示這個惡行將成為地球上最新且唯一的正義嗎？」
「當然不，我們是在保護世界，使免受惡行之害。」
「如果我理解沒錯的話，你是說你稱為正義的這種惡行，將能夠阻止其他惡行。」
「我們希望確保全世界都擁有一個正義、長久且民主的和平。」
「就在我們談話的現在，地球上有多少戰爭正在進行？」
「很不幸地，數字相當大……我想大約三十個吧。」
「而貴國將涉入三十個戰爭？！？」
「不，我們還沒那麼強大，我們還做不到那樣。」
「那你們是根據什麼來選擇先打擊哪個壞人呢？」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們希望確保全世界都擁有一個正義、長久且民主的和平……」
「我聽到了。我現在問的是，你們根據什麼來選擇到哪裡去打仗、去維護和平？」
「我們打仗是為了維護那些無辜百姓的人權。」
「但就像你說的，你們還沒有強到足以保護全部人，你們難道沒有優先順序嗎？」
「當然有了。有些地方的人權遭侵害的情況很嚴重，有些地方的危害則比較輕微。我們都是去情況最嚴重的地區。」
「你們如何衡量這種人類災難呢？」
「這對您來說可能太複雜了。」
「你們是採用受害者數目，還是可能受害者的數目？」
「人權是一種錯綜複雜的概念，無法單用數字來考量。」
「你們是不是考慮受害的對象，或先看施害者是誰？」
「我跟您說過這個議題高度複雜……」
「或者你們先看受害的區域？」
「您太頑固了，而且我覺得您並沒有聽進我的話，這個問題非常敏感……」
「如果我說錯的話請糾正我，不過在我看來，對你們來說，先打擊哪個惡人似乎不甚重要。」
「並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麼下這樣的結論？」
「如果你們出兵不是根據受害者數目的多寡，也不是根據受害的地區或受害的人民，但同時你又說你唯一關注的，是將邪惡逐出這個世界，那麼無論先打擊哪個惡行，對你來說一定都沒兩樣。」
「呃，事情沒那麼簡單……柏拉圖先生，我想不必說您也知道，對我來說這並不完全一樣？！？您應該很清楚，畢竟您也曾經處理過國事，國家政治對您應該不陌生。」
「在那時代，我親愛的朋友，國家統治者連慶祝會都不參加，更別說是去打仗了，除非他們那樣做有────」
「親愛的柏拉圖，相信我，如今也沒有太大差別。」
「你剛才不是才告訴我說，你唯一關注的是維護人權及確保全世界的和平嗎？」
「沒錯，只不過這項關注也攸關我國的利益。」
「你必須跟我說明一下，免得我又迷失了。」
「為了我國在安全與經濟上的安康，我們必須不計代價來確保全世界擁有正義、長久與民主的和平。」
「看來我的確誤解你了，因為我實在不了解為什麼我們所談到的惡行會和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有任何關係。這些惡行打擊的是其他國家與人民，不是你的人民和你的國家。」
「您不能將國家安全簡化為免於武力攻擊的安全。只要危及我國經濟利益的事情，也就威脅到我國一般性的國家安全。」
「所以你的意思是，事實上你們也藉由武力來確保貴國的經濟繁榮？」
「我沒有那樣說。」
「隨便你。不過，立基於行兇者利益的惡行，就可稱為正義嗎？」
「我國的利益同時也是他國的利益，只要我們好，其他人就會好。我們協助他們發展……」
「這是否表示有某些國家與統治者並不想要你提供給他們的福祉，即便代價是遭你們出兵攻打？」
「不幸的是，的確有。」
「這些國家是不想要一般性的的福祉、任何不同形式的福祉，或者他們只是不想要你們提供的那種福祉？」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
「他們為此福祉必須付出的代價，是否正是他們拒絕你所提供的福祉的原因？」
「親愛的柏拉圖，如果要談這個的話，可能會相當漫長，我想我們還是別開始的好。」
「那就讓我們回到前一個對話。除非我誤會了，否則你說為了貴國的利益，你會以惡治惡？」
「原諒我打斷兩位的談話，不過我得說句話。親愛的，你沒有向我們的貴賓解釋說，我們打擊不義的手段不只是槍砲啊！」
「謝謝你，親愛的，你的說明真是恰當。親愛的柏拉圖，如我所說，世界由正義主宰才符合我們的利益，為此我們竭盡所能，比方說，我們也用國際制裁來打擊不義。」
「什麼樣的制裁？」
「如果某個國家的政權多行不義，我們就孤立他。」
「所謂孤立是什麼意思？」
「我們封鎖他們的邊境，這樣他們就沒辦法和其他國家有貿易往來。我們用經濟毀滅他們，人民持續失業，國家就快速貧窮，等到多數人再也無法忍受的時候，他們就會明白他們已經完全無望了，除非他們撤換統治者，或除非統治者改變政策——畢竟我們一開始就是就是因為這些政策，才必須實施制裁的……」
「老天爺，我親愛的朋友，這豈不是施惡於全部百姓嗎？」
「我們很清楚這個後果，不過，要受苦到什麼程度完全由這些人民自行決定。」
「他們的苦難來自你們的制裁，不是來自統治者。他們為什麼要相信他們受苦的原因在於他們的統治者？」
「您沒聽懂我剛才說的話。我們會很清楚地告訴他們說他們沒有選擇餘地，不管他們喜不喜歡那些統治者都一樣。」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好的統治者是指接受你們指示的嗎？」
「不，是指追求正義政策的統治者。」
「對你而言，怎樣才是正義的的政策呢？」
「奉人權與和平為神聖至上的政策。」
「致使全體人民遭受苦難的政策可能為正義的嗎？」
「當然不能。」
「那你就不能稱你的政策為正義的政策。」
「您不能這樣嚴厲，親愛的柏拉圖。我們的制裁所造成的苦難是暫時的，而且間接除去了造成永久苦難的原因。您了解嗎？」
「如果你們以新苦難懲罰的人民沒有推翻他們的統治者，那麼這些新苦難也是永久的，不是嗎？」
「若真如此，造成那種情勢也是他們自己的錯。」
「你們為什麼不能解除他們額外的苦難？也就是你們本來想用來幫忙後來卻幫不上忙的？」
「您不了解，親愛的柏拉圖，制裁是沒有時間限制的。除非政治改革的訴求被實現，否則制裁永久有效。」
「即使過了好幾年？」
「很不幸地，有時甚至數十年。請您了解，我們不能在產生效果之前撤除制裁，因為當初就是為此才設下制裁的。」
「為什麼不可以呢？我們現在說的可是全體人民的苦難。」
「不幸的是，這是他們自己的錯。我們如果出於慈悲而解除制裁，只要有一次案例，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會害怕制裁了，而我們也就不得不放棄他們，作為維護人權與世界和平的工具了。」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沒有你們以制裁去幫助的人民，過得比有你們這種幫助的人民好？」
「只是暫時的。」
「你不是說這可能年復一年持續下去嗎？」
「對我們而言，我們寧可從一開始就沒有制裁的必要。但不幸的是，制裁時間並非由我們控制。」
「而人民的苦難也不足以成為解除制裁的原因？」
「原諒我再次插嘴，但我不得不說句話，甜心，你忘了告訴我們親愛的貴賓，我們也會援助遭到隔離的人民，我們會運送藥品、食物給他們，我們也對他們的苦難感同身受……」
「謝謝你，親愛的，這點非常重要。我方的援助證明了我們對於該國的整體人民並無敵意……」
「恕我冒昧請問：如果有人因為希望你們換個統治者，於是孤立你的國家，那會怎樣呢？」
「那是不可能的。」
「對於我們所談論的事情，重點不在於可能或不可能。且讓我們想像這樣的情景。這個對貴國施予隔離的國家比你們強盛許多，你們根本不可能攻擊他們，也沒有其他辦法阻止他們……」
「我們還是不要談論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吧，認真的人不會閒扯淡。除非您反對，否則我想稍微聊一下您個人的事。請告訴我，您怎麼可能在死後兩千年又復活呢？」
「死的是我的驅體，我沒有死。」
「怎麼可能？」
「死人復活這種事不算閒扯淡嗎？」
「算……不過您如何解釋您至今還活著呢？」
「如果我沒死，我幹嘛解釋我為什麼活著呢？」
「那倒是……不過這兒所有人都認為你死了……」
「親愛的朋友，我希望能梳洗一下……」
「哦，請便。浴室就在門後面。」
＊＊＊
房門一關上，夫人立刻靠到總統身邊。
「等他回來你要怎麼問他？這老人很聰明，看得出來他懂得不少。」
「這個我馬上就注意到了……」
「你應該表現出對他懷有高度敬意，但你也應該讓他知道他的想法已經不適用於現代世界了。跟他說他的哲學對人類歷史仍具有高度價值，但無法用來解釋我們的時代。」
「他一定會叫我證明這點的……」
「這就再簡單不過了。比方說，你問他知不知道什麼是『新世界秩序』，他絕不會知道這個的，我跟你保證。你就跟他解釋，但他一定聽不懂。然後你就小心地跟他說，他是不可能了解的，因為他所說和所想的，彷彿兩千年來什麼事都沒變一樣。」
「但如果他又開始扯正義和不義呢？」
「那就跟他說現代世界無法用這麼簡單的方式來分析，因為這會造成徹底的誤解。」
「那我們要談什麼？」
「談歷史、運動、個人的事情……不過你要讓他來提議，因為當初請求談話的人可不是你，是他求我們的……。我只是心裡一直在煩，想著不知道我們是否該穿運動服……」
「這跟運動服有什麼……」
「有的，有關……無論如何，你要不要去看看廁所裡發生什麼事？這老人或許需要一點協助……」
其他部門的職員也很難抗拒這種挑戰精神，總設法在每次不幸事件中覓得一點好運，即便所涉不過數百元之譜。至於總統龐大團隊裡的高官貴人，當然也會造訪下注站，只不過都是透過他們的祕書，或些有的沒的顧問。但這些人其實很少贏錢，這點再度證明：白宮職員的正式位階及其掌握的資訊水平之間，並沒有直接關連。
那一天——至於確實是哪一天，實在很難說，因為所有白宮職員都被告知：有關當天的所有回想或紀錄，不論是口語或書寫形式，都視同洩漏國家最高機密——在破紀錄的十分鐘內，下注站的收銀機就爆滿了。兼任副警衛長助理的收銀員，很快放出一條啟人疑竇的消息：所有賭票，無一例外，都寫著同一個名字，那就是白宮正門的接待警衛：約翰‧史密斯。
正當這些賭徒試圖調查眾人何以有志一同時，他們心目中即將造訪失業救濟局的最佳人選，正坐在一間罕見人跡出沒的辦公室裡喘著氣。白宮安全侍衛長讓他坐在房裡空蕩處正中央的椅子上，這樣他就能在他周圍隨意繞圈子，如同獅子繞著可疑的獵物打轉一般。史密斯的臉越來越蒼白，他感覺這位逼供者隨時可能脫離繞行的軌道，給他來個出人意表的全力撲擊。
「好，我們從頭再來一次。你最早在哪裡看到柏拉圖先生的？」
「長官，我意思不是……」
「閉嘴！如果你早照著手冊上說的做，我們也不會惹到那個該死的柏拉圖！你知不知道你給我們惹來什麼麻煩？知不知道？現在給我繼續下去！回答我的問題！」
「是三天前，星期一。他走到很靠近時我才看到他的，大概離我十幾碼吧。他穿著麻袍，斜披過肩，腳上穿著皮製涼鞋，左肩膀上掛著一個編織包，一隻手還撐著一支柺杖……」
「好，然後他就走向你…」
「他跟我問好，然後就說要跟總統說話。我依照手冊上的規定，拿了張申請表給他，要他填寫。他就問我可不可以幫他填，因為他手抖得厲害。呃……我知道這樣不合規定，可是這個老人人很好，很規矩……我實在沒辦法拒絕他。」
「哼……這個到時候再討論。繼續！」
「他身上沒帶任何證件，我沒辦法跟他確認身分，所以我就開始問他一些個人資訊，比方說，你叫什麼名字？他說他叫柏拉圖；我說你姓什麼，他說他沒有姓，不過我可以填亞里斯頓。就是從這時候起事情開始不對勁。不過，等後來他告訴我他出生於西元前428年泰吉里安月7號的雅典，我就確定這老傢伙一定是從哪家瘋人院逃出來的，所以更覺得他很可憐，所以我就幫他把申請表填完，假裝沒事，一切都正常一樣。」
「你為什麼不讓他等一下，一面找人確認看看他究竟是精神病院的逃犯還是迷路的住院病人？」
「我想啊。我請他給我住址，說我們需要用來回覆他跟總統見面的事情。可是他叫我不必記他的地址，因為他每天都會到正門來。這時候，排在隊伍後面有個毛躁的德州佬抗議說他等太久了，開始吵起來。結果我一不留神，這老人就消失了！連他什麼時候跑掉、跑去哪兒，我都沒注意到。」
「好，那你今天早上怎麼會來跟我通報這個人？這是怎樣？為什麼拖到現在？還有，你根本沒去查看看這個人是不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事情難道不夠怪嗎？」
「呃，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怎麼讓你明瞭……」
「嘿！你現在別跟我扯大道理，我們沒時間了！」
「老人第一次出現那天，我回家跟我太太提到他，她問我知不知道誰是柏拉圖。唔，我知道最接近的人名是布魯圖。我太太就翻百科全書給我看，裡面有關於柏拉圖的所有資料！」
「你太太是捷克人，是嗎？」
「是啊，捷克血統。她父母在她八歲的時候移民的，她的學位是在……」
「夠了，夠了。接下來呢？你總算知道柏拉圖是誰了？」
「是的，當天晚上我就睡不著覺，因為那個老人和我在百科全書裡看到的圖片簡直一模一樣！」
「好。所以第二天早上他又來找你了，他問你總統的答覆是什麼，你就叫他要有耐性，因為想跟總統碰面的人成千上萬，可是總統卻只有一個，對不對？然後你就繼續你們的對話。」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柏拉圖……」
「到了這時候，你難道還沒發現真的柏拉圖在兩千年前就死了嗎？」
「西元前348年死的，他活了八十幾歲。」
「那這代表什麼？你相信一個在耶穌誕生之前就死掉的人還會復活嗎？」
「這種年代，很難說，什麼都有可能。」
「那你們兩個究竟聊了什麼？你和你的柏拉圖？」
「我直截了當的問他說，他是不是那個很有名的古代哲學家，他點頭，我就要他證明給我看，他說證據在我身上，不在他身上。我搞不懂他的意思，等到我回過神來，他又不見了。那天晚上，我太太埋頭讀了兩小時的書，才明白那個老人說證據在我身上是什麼意思。」
「究竟是什麼意思？」
「需要證據的人，必須自行證明，而不是反其道而行。」
「講清楚！」
「真正的柏拉圖不需要向我證明他是柏拉圖。」
「哦，真的嗎？！？」
「唔，他為什麼要跟我證明他是真的柏拉圖呢？」
「因為除非他是真的柏拉圖，否則他就別想見到總統，所以他得證明自己就是柏拉圖。」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可是並不是這樣。沒有人說只有真的柏拉圖才能見總統……」
「這還用說嗎？」
「不，很多人都見過了總統，但沒有半個人是柏拉圖……」
「史密斯，不要跟我裝傻。我說的很清楚了——除非這老人是柏拉圖，否則他就別想見總統。」
「這仍舊不表示他必須證明自己就是柏拉圖……」
「史密斯，廢話少說！你是怎麼回事？拜託，用用你的大頭！我說過了，除非他拿出文件證明他就是柏拉圖，否則他就不能見總統，你竟然還一直說他不必證明這點？」
「就算我們認定他真的是假柏拉圖，對他還是沒有差別啊。他是以一個叫柏拉圖的普通百姓身分來求見總統，而不是同名的古代哲學家啊。」
「你怎麼知道這些東西的？」
「他解釋給我聽的。我也跟你一樣問過他。」
「啊，難怪你現在跟我耍聰明。聽清楚，史密斯！這件事可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單純，背後說不定有什麼陰謀，什麼都有可能！不過現在還是先回到你們的對話。所以，他說服你說他不需要證明他是真的柏拉圖？」
「他說他只是想跟總統講話。不管是誰，每個人都有權利這樣想。我們不能因為他沒有證明自己是真正的柏拉圖而拒絕他。」
「那他假扮身分怎麼說？」
「我們怎麼知道他是假扮的呢？」
「史密斯！他沒有證件，你很清楚除非身分經過確認，否則誰也別想見總統！」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可是柏拉圖跟我保證說我錯了。」
「哦，是嗎？我洗耳恭聽。」
「可是我只能用對話的方式來跟你解釋。我問，你答。」
「你是說咱們兩個從剛才到現在，都不是在說話嗎？」
「是，是，那也是說話。不過還有另一種方式……」
「哦，是嗎？好啊，來呀，問我啊。」
「為什麼要見總統的人一定要確認身分？」
「史密斯，別耍我！」
「很抱歉，但如果你想知道，就一定要回答……」
「好啦，好啦。首先，當然是為了安全理由啊……」
「這表示說，我們執行這類動作，是為了預防某些訪客可能危及總統的人身安全嗎？」
「完全正確。」
「你根據什麼來斷定一個人會不會危及總統的人身安全？」
「史密斯，你很清楚我們怎麼做。我只希望你沒跟你的柏拉圖先生扯這些，有嗎？」
「我沒有……」
「那當你跟他解釋你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時，他怎麼說的？」
「他問我要怎樣才能危及總統的生命安全。」
「哦，你沒有告訴他吧……有嗎？」
「我拒絕跟他講這個。」
「算你聰明。那他又怎麼說呢？」
「他想知道光是話語會不會危及總統的生命，我說不會。他立刻就問我說，警衛可以很容易就確認他到底有沒有擁有可能威脅總統生命的物品，如果這樣的話，他為什麼還有嫌疑呢？我就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了。」
「就這情況來說，你處理得實在不夠好。你應該告訴他說，我們在確認希望與總統會面的民眾身分時，安全不是唯一的理由。」
「當時我就藉口跟他說，總統沒時間跟每一個想跟他談話的人講話，所以我們才必須做篩選。」
「說得好！他怎麼說？」
「他想知道總統又是根據什麼來選擇哪些人可以跟他講話。我說這超乎我的授權，我不知道，也不必去想這問題。不過，就像我每次跟他講話一樣，不管我有沒有給他答案，他總是會冒出新的問題。他問我說，我認不認為總統最應該聽到的事情，是對他治理國家有用的事情？我說他講得沒錯，然後他就說：我認不認為只有在對話中我們才能確認某人的話或想法對統治者來說有沒有用。這次我不同意了，我說很多人也會寫信給總統啊，可是他好像腦袋裡隨時有現成的問題一樣，他問我說：總統會讀完所有的信嗎？我沒有回答他，因為這件事實在輪不到我說話。然後他又開始想知道為什麼這麼多人想跟總統說話。」
「照我看來，這老人未免太好奇了點……不過你繼續！」
「我說，因為大家都喜愛他，大家都夢想能跟總統會面，和他合照。」
「這個你答得好。」
「不見得，因為這老人接著說：哦，這表示大家並不想跟總統討論國家大事嗎？呃，他可讓我沒話說了。我承認的確如此，幸好，我也有問題回敬他，我說：大家幹嘛要那樣，幹嘛跟總統討論國家大事？他就問我說，這表示這個國家裡的所有人民對國事都很滿意囉？」
「聰明，那老傢伙……接下來呢？」
「呃，我跟他說，這也不應該由我來說。但他還是不放棄，他說：這表示人民認為總統不是討論國事的好對象嗎？我跟他說，我們根本就沒必要去想國家的事情。他就問說，我們對國家滿意是因為我們根本不去想它，還是因為國家給了我們過好日子的機會？我只好鉅細靡遺地跟他解釋說，國家跟我們的生活根本沒有關係……」
「這下子你沒輒了，是吧，史密斯。你說國家跟我們的生活沒關係是什麼意思？」
「怎麼會有關係呢？一切都是為了錢啊！」
「是誰給的錢呢？」
「沒人啊，每一塊錢都是我們賺來的，沒有人會隨便給人錢的……」
「那是誰保證我們能賺到錢呢？」
「資本家。」
「是誰讓資本家有機會讓其他人有機會工作賺錢呢？」
「沒人，他們自己做的，為了自己的利潤。」
「你這樣跟他說嗎？」
「是啊，我是這樣說的，不過我覺得他不太了解我在說什麼，事實上他根本無法了解為什麼錢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幾乎同情起他來了。他很想向我證明生命中還有更重要的事……」
「等一下，等一下！講清楚一點，他跟你說哪些事情更重要？」
「各種事情啊，比方說健康。不過當我跟他說，健康跟所有事情一樣，用錢也買得到時，你沒看到他眼睛睜得可大了……然後他還提到正義、中庸……實在有夠落伍！」
「那只是你的想法，史密斯。萬一他是敵方的情報組織佈的局呢？你難道從來沒想過，你的柏拉圖先生說不定是個偽裝的情報員？像是KGB，呃，我是說FSB？……」
「呃，這不難確認，他今天還會再來……」
「他已經來過了。」
「我們應該跟蹤他，看他住在哪兒，然後……」
「別故作聰明了，史密斯。昨天我們就盯上他了，只不過他在一眨眼之間就消失了，跟幽浮一樣。今天早上我們特別監看所有入口的攝影機，他一下子就出現了，在主接待處外面，沒頭沒腦的，好像從空氣裡生出來的一樣！」
「所以你在我向你報告之前就知道了？」
「當然了，史密斯，當然。」
「那現在我也是嫌犯嗎？」
「呃，你缺乏應有的謹慎，從現在起你被停職了，直到進一步通知。回去吧，不過請注意你的行動，你應該知道我們隨時有辦法查到你。還有，有關柏拉圖和這整個事件，不准你跟任何人提起，包括你太太。」
＊＊＊
當「前」接待警衛約翰‧史密斯在清理儲物櫃時，白宮裡的興奮情緒有如溫牛奶裡的酵母菌團，蠢蠢增生。負責上菜的女侍之一，也是白宮各寢室內幕消息的主要傳遞員貝蒂，在地下室食物貯藏區裡主演了一齣名為《柏拉圖如何約我出遊》的獨幕劇。
在此同時，白宮安全警衛長辦公室裡的氣氛充斥著學術味，但也異常緊張。全球最知名的哲學史家羅伯‧強森博士，正面臨他職業生涯中最艱難的考驗。他的祖國要求他協助確認面前這位正安坐在舒適皮椅中的老人，是否就是古代哲學家，柏拉圖。
倆人在前十分鐘內討論了些什麼，無法獲得明確證實。強森教授為了抑制心中的亢奮，拿著香氳的煙斗稍嫌激烈地猛敲自己的膝蓋，全然忘記煙斗裡裝有竊聽設備。等到音效師通知了他老闆，再等他老闆通知了他老闆，如此這般下去——當這訊息傳到白宮安全警衛長耳中，而他又花了數分鐘才想到「給強森（教授）打通緊急電話」之後，對話早已經展開許久了。
教授回到房間之後，音效師的困擾終於消除了。
「請原諒我，親愛的柏拉圖，原諒我在您話語之間打斷您。」
「我剛才說到，當財富與富人在一國之中受到高度重視，則美德與好人便較不受尊崇。人民的努力將導向受到重視之物，而不受尊崇者便會遭到忽視。」
「您對於國家寡頭制度的闡釋我非常熟悉。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希望再提幾個問題。」
「親愛的朋友，你是逼我砍掉海德拉的頭了。」
「您是在告訴我說，我們的對話就像赫丘力砍掉海德拉的頭一樣無效，因為她的頭馬上又會長回來嗎？」
「到目前為止，你難道不是一直提出問題、卻不讓我發展我的起始想法嗎？」
「請原諒，我不會再打斷您了。」
「這是否表示你會耐心保持安靜，我說話時你就在一旁點頭？」
「我保證……」
「你難道不認為安靜與點頭跟不讓我發展我的起始想法沒有兩樣嗎？」
「這乃是兩種非常不同之程序，在那種情況下就是獨白。」
「但兩者會導致相同的結果，這使得兩者的重要性相等。你現在是否同意我以下的論述：當一個人開始說話，而另一個人不讓他說出原本想說的話，我們便不能稱之為對話？」
「正確。」
「而當一個人說話，另一個人點頭時，我們也不能稱之為對話？」
「我同意。」
「親愛的朋友，你剛才不是才跟我說你要和我對話嗎？」
「當然，當然……。呃，您的英語怎麼說得這麼好？」
「我在說英語嗎？」
接下來的對話內容及談話的結尾，沒有任何錄音資料可供佐證。根據其中一個版本，強森教授被柏拉圖的回答大震一驚，手上的煙斗竟掉到了地上；另一個版本說，他因為太過緊張，拿起煙斗又開始敲起膝蓋來。不過，兩個版本都同意的是，強森教授在接到另一通「緊急電話」後，隨即離開了白宮，連向他的對話者道別都沒有。不幸的是，關於與他對話者是否確實為柏拉圖的專家評估，同樣成為未知之謎。
兩個月後，強森教授在他任教大學的報紙上發表了一篇論文，題目是〈無能承擔對話者注定存活於精神奴役〉，不過他的學生對這篇作品都不甚激賞。
＊＊＊
當白宮安全警衛長向他「親愛的貴賓」委婉而冗長地說明那致使強森教授的妻子躺上開刀病床、並導致她先生進入醫院開刀房等候室的疾病時，總統特別小組也正在加緊準備報告，以供總統親自決定接下來如何處置這位白宮有史以來最奇特、最詭異的訪客。
報告送來時，總統和夫人正在喝湯。第一夫人似乎頗不耐煩。
「念給我聽，親愛的。」
由於某些只有他本人了解的原因，總統先生刻意省略了一些字句。原文如下：
「總統先生，正如今天早晨我們在許多場合向您所報告的，有位自稱是死於西元前三四八年的古哲學家柏拉圖先生的人士，目前正在白宮。
我們同時也向您報告過，這位先生具有憑空消失的能力，也就是說，他能夠在我們雷射攝影機前瞬間隱形。我們進行了數次查證，確認這位人士並非本國國民。我們也曾懷疑該人士可能是外國情報局暗中布樁之間諜，因而採取數項措施，以確認他與柏拉圖確切之雷同處。為此，我們聘請了羅伯‧強森教授，本國最著名之哲學史家。然而，強森教授之發現必須予以大幅保留，亦即，該教授在與目標訪客暨嫌犯進行對談後，保持了十分鐘靜默，對於我們之後的問題則以一貫態度回應，他持續說道：『柏拉圖是上帝派來的警告！』所指乃我們的嫌犯訪客。我們堅持該教授必須說明嫌犯與其概念中真正的柏拉圖之符合程度為何，該教授之說明逐字如下：
『他就是柏拉圖，因為柏拉圖對我比他的真假更重要。』
截至目前為止，我們歸納得兩種可能性：
一、 此乃敵方於我方布設之間諜，或
二、 本事件乃由我方迄今未知之文明所主使。該文明精通令過世古人復活之術。
針對這兩項可能性所作之分析均指向同一結論，即嫌犯與您對談之要求應予應允。
原因如下：
一、 若本案為布樁之間諜案，則「柏拉圖行動」之策動者將可利用會面遭拒絕一事，對本國及其總統發起不信任運動，指責我們沒有民主制度，或甚至缺乏幽默感。
二、 若本案為我方迄今未知之文明所主使，則拒絕會面或忽略其請求將被視為未開化，甚或拒絕與其他世界建立聯繫之證據。
三、 綜觀兩案，會面皆有其必要性，同時這也是您個人收集特殊資訊之機會。根據我們的評估，這次對談不可能對您有任何傷害。
為協助您準備這次對話，謹此提供有關古代哲學家柏拉圖的重要簡傳：
『西元前四二八年出生於雅典，艾吉納郡（註：位於城市邊界中的邦城）中一處名為寇立投斯的自治市。他的真名為阿里斯托克勒，但後來開始自稱柏拉圖，原因未明。其家族之社會與政治地位皆十分顯赫，他因而獲得了良好之教育。他父親名叫阿里斯通，隸屬於科德羅斯（雅典最後一任君王）之族群。母親名叫佩麗克蒂俄妮，出身德羅彼得之族群（梭倫之親屬）。柏拉圖背部有一小塊隆肉，走路時習慣略微彎身。他為了矯正體形缺陷，因此練習摔跤。他綽號叫『寬傢伙』，就是因為他寬闊的胸膛和額頭而來。柏拉圖終生未娶，我們可以因此假設其乃同性戀。他喜愛音樂，但偏好平靜且節奏溫和的類型（註：據我們了解，他無法忍受薩克斯風吹奏之任何音樂。）
他也是當代最顯要之哲學家，其重要作品包括：《克里多篇》、《斐多篇》、《帕門尼德篇》、《理想國》、《法律篇》、《政治家篇》、《申辯篇》……。
他曾經兩次涉入雅典的實際政治運作，另外他也參與過籌畫敘拉古當地兩次的政變；敘拉古乃當今義大利國境內的省分。隨著其成功的政治事業之後，他開辦了一所私立學校。時至今日，柏拉圖仍被視為人類最重要的哲學家，包括我國在內。
＊＊＊
「歡迎，柏拉圖先生！我們何其榮幸勞您大駕光臨？」
「親愛的朋友，我受到心中願望的驅使，希望能與地球上最強大國度的統治者一談，也就是那位說要為所有施予不義的國度與人民帶來正義的人。」
「啊，您說得真好，我可得把這個記牢。好了，現在換我來取悅您了。您來的正是時候，總有一天，我們可能必須到某個小國家去執行正義。他們最近在那裡推翻了一位民選總統，所以我們給這位政變領袖下了最後通牒，要他們撤離並交出政權，否則我們就要用武力逼他們下台了。他們很清楚我們不是在開玩笑……。」
「他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在開玩笑？」
「他們有很多機會可以確認。幾年前，格瑞納達對我們的最後通牒毫無敬意，我們只好進行武力干涉，後來在巴拿馬，還有伊拉克……」
「你難道不覺得，親愛的朋友，你所說的這些武力侵襲已是很好的教訓了嗎？為什麼巴拿馬的統治者沒有被你在格瑞納達的作為嚇到？或就此而言，伊拉克的統治者為什麼沒被你在巴拿馬所做的事情嚇到？你剛才提到的這個小國家，為什麼又會被你在格瑞納達、巴拿馬和伊拉克的所作所為嚇到呢？」
「因為他們是白痴！」
「哦，達令，別這樣說！」
就在這時，第一夫人加入了對話。對她而言，參與總統所有重要談話乃婚姻之義務。為此場合，白宮禮儀規則中還有特別闡述規定道：總統安坐於那張漂亮龐大的扶手椅，她與賓客則並排坐在沙發椅上。這是個不錯的戰略布局，因為這樣一來，在談話中第一夫人就可以給她先生打暗號、傳遞警訊，而不至於被發現；必要時，當總統在解讀這些訊息與暗示、或為接下來的會談做準備時，她也可以和客人談話。然而，有時總統先生也會忽略這些警告，就像這次一樣。
「我還能怎麼稱呼這些白痴呢？原諒我，親愛的柏拉圖……」」
「我親愛的朋友，希望你不要以為我是想在老虎頭上拔毛，但我想問的是，你稱這些統治者為白痴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他們是一群獨裁者、暴君，為了權力可以犧牲全體人民。」
「讓我換一種方式問好了。或許，那些國家有什麼理由使其統治者不應該也沒辦法接受你的最後通牒？儘管他們很清楚可能會遭到全世界最強大國家的攻擊？」
「呃，那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們的。」
「不過，如果小國不怕最強的大國，即使後者威脅要對前者發動戰爭，這不就表示正義將由戰爭來執行？」
「唔，這不是我們的錯。」
「這些不聽話的暴君不也認為那不是他們的錯嗎？因為他們並沒有攻擊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而是這個強大的國家在攻擊他們。」
「柏拉圖先生，您這就把我和這些暴君放在同樣的立足點了！」
「並不是『我』在那樣做，朋友，當不義遭到不義的回報，那麼……」」
「我們行的可不是不義。懲罰不義難道不是正義的嗎？」
「我們不應以新的不義來回報不義，我們也不應傷害任何人，不論我們因他們的惡行承受了多少痛苦。你難道不認為即便是對那些惡貫滿盈的人行惡事，惡行一樣是惡行嗎？」
「那是『必要之惡』。」
「所以你認為，惡行可能是正義，也可能是不義？」
「是的。如果一項惡行可以被另一項惡行阻止的話。」
「不過這樣一來，我們不就有了一個喬裝為正義的新惡行？如果最強大的國家拿武器去打不聽話暴君所統治的國家與人民，或那些施暴於其他國家與人民的國家與人民，這不就表示這個惡行將成為地球上最新且唯一的正義嗎？」
「當然不，我們是在保護世界，使免受惡行之害。」
「如果我理解沒錯的話，你是說你稱為正義的這種惡行，將能夠阻止其他惡行。」
「我們希望確保全世界都擁有一個正義、長久且民主的和平。」
「就在我們談話的現在，地球上有多少戰爭正在進行？」
「很不幸地，數字相當大……我想大約三十個吧。」
「而貴國將涉入三十個戰爭？！？」
「不，我們還沒那麼強大，我們還做不到那樣。」
「那你們是根據什麼來選擇先打擊哪個壞人呢？」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們希望確保全世界都擁有一個正義、長久且民主的和平……」
「我聽到了。我現在問的是，你們根據什麼來選擇到哪裡去打仗、去維護和平？」
「我們打仗是為了維護那些無辜百姓的人權。」
「但就像你說的，你們還沒有強到足以保護全部人，你們難道沒有優先順序嗎？」
「當然有了。有些地方的人權遭侵害的情況很嚴重，有些地方的危害則比較輕微。我們都是去情況最嚴重的地區。」
「你們如何衡量這種人類災難呢？」
「這對您來說可能太複雜了。」
「你們是採用受害者數目，還是可能受害者的數目？」
「人權是一種錯綜複雜的概念，無法單用數字來考量。」
「你們是不是考慮受害的對象，或先看施害者是誰？」
「我跟您說過這個議題高度複雜……」
「或者你們先看受害的區域？」
「您太頑固了，而且我覺得您並沒有聽進我的話，這個問題非常敏感……」
「如果我說錯的話請糾正我，不過在我看來，對你們來說，先打擊哪個惡人似乎不甚重要。」
「並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麼下這樣的結論？」
「如果你們出兵不是根據受害者數目的多寡，也不是根據受害的地區或受害的人民，但同時你又說你唯一關注的，是將邪惡逐出這個世界，那麼無論先打擊哪個惡行，對你來說一定都沒兩樣。」
「呃，事情沒那麼簡單……柏拉圖先生，我想不必說您也知道，對我來說這並不完全一樣？！？您應該很清楚，畢竟您也曾經處理過國事，國家政治對您應該不陌生。」
「在那時代，我親愛的朋友，國家統治者連慶祝會都不參加，更別說是去打仗了，除非他們那樣做有────」
「親愛的柏拉圖，相信我，如今也沒有太大差別。」
「你剛才不是才告訴我說，你唯一關注的是維護人權及確保全世界的和平嗎？」
「沒錯，只不過這項關注也攸關我國的利益。」
「你必須跟我說明一下，免得我又迷失了。」
「為了我國在安全與經濟上的安康，我們必須不計代價來確保全世界擁有正義、長久與民主的和平。」
「看來我的確誤解你了，因為我實在不了解為什麼我們所談到的惡行會和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有任何關係。這些惡行打擊的是其他國家與人民，不是你的人民和你的國家。」
「您不能將國家安全簡化為免於武力攻擊的安全。只要危及我國經濟利益的事情，也就威脅到我國一般性的國家安全。」
「所以你的意思是，事實上你們也藉由武力來確保貴國的經濟繁榮？」
「我沒有那樣說。」
「隨便你。不過，立基於行兇者利益的惡行，就可稱為正義嗎？」
「我國的利益同時也是他國的利益，只要我們好，其他人就會好。我們協助他們發展……」
「這是否表示有某些國家與統治者並不想要你提供給他們的福祉，即便代價是遭你們出兵攻打？」
「不幸的是，的確有。」
「這些國家是不想要一般性的的福祉、任何不同形式的福祉，或者他們只是不想要你們提供的那種福祉？」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
「他們為此福祉必須付出的代價，是否正是他們拒絕你所提供的福祉的原因？」
「親愛的柏拉圖，如果要談這個的話，可能會相當漫長，我想我們還是別開始的好。」
「那就讓我們回到前一個對話。除非我誤會了，否則你說為了貴國的利益，你會以惡治惡？」
「原諒我打斷兩位的談話，不過我得說句話。親愛的，你沒有向我們的貴賓解釋說，我們打擊不義的手段不只是槍砲啊！」
「謝謝你，親愛的，你的說明真是恰當。親愛的柏拉圖，如我所說，世界由正義主宰才符合我們的利益，為此我們竭盡所能，比方說，我們也用國際制裁來打擊不義。」
「什麼樣的制裁？」
「如果某個國家的政權多行不義，我們就孤立他。」
「所謂孤立是什麼意思？」
「我們封鎖他們的邊境，這樣他們就沒辦法和其他國家有貿易往來。我們用經濟毀滅他們，人民持續失業，國家就快速貧窮，等到多數人再也無法忍受的時候，他們就會明白他們已經完全無望了，除非他們撤換統治者，或除非統治者改變政策——畢竟我們一開始就是就是因為這些政策，才必須實施制裁的……」
「老天爺，我親愛的朋友，這豈不是施惡於全部百姓嗎？」
「我們很清楚這個後果，不過，要受苦到什麼程度完全由這些人民自行決定。」
「他們的苦難來自你們的制裁，不是來自統治者。他們為什麼要相信他們受苦的原因在於他們的統治者？」
「您沒聽懂我剛才說的話。我們會很清楚地告訴他們說他們沒有選擇餘地，不管他們喜不喜歡那些統治者都一樣。」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好的統治者是指接受你們指示的嗎？」
「不，是指追求正義政策的統治者。」
「對你而言，怎樣才是正義的的政策呢？」
「奉人權與和平為神聖至上的政策。」
「致使全體人民遭受苦難的政策可能為正義的嗎？」
「當然不能。」
「那你就不能稱你的政策為正義的政策。」
「您不能這樣嚴厲，親愛的柏拉圖。我們的制裁所造成的苦難是暫時的，而且間接除去了造成永久苦難的原因。您了解嗎？」
「如果你們以新苦難懲罰的人民沒有推翻他們的統治者，那麼這些新苦難也是永久的，不是嗎？」
「若真如此，造成那種情勢也是他們自己的錯。」
「你們為什麼不能解除他們額外的苦難？也就是你們本來想用來幫忙後來卻幫不上忙的？」
「您不了解，親愛的柏拉圖，制裁是沒有時間限制的。除非政治改革的訴求被實現，否則制裁永久有效。」
「即使過了好幾年？」
「很不幸地，有時甚至數十年。請您了解，我們不能在產生效果之前撤除制裁，因為當初就是為此才設下制裁的。」
「為什麼不可以呢？我們現在說的可是全體人民的苦難。」
「不幸的是，這是他們自己的錯。我們如果出於慈悲而解除制裁，只要有一次案例，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會害怕制裁了，而我們也就不得不放棄他們，作為維護人權與世界和平的工具了。」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沒有你們以制裁去幫助的人民，過得比有你們這種幫助的人民好？」
「只是暫時的。」
「你不是說這可能年復一年持續下去嗎？」
「對我們而言，我們寧可從一開始就沒有制裁的必要。但不幸的是，制裁時間並非由我們控制。」
「而人民的苦難也不足以成為解除制裁的原因？」
「原諒我再次插嘴，但我不得不說句話，甜心，你忘了告訴我們親愛的貴賓，我們也會援助遭到隔離的人民，我們會運送藥品、食物給他們，我們也對他們的苦難感同身受……」
「謝謝你，親愛的，這點非常重要。我方的援助證明了我們對於該國的整體人民並無敵意……」
「恕我冒昧請問：如果有人因為希望你們換個統治者，於是孤立你的國家，那會怎樣呢？」
「那是不可能的。」
「對於我們所談論的事情，重點不在於可能或不可能。且讓我們想像這樣的情景。這個對貴國施予隔離的國家比你們強盛許多，你們根本不可能攻擊他們，也沒有其他辦法阻止他們……」
「我們還是不要談論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吧，認真的人不會閒扯淡。除非您反對，否則我想稍微聊一下您個人的事。請告訴我，您怎麼可能在死後兩千年又復活呢？」
「死的是我的驅體，我沒有死。」
「怎麼可能？」
「死人復活這種事不算閒扯淡嗎？」
「算……不過您如何解釋您至今還活著呢？」
「如果我沒死，我幹嘛解釋我為什麼活著呢？」
「那倒是……不過這兒所有人都認為你死了……」
「親愛的朋友，我希望能梳洗一下……」
「哦，請便。浴室就在門後面。」
＊＊＊
房門一關上，夫人立刻靠到總統身邊。
「等他回來你要怎麼問他？這老人很聰明，看得出來他懂得不少。」
「這個我馬上就注意到了……」
「你應該表現出對他懷有高度敬意，但你也應該讓他知道他的想法已經不適用於現代世界了。跟他說他的哲學對人類歷史仍具有高度價值，但無法用來解釋我們的時代。」
「他一定會叫我證明這點的……」
「這就再簡單不過了。比方說，你問他知不知道什麼是『新世界秩序』，他絕不會知道這個的，我跟你保證。你就跟他解釋，但他一定聽不懂。然後你就小心地跟他說，他是不可能了解的，因為他所說和所想的，彷彿兩千年來什麼事都沒變一樣。」
「但如果他又開始扯正義和不義呢？」
「那就跟他說現代世界無法用這麼簡單的方式來分析，因為這會造成徹底的誤解。」
「那我們要談什麼？」
「談歷史、運動、個人的事情……不過你要讓他來提議，因為當初請求談話的人可不是你，是他求我們的……。我只是心裡一直在煩，想著不知道我們是否該穿運動服……」
「這跟運動服有什麼……」
「有的，有關……無論如何，你要不要去看看廁所裡發生什麼事？這老人或許需要一點協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