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就邊緣了呢?:肉蟻的歷史邊緣人檔案【加贈「一席之地」書角書籤】
〈03 神力女超人,與他們的悖德之愛〉
你認為,愛情有不可跨越的界線嗎?
或者,問得極端一些:你認為愛情,是有極限的嗎?
多數人或許都覺得,愛情必須專一,認為一次只愛一個人,才是真正的愛。我們因此認為,一旦愛情裡多出了兩人以外的人,勢必會變成一場誰負了誰的惡鬥──必然是某個渣男/渣女劈了腿,招來了邪惡的小三/小王,進而摧毀了專屬兩人的「完美愛情」。
套句世間常說的一句話:「愛情裡,要是多了第三個人,便太擠了。」
但,真的是這樣嗎? 今天,我想說一個故事──它會背離你對純潔愛情的一切認知,至今仍可能被社會斥為「悖德」「汙穢」「傷風敗俗」……但,出乎社會預期的,它的結局,也可以是幸福的。
說來不可思議,正是這段愛情,才得以孕育出如今風靡全球的經典人物「神力女超人」(Wonder Woman)。
如果,你害怕自己對愛情的美好三觀被打壞,那麼誠心建議你,跳過這一篇;但,如果你想看看,愛情能走得多遠,又能展現多少不同樣貌的話,歡迎一起閱讀,這段發生在一個男人,與兩個女人之間,隱藏了近百年的悖德之愛。
*平凡近郊,奇怪的七口之家*
現在,倒轉時光,前往一九三○年代的美國紐約近郊社區。眼前浮現的,是一戶戶獨幢房宇。修剪得整齊的碧綠草坪,區隔成一個又一個端正的方塊,彷彿向世界宣告:在這寧靜的社區裡,所有住戶都是端正、純潔、符合社會價值的標準家庭,由奮力工作的父親、善於烹飪的母親,與可愛陽光的孩子,構成世人想像的完美模樣。
但,定睛一看,某戶人家似乎有些不同──
「我出門了。」
在陽光照耀下,屋子的大門隨之推開,但走出門外、手拿公事包的,並不是「奮發上班的丈夫」,而是一名幹練英挺的女子。她的名字是伊莉莎白(Elizabeth Holloway Marston),在那個年代,她以優異的學識獲得心理學與法學博士學位,曾擔任大學講師與《大英百科全書》編輯。此刻,在大都會人壽保險公司就職的她,正準備上班,扛起一家七口的生計。
「親愛的,路上小心。」
違反社會想像的畫面出現了──站在門邊、握住伊莉莎白的手,依依不捨與她道別的,是位名叫奧麗芙(Olive Dotsie Byrne)的女子。單看她穿著圍裙、一頭蓬鬆鬈髮,與柔和亮眼的外表,貌似符合社會對「良家婦女」的幻想,但她手上那對因陽光反射而閃耀著光芒的手環,卻又似乎宣告著她不為人知的獨特氣質。
「親愛的,晚點打給我,下班我過去接妳。」
讓畫面更顯怪異的,是緊接著走出門的第三人:一名略微發福的中年男性,嘴裡正咬著早餐的麵包,睡眼惺忪地走到門口,手搭著奧麗芙的腰,與伊莉莎白道別。他名叫威廉(William Moulton Marston),在鄰居眼裡,他是個待業中的前大學心理講師,更是伊莉莎白的丈夫,與她育有四個孩子。
問題來了: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如果以「正常」家庭一夫一妻的標準結構來觀看,必然會感受到不和諧,對吧?
乍看之下,這似乎是一夫多妻的三角關係,卻又不符合一般鄉土劇的狗血戲碼:男人宰制女性、女性互相爭鬥的後宮關係。相反的,無論是伊莉莎白、奧麗芙或威廉,他們三人的感情似乎是互相且平等的。
如果說,愛情真的有所謂謎底的話,答案其實出乎預料的簡單:
事實上,這是一個由異性戀男子,與兩名雙性戀女子共組的家庭。家中的四個孩子,分別由伊莉莎白和奧麗芙,與威廉所生下;而同時,伊莉莎白與奧麗芙也是彼此的愛侶。
聽得暈頭轉向嗎?的確,這樣前衛的家庭構成,即使在近百年後的今天,仍是讓人瞠目結舌。不僅僅突破了家庭的框架,在愛情的想像上,他們也突破了社會的既有價值:這三個人彼此相愛,他們各自在心中也都同時愛著另外兩個人。
但──這真的有這麼離經叛道、不可原諒嗎?
畢竟,關起房門,那房子看起來與其他「正常」家庭其實別無二致。
而到底,這段愛情,又是從何時萌芽的呢?
*隱藏的女孩,奧麗芙*
二十世紀初,甜美溫柔的奧麗芙,誕生於美國紐約。
然而,這並不是一個充滿祝福的誕生──她的母親埃塞爾(Ethel Higgins Byrne)相當後悔結婚的決定,在生下奧麗芙後便訴請離婚,轉而與姊姊瑪格麗特(Margaret Sanger)倡導女性節育,成為當時極知名的女權主義者。埃塞爾相信,藉由推廣避孕藥與墮胎,能還給女性不被生育綁架的身體自主權,因此瘋狂投入一系列示威抗議活動。
但,母親埃塞爾越是沉浸於社會運動,越是凸顯出她對女兒的冷落。從小,被託付給祖父母照顧的奧麗芙,只能在電視與報章雜誌中,看著母親為女性鬥爭的身影,卻從未真正見過母親一面。
十歲那年,奧麗芙的祖父母過世了,沉浸於女權運動的母親並沒有接她回去。奧麗芙於是進入孤兒院,直到十六歲那一年,母親才終於與她見面,並接她一起同住。
這是多諷刺的事:為女性謀福利的母親,卻必須藉由犧牲女兒的童年,來換得參與相關運動的時間與空間。
在現存的資料裡,我們很難了解,奧麗芙對母親的真正想法是什麼;事實上,關於奧麗芙的一切,一直都是撲朔迷離的。在眾人的印象裡,她一直是個溫柔、乖順、甘願隱藏於角落的女孩,全然沒有母親的堅毅、勇猛與不顧一切。
至少,外表上看似如此。
在母親的薰陶下,柔順的奧麗芙開始接觸當時最新穎、前衛的女性主義學說。這或許並沒有為她的外表帶來什麼變化,她依然躲在母親的光環之後,做一個隱藏的女孩。但,在她的心裡,有什麼東西,其實已經與其他人不再相同。
一九二五年,二十一歲的奧麗芙,在母親的引薦之下,來到美國著名的塔夫茨大學(Tufts University)就讀。
而就在這裡,她遇到了這一生的摯愛。
*強悍的女孩,伊莉莎白*
與奧麗芙不同,伊莉莎白,一直都是個強勢、自信且智慧的女子。
誕生於十九世紀末,個性堅毅的伊莉莎白,專精於法律與心理學,在那個女性就學比例低落的年代,她成為少數能獲得多個博士學位的菁英女性。一九一八年,她更成為從波士頓法學院畢業三位女性的其中一位。
身為一個聰明的女人,她自然也欣賞與自己擁有同樣學識的伴侶。但是,在那個男性居主導地位的年代,許多男性對高知識女性並不尊重。人們相信,女性就該待在家裡做個符合社會期待的賢妻良母,而不是「踩在男人頭上」。
哈佛畢業的高材生威廉卻不這麼認為。溫和有禮、同樣專精於法律與心理學的威廉,深深喜愛獨立、強悍,但又充滿溫柔力量的女性。在他的世界觀中,女性的「愛」之力量,遠比男性建構的「英雄氣質」更加強大:
「女性的情感發展與愛人能力高於男性兩倍……很明顯,女性將成為未來商界、國家、世界的領袖。」
也因此,威廉毫不吝嗇地出讓自己的主導權,讓伊莉莎白盡情展現自我。這種尊重與愛慕,讓強悍的伊莉莎白甘願獻出自己的愛情,與威廉走入婚姻。
從外人的觀點來看,威廉與伊莉莎白的相處中,多數時間是由強悍自主的伊莉莎白主導,威廉則尊重與順服。不論是在愛情與事業上,他們兩人都不屑傳統男尊女卑的模式。
不只如此,希望以學術思辨改變社會對女性看法的兩人,毅然決定投入心理學研究,以找出轉變世界的方法。
但,這兩人沒有想到的是,一場真正顛覆世界想像的愛情,才正要降臨。
*專屬三人的禁斷烏托邦*
一九二五年,三十二歲的威廉成為塔夫茨大學心理系教授,與妻子伊莉莎白共同研究人類的情感與心理。而二十一歲的奧麗芙,在聽過威廉所開的課程後,深深被他前衛的思想所吸引,主動成為課堂實驗的助理。
在一場又一場實驗中,三個人從合作夥伴,漸漸變成心靈契合的朋友。三十二歲的伊莉莎白與威廉,驚訝於奧麗芙柔順年輕的外表下,同樣有著不畏世俗、勇於翻轉世界觀點的靈魂。
在三人合力之下,威廉發表了影響世界的學說「DISC理論」。他將人類的行為模式畫分為:支配型(dominance)、影響型(influence)、穩健型(steadiness)及服從型(compliance)。藉由這層分析,就能辨識出你的人格特質與行為模式。這項理論日後被商業界採納,用以評估員工適合什麼職位,成為當代人資管理學相當重要的理論基礎。
由於當時學界普遍不尊重女性,因此威廉是以個人的名義發表DISC理論。但,之所以能孕育這項理論,其實是源自三人的祕密──那就是他們在研究過程中,所發展出的悖德之愛。
沒人知道是何時開始的,我們只知道,在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奧麗芙決定與伊莉莎白和威廉「互許終生」。礙於法律規定,她無法擁有合法的婚戒,但從那一天起,她便戴上了象徵三人結合在一起的手環。
在他們三人建立的愛情烏托邦世界裡,男人並非永遠的支配者。他們不依照彼此的性別,而是依人格特質去相愛:強悍的伊莉莎白,成為三人中的「支配者」;柔順溫和的奧麗芙,所擔當的角色是「服從者」;而熱愛女性的威廉,則成為兩人之間的「調和者」,虔誠膜拜著兩位女性的強勢與溫柔。
這樣的互動關係,聽來似乎有些耳熟嗎?
沒錯,他們從三人關係延伸出的DISC理論,其實正是源自被社會定義為「異端」的禁斷次文化:BDSM,皮繩愉虐文化。
所謂的BDSM,其實是三個英文簡稱的集合:BD是繩縛(bondage)與調教(discipline);DS是支配(dominance)與臣服(submission);SM是施虐(sadism)與受虐(masochism)。聽到這裡,你的三觀還挺得住嗎?沒錯,這三人不只打破了一夫一妻的家庭框架,更以BDSM建立起牢不可破的愛情世界。
*流動的情欲世界,藏著和平的念想*
或許,當我們聽到BDSM時,腦海浮現的多是暴力與疼痛。但事實上,在BDSM看似互相宰制的愛欲互動中,雖有人手拿皮鞭「支配」,有人必須緊縛雙手「服從」,但這樣的關係並未帶有社會賦予的權力壓榨,而是出自對彼此的愛與尊重:支配者,必須尊重服從者的意願,才能行使愛的調教;另一方面,服從者其實也享受著支配者所賦予的懲罰,並視之為獎賞。
在BDSM的愛之烏托邦中,沒有性別的枷鎖、更沒有階級的束縛,男性可以盡情享受女王的調教,而女性可以展現自己的支配欲──權力與欲望,在這個世界,是自由而流動的。
說得白話一點,這三人藉由探索愛情的極限,與由此衍生而出的理論,向世界推廣一種突破性別想像的新世界觀──
「和平的唯一寄望,是教育那些習慣自由、不受拘束的人們,讓他們享受被束縛……只有人跟人之間享受被人拘束更勝過自由不受拘束,人類社會有才可能穩定和平。」
這段話,聽來似乎極度荒謬,但在女性崇拜者威廉的眼中,過度強調男性主導、頌揚「支配」的陽剛文化,才是引發世界弱肉強食的主因。他認為,社會必須學習女性既強悍又溫柔的力量,如同BDSM文化一般,不分男女都懂得如何支配與順從,才能讓世界走向和平。
但,理想終歸只是理想。在他們三人心中,雖然已建立起超越時代的愛之樂園,但在社會的眼裡,他們就是三個「背離社會價值」「沉溺情欲活動」的可怕存在──或許,此刻閱讀這篇文章的你,也是這麼想的。
隨著三人的關係越來越明顯,人們開始投以異色的歧視眼光。在社會的冷眼壓力之下,威廉、伊莉莎白與奧麗芙遭保守的學術界永遠驅逐,黯然離開塔夫茨大學。
失去了賴以維生的工作,堅毅的支配者伊莉莎白,成為一肩扛起家計的那個人,終日奔波於職場;而習於隱藏人後的服從者奧麗芙,則擔負照顧四個孩子的重任,在家裡成為溫柔的妻子與母親。
那,居於中間的威廉呢?
望著眼前扛起整個家的兩名偉大女性,一個極度怪異而浪漫的想法,在他的腦海浮現:如果,無法在學術界宣揚他崇拜女性的烏托邦理想世界,那,能不能轉而利用大眾能接受的娛樂媒體,打造一位讓世人崇拜的「偉大女英雄」呢?
沒有人想得到,他的這個幻想,竟在未來得以成真──一名偉大的女英雄即將誕生,並將影響後續近一百年的所有世代。
*當邊緣心理學走入漫畫殿堂*
一九三八年,二戰的炮火即將燃起。那是一個渴望英雄的年代,於是,稱為「漫畫」的大眾娛樂,在美國報章雜誌間誕生,一個個身材壯碩的「超人」,舉起正義的鐵拳懲罰邪惡敵人,以安撫美國社會對戰爭的煩躁不安。
但,隨著戰爭情勢惡化,漫畫中的暴力也漸趨嚴重。許多人不禁疑問:這就是正義的模樣嗎?英雄除了揮動拳頭,難道沒有別的方法改變世界嗎?
就在這時,一位漫畫圈的異類出現了。沒錯,正是被學術界驅逐的邊緣心理學家:威廉。
讓威廉走入漫畫世界的,是奧麗芙。在照顧孩子之餘,奧麗芙同時也在美國家庭主婦愛看的雜誌《家庭圈》中擔任寫手,並在第一篇文章裡,介紹威廉優異的心理學背景,以及他對漫畫文化的支持。在威廉的觀點裡,只要能妥善設計漫畫角色,便能帶給社會正向的心理力量。
奧莉芙的這篇文章吸引了漫畫編輯馬克斯(Max Gaines)的注意,他歡迎威廉參與剛成立的DC漫畫編審委員會,以心理學專業打造新一代「超級英雄」。
*對陽剛世界做出愛的反擊*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無法以學說改變世界的威廉,居然得以走入新時代的漫畫殿堂,扭轉陽剛崇拜的世界觀。威廉決定,他要打造出不同以往的角色:
「就我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漫畫最可惡的一點,就是令人血液凝結的男子氣概。不管男性英雄多強壯,他始終缺乏母愛和溫柔。」
缺乏愛的英雄,會讓觀看漫畫的孩子無法體認到,真正的正義,並非出自以強勢壓榨懲罰他人,而是對他人的溫柔與尊重。但在當時頌揚男子氣概的社會氛圍裡,若塑造出一名溫柔貼心的男性英雄,必然會被讀者視為「娘娘腔」,進而引發更多的歧視與爭議。
「那,這個英雄,必須是位女性才行。」
據說,正是伊莉莎白對威廉提出設計女英雄的構思。崇拜女性的威廉,終於有機會向世界宣揚理念。
*力量與溫柔共生,神力隨之誕生*
但是當威廉這麼告訴編輯馬克斯時,馬克斯認為威廉瘋了:
「誰想看女英雄啊!以前的漫畫只要出現女人,都不受歡迎!」
「你錯了,那是因為以前的漫畫,都只會把女人設定成弱小無助、等待英雄拯救的傻瓜!這種角色,不只男人,連女人看了都無感!」威廉這麼回答。
陰性的溫柔氣質,在刻板的陽剛社會裡,經常被矮化成「沒用」,進而使許多女性隱藏在陰柔背後的剛強力量遭到社會遺忘。威廉決定,他要翻轉社會對女性的刻板印象,打造一個兼具伊莉莎白的堅毅果敢,與奧麗芙的溫柔魅力,超越時代想像的超級女英雄。
於是,手持象徵「力量與支配」的皮鞭、配戴象徵「愛與服從」手環的偉大女英雄──神力女超人,就這麼誕生了。
「一個比男人還強大的女人!男人看了一定會不舒服!」
編輯馬克斯面有難色,但威廉毫不退讓:
「現代男性其實是樂於臣服在女性石榴裙下的,給男性一名比自己更強壯的性感女子,讓他們乖乖臣服,他們就會心甘情願並驕傲地成為她的奴隸!」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神力女超人第一次現身於漫畫雜誌:她擁有愛芙蘿黛蒂般的美貌、雅典娜般的智慧,以及可與赫丘力士相匹的強大力量。她居住於只有女人的天堂島上,可以愛女人,但同時也能愛上男人。一天,一個名為史蒂夫的美國男飛行員,迫降在這座島嶼上,並深深為這位完美的神奇女性著迷。
不難看出,所有描述,都源自威廉、伊莉莎白與奧麗芙,三人祕密打造出來的愛之烏托邦。做為一個心理學家,威廉就如同降臨於這座天堂之島的飛行員,以男性的角度,甘願化為女人的奴隸,愛慕著她們無視世界框架、勇敢相愛的力量與美。
那是他們三人的聖域。即使整個世界都視他們的愛為墮落邪惡,但他們仍看到了世界難以想像的完美。當三個人互相凝視時,他們的愛便帶有神力,能隔絕一切冷眼,純潔地為彼此而生。
而跌破眾人眼鏡的是,這個本只存在於三人眼中的愛之烏托邦,竟真的「征服」了這個世界:
神力女超人的漫畫火速引爆話題,人氣大勝當時的其他七位男性英雄,在觀眾票選中所獲得的票數,竟然遠超過第二名四十倍以上。這個被陽剛教條世界長期禁錮的世界,正大聲疾呼:對,人們需要一位強大的女英雄。
一個月後,神力女超人成為繼超人與蝙蝠俠之後,第三位有獨立系列漫畫的超級英雄。而她的傳奇,至今仍不曾謝幕。
*那是我們的天堂島*
社會是由人類的規則所架構起來的。我們安心地生活於其間,並慢慢相信:這些規則,是打從一開始便存在的。
例如,我們相信男性就該剛強,而女性就該柔弱。
例如,我們相信異性戀以外的愛情,都是古怪的。
例如,我們相信愛只能有一種模樣。
無法符合社會規則的人們,將從正常世界遭到放逐,成為邊緣的異端者,受盡歧視、霸凌、冷眼。即使他們不曾傷害任何人,卻仍必須遮遮掩掩,將自己的與眾不同漆上粉飾太平的妝容。
但,有時候,在那最被社會唾棄的邊緣之地,我們會看到足以翻轉世界的力量。它會映照出這個世界僵化的思想,大聲地詢問:「真的是這樣嗎?」
我們真的相信,這世界只能有男性英雄嗎?
我們真的相信,除了異性戀,其他愛情都不可能存在嗎?
我們真的相信,愛只能有一種模樣嗎?
事實證明,不。
來自天堂島、名為神力女超人的存在,成為反叛世界規則的象徵,被世界接納與擁抱。
一九六○年代起,美國女權主義者以她為象徵,向世界要求平權、解放、墮胎權。一九七二年,國會修憲,讓她們獲得更平等的權利。
到了二○一六年,聯合國授證給神力女超人,聘任她為「實現性別平等,增強所有婦女和女童權能」的榮譽大使。
在她堅毅的身後,隱藏著一段不被世界允許的愛情。
一九四七年,也就是創作出神力女超人六年後,威廉因癌症逝世。
即使如此,堅強的伊莉莎白與溫柔的奧麗芙,依然相守在她們的「天堂島」。她們合力撫養四個孩子,相愛相守了四十三年。
奧麗芙逝世於一九九○年,享年八十六歲。三年後,伊莉莎白也過世了,享嵩壽一百歲。就如同威廉對神力女超人長壽的設定一樣,真實世界裡的兩位神力女超人,同樣度過了悠長而美麗的一生。
他們的愛,終其一生,不曾傷害任何人,甚至比傳統定義的許多「正常異性戀一夫一妻」還堅貞不二,至死不渝。
雖然,在現今社會裡,那背離規範的烏托邦天堂島,依然是禁忌的。我們害怕那樣的關係,也拒絕想像那樣的愛情。
但,不可否認的,那座祕密的三人之島,最終,深深影響了這個世代。
【肉蟻的邊緣碎碎念】
與神力女超人有關的性別議題其實非常多,且往往會觸碰到較敏感、挑戰三觀極限的討論。如果,你也想看看世界規範之外,屬於「天堂島」的風景,在這邊,我先簡單列出三項最有爭議的議題。它們並沒有真正完美的解答,歡迎讀者們一同討論思索。
*BDSM,與女權的支持反對*
許多人對神力女超人會感到衝突的地方,或許在於:以BDSM文化為原型設定的她,如何能展現女權的精神?
神力女超人最經典的兩大武器,便是手上的「黛安娜手環」與「真言套索」。這兩樣物品的確帶有BDSM的象徵,分別影射被綑綁與綑綁者。而在漫畫的設定裡,也的確充滿許多將敵人繩縛的畫面。
就威廉的理論,他認為在傳統男性主導的漫畫裡,多是落難少女被敵人綑綁的畫面。但在神力女超人的故事中,卻是由女性做為綑綁他人的支配者,以真言套索逼迫敵人說出實話。這種男女宰制權力互換的呈現方式,間接地扭轉了女性只能被拯救的刻板印象,在當時的確是非常新穎的突破。
然而,在女權主義的領域中,其實有著兩派分歧的見解:
‧在性解放女性主義(Sexually liberal feminism)眼中,認為擁抱非主流的BDSM文化,是對傳統社會的正式反抗,並破除了性與愛只有制式化、一種可能性的框架。
‧但在激進女權主義者(Radical feminism)眼中,BDSM的支配與臣服,其實依然帶著地位的不平等,並沒有破除上對下的框架。
就我個人的立場,只要這段關係符合雙方皆同意的前提,我便給予尊重,且外人並無權對這樣的選擇加以抨擊批評。但,BDSM是否真的能展現女權的精神?是逃出框架,還是加深框架?這個問題或許可以留給大家一起討論與思索。
*女性解放,還是男性凝視?*
關於神力女超人另外一個值得討論之處,便是她裸露的裝扮。
‧激進女權主義者認為,神力女超人的清涼裝扮,其實是源自威廉男性視角的喜好,藉此滿足男性對女性的幻想,因此不能說是完美的女權主義代言人。
‧在性解放女性主義眼中,一位女性藉由穿著性感的衣物,從傳統女性必須溫良賢淑的形象中解放,其實是積極展現女性也可以擁有欲望自主的象徵。
不可否認的,比起「漫威最強女英雄」、打扮中性的驚奇隊長,神力女超人的男性粉絲似乎更多。兼顧強悍的力量與視覺的美感,神力女超人的形象,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男性對女性的渴望。但,難道這就代表她「不女權」嗎?
我認為神力女超人的確是男性幻想下的產物。但,這並不代表她就無法擁有自主的可能──畢竟,一名獨立自主的女性,也有可能無視男性目光,只為了自己開心,而選擇打扮得性感美麗,不是嗎?
如果一名女性,必須完全剔除男性的凝視,才有資格獲得「女權代言人」的資格,這是否又是變相地歧視穿著裸露的女性呢?
*愛的多元可能:在單偶之外*
最後,我想談談的是「愛的多元」。
在現今多數社會裡,實行的多是單偶制,也就是法律規定,不論是異性或同性婚姻,一次只能選擇一個伴侶結婚。
在這樣的社會規範之下,我們自然而然地會認為,「一次只能愛一個人」「對愛人忠貞」是一種愛的準則。但,事實上,這個觀念,是在相當近期才被「發明」出來的。
據倫敦大學人類學家歐皮(Kit Opie)研究,現代一夫一妻制的文化,大約只有一千年歷史。
在黑猩猩等靈長類的生活中,多是以團體、多伴侶的方式建立關係。而在許多古代或部落文化中,也可看到一夫多妻、一妻多夫,甚至是群婚等非單偶制的婚配狀態。在這些文化中,「忠於一名伴侶」的觀念,其實並不存在。直到大型農業社會出現,為了保持財產不被分散,社會才逐漸演變成一夫一妻制,藉由「保護血統」「建立小家庭」,以避免家產外流。
因此,當我們討論愛的時候,或許可以試著思考:是否只有一種可能?當然,這並非鼓勵你打破禁忌、外遇或偷情,但我們必須明白:愛確實是沒有正確解答的存在,它的規範會隨著時代觀念而流變──試想,不過幾十年前,同性戀仍被當成精神疾病看待。
就我的觀點,倘若這段愛情,是真誠地出於自願,而非權力脅迫,且不會對他人造成傷害,那便不該承受社會過於沉重的抨擊與指責。
當然,我們依然可以擁抱最簡單、最合乎主流的單偶價值。但在看到不同於主流的選擇時,或許可以先試著放下指責與偏見,試著理解他們的處境、了解他們的愛情。
畢竟,你眼中的墮落蠻荒,在當事人眼中,可能是幸福的天堂所在。
〈11 洗手的人,與他的寂寞一生〉
十九世紀末的七月盛夏,奧地利維也納市區,一位剛滿四十七歲的匈牙利醫師,正被自己的多年老友:費迪南德(Ferdinand Ritter von Hebra)帶到一所「新學院」參觀──至少,他是這麼被告知的。
「放心吧!老友!相信我!那邊的人絕對會很熱情地歡迎你,以及你那引領時代的『新理論』!」
坐在前往目的地的馬車上,有著渾圓臉孔與微翹八字鬍的費迪南德,正以歡樂得有些異常的語氣,比手畫腳地對這位匈牙利醫師說著。與費迪南德渾圓健壯的體型相反,一旁的匈牙利醫師顯得有些萎靡:頭髮蓬亂、面頰凹陷,濃厚的黑眼圈框著一雙布滿血絲的雙眼,衣著也邋遢髒汙、滿是酒味。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滿懷希望地睜大雙眼,望著費迪南德,問: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當然!我之前不就有幫你出過期刊嗎?相信我吧!老友!」
費迪南德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匈牙利醫師並沒有發現。閉上眼,匈牙利醫師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回憶起多年前的自己──是的,他想起多年前,自己曾經無比年輕,穿著得體的醫師袍,是個充滿前途的婦產科醫師。那時的他,無意間發現了一個跨時代的「理論」,並熱切地與好友──皮膚科醫師費迪南德分享這個發現。
那時,費迪南德也如同此刻般,手舞足蹈興奮大喊著:「朋友!你真是個天才啊!」
不在乎維也納醫學界的冷眼,費迪南德在維也納醫學期刊上為他推廣了這項「理論」,並認真地向醫界宣布:「我這位匈牙利好友的大發現,就跟愛德華.詹納(Edward Jenner)引入牛痘接種、預防天花一樣,是相當重要的醫學成就!」
但是、但是、在那之後……
憂鬱的表情在匈牙利醫師的臉上浮現。而沒待他回過神,搖晃的馬車已經悄然而止。
「到了喔,我的好友。」
費迪南德的笑容僵硬,語氣帶著不自然的顫抖。匈牙利醫師望向車窗外,迎接他的並不是充滿朝氣的學院,而是一幢陰森森的圓柱形建築。一群人正全副武裝站在門口,手拿拘束器具,對車內的匈牙利醫師露出詭異的笑容。
「……這裡是哪裡?」匈牙利醫師回頭望向費迪南德,那個他信任多年的好友。匈牙利醫師曾相信:即使全世界都拋棄了自己,費迪南德還是會站在自己身旁。
「原諒我,我的朋友……」費迪南德的笑容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盈滿眼眶的淚水:「我是為了你好,你、你需要幫助啊……」
匈牙利醫師驚恐地大叫起來。大批人馬打開車門,猛然將他拽下馬車。匈牙利醫師瘋狂扭動著,接著奮力踹倒幾個人,試圖轉頭逃跑;但沒跑幾步,便被按倒在地,牙齒嗑在堅硬的地面,劇痛讓他眼前一白,連帶著嘗到滿口鐵鏽般的血腥味。
眾人蜂擁而上,一頓毆打踢踹,直到他再也無力動彈,只能倒在地上發出虛弱的悲鳴。接著,人們強行將束縛衣套在匈牙利醫師身上。在他模糊的視線裡,好友費迪南德,仍無力地對他大喊:「加油啊!好友!我相信你可以撐過去的……」
於是,一八六五年七月三十日,曾經的匈牙利醫師,成為一名精神病患,被關進惡名昭彰的「維也納瘋人塔」(Narrenturm)。這座圓柱形的恐怖建築,共有一百三十九間牢房,被視為精神病患的人們,會被銬上鎖鏈,宛如畜牲般,鎖在一間間暗無天光的拘禁室中,「表現不佳者」,甚至必須坐上電椅接受「致命電療」。
當渾身瘀傷的匈牙利醫師,被工作人員架起手腳,強行拖入病院時,他唯一能做的最後一點反抗,就是仰頭望向天空──那將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陽光。
過了兩週,經歷無數的毒打折磨,他死了。
但是,你相信嗎?
這位匈牙利醫師之所以淪落於此,僅僅因為他提出了一項「理論」──一個如今看來,幾乎可說是微不足道的理論,最終卻讓他被判為精神病患。
那項理論,就是「洗手」。
*十九世紀,當醫院還是死亡之屋*
離現在不過一百多年前,世界,還不是如今的模樣:
在那個年代,世人還不知道「細菌」的存在,而救治傷患的醫院,也毫無衛生概念──事實上正好相反,當年的醫院,宛如大型的細菌溫床。髒亂不堪的病房中,病人的尿液、血水與嘔吐物四處噴濺,無人清理;來不及處理的大量病患遺體,堆滿了各個房間;而理應乾淨清潔的醫師們,更毫無消毒用具與雙手的概念。很多醫生甚至在解剖過大體後,隨手將血水在衣服上一抹,就直接開始為活生生的病人進行外科手術。
可想而知,在如此不衛生的狀態之下,病患的死亡率極高。惡劣的衛生條件,讓當時的歐洲醫院,被民眾戲稱為「死亡之屋」(Death House)──不進去,病患的存活率可能還比較高。
直到那位匈牙利醫生出現,才徹底改變了整個世界。
*被排擠的匈牙利男孩*
一八一八年七月一日,在匈牙利布達佩斯,一個生活還算富裕的雜貨商人之家,迎接了家裡的第五個孩子──活潑、聰明,還有點淘氣的小男孩。
爸爸靠販賣香料與民生物品致富,媽媽更是地方汽車製造商的千金,男孩從小過著比一般平民舒適的生活。接受了優質的文學教育薰陶,並能說著一口流利的德語,男孩在成長過程中,慢慢養成喜歡思考的個性,並有著比常人更敏銳的觀察力。
長大後的他,原本想成為一名律師,於是在十八歲時離開家鄉,前往當時的知名學府──奧地利維也納大學攻讀法律。
但,有一天,他在一位醫學系朋友的邀請下,參加了一堂解剖課程。不再只是文字上的舞文弄墨,真正拿起手術刀、鑽研人體的神祕構造,擴展了男孩原本的世界觀,讓他擁有完全不同的視野。在他眼裡,比起法院上的攻防辯論,醫學手術,更能深入生命的構造,進而達成救人的目的。
於是,放下律師的筆,換上解剖的手術刀,這名來自匈牙利的男孩,在遙遠的異鄉勤奮學習,終於在七年內獲得醫學博士的頭銜。
沒想到,才華洋溢的他,求職時卻處處碰壁──最大的原因,就是他的「血統」。身為一個匈牙利人,讓他在奧地利醫界備受歧視,比起「匈牙利來的外國人」,維也納醫院更想錄取「來自奧地利的本地優秀人才」。幾次申請維也納的內科與外科醫師職位都石沉大海後,他轉而決定,申請當時不受重視的邊緣學科──婦產科。
當年,婦產科被視為「不怎麼高明的醫學」,原因在於醫界普遍對女性處境不重視:對主流醫界來說,幫女人接生的技術,就連不懂醫術的助產士也能做到,根本不值得最高明的醫師親自出馬。
而擁有優異成績、卻被醫界排擠的男孩,最終只能選擇產科,好實現自己成為醫師的夢想。在多方努力申請後,他被任命為維也納第一診所的產科駐院醫師。「來自匈牙利的男孩」,終於成為維也納市民口中「那個來自匈牙利的醫師」。
*醫生,我們寧可在街頭分娩*
試著想像一下,你是一位生活在十九世紀、正準備生下孩子的孕婦。你有兩種選擇:去醫院找醫師接生,或是找助產士在家生產。你會怎麼選擇呢?
出乎預料的,當年,多數孕婦寧可選擇助產士,也不敢上診所。
覺得不可思議嗎?但看到以下的數據後,或許就可以明白做出這個選擇的原因:
在當年,每一千名產婦中,大約有五名是由助產士接生時,因失血過多而死亡。但如果你前往歐美最頂尖的婦產醫院讓醫師接生,產婦死亡率竟會高出十到二十倍!
這些求助於醫師的產婦,究竟為何而死?毫無例外,全是「產褥熱」(puerperal fever)惹的禍。當產道因生產撕裂時,若剛好遇到未清潔雙手的接生醫師,以骯髒的手觸碰傷口時,便容易產生細菌感染。而在當時缺乏衛生概念的情況下,許多醫師會在解剖完大體後,直接以骯髒的手為產婦接生──結果可想而知:嚴重的感染,導致產婦在嬰兒出生後的二十四小時內,出現劇烈發燒、產道流出腐爛膿液、腹部和胸部發炎膿腫等症狀,最終導致嚴重敗血症,並走進死亡地獄。
眼看死亡率這麼高,人們開始謠傳:一定是醫師拿孕婦做死亡實驗。因此,雖然歐洲各地都設置了產科診所,並提供免費接生服務以幫助貧困女性生產,但孕婦們仍紛紛走避,沒人敢讓「死亡之屋」的醫師為她們接生。
滿懷雀躍進入維也納第一診所就職的匈牙利醫師,很快便意識到這個可怕的窘境:比起前往第一診所生產,孕婦寧可選擇去由助產士組成的第二診所生孩子。
「拜託!醫師!放我走!我不要在這裡生小孩!放我走!」
每當匈牙利醫師請臨盆孕婦進入診所時,面臨的都是難堪的拚死抵抗──孕婦們不是跪在匈牙利醫師面前乞求、不要進入診所生產,就是找機會逃走,甚至寧願直接在街頭分娩。諷刺的是,這些在街頭分娩的孕婦,存活率還遠比去第一診所生產來得高。
這讓匈牙利醫師極為憂傷。不只一次,他對身旁的親友哀嘆:「我的存在,簡直就是一文不值。」
千里迢迢離開家鄉,來到這個對他並不友善的城市,只為完成助人的夢想,卻成為孕婦心中的「死亡醫生」。這讓匈牙利醫師開始認真苦思:有沒有什麼方式,可以扭轉這個局面呢?
為了查明原因,匈牙利醫師開始執行各種觀察:首先,他發現第二診所的產婦,即使不幸在生產時身亡,也很少是因為「產褥熱」而死。他懷疑是第一診所的接生流程出了問題,於是要求兩間診所「對調彼此的接生方式」,結果卻毫無差別:醫師們造成的死亡率,依然比助產士高出數十倍。
隨著實驗展開,院內醫師也開始群起抗議:他們認為這「新來的匈牙利鄉巴佬」,居然敢質疑維也納醫師的尖端技術,簡直是對他們人格的嚴重汙辱。為了平息院內的反抗聲浪,高層強行將匈牙利醫師降職,也不准他再質疑產科醫師的技術。
遠在異鄉的孤獨、周邊同儕的冷眼,以及缺乏工作成就感,都讓匈牙利醫師陷入孤立無援的狀態。身邊只有少數幾個朋友,願意聽聽他的想法:例如,熱心的皮膚科醫師費迪南德,以及他相當敬愛的法醫學教授:雅各布(Jakob Kolletschka)。
出乎預料的,答案,竟藏在雅各布的死亡意外裡。
*來自大體的「死亡微粒」*
就職滿一年後的初春,煩悶又孤獨的匈牙利醫師,決定放個長假,去義大利威尼斯散散心。然而,在旅遊途中,他收到了雅各布的死訊。
「當我得知我相當敬佩的雅各布教授,在我旅途中不幸逝世時,我立刻被巨大的哀傷所吞沒了。」
為了查明教授的死因,匈牙利醫師趕回第一診所,詳細了解事發經過:
一如往常,雅各布與學生們在第一診所解剖大體,但途中,學生不小心用切割大體的手術刀,劃開了雅各布的手指,留下一道小到幾乎看不見的傷口。隨著時間過去,這個傷口非但沒能癒合,反而引發了一系列的病變──
「雅各布教授的上肢感染了淋巴管炎和靜脈炎……他最後死於雙側胸膜炎、心包炎、腹膜炎和腦膜炎。在他去世前幾天,其中一隻眼睛也有發炎的症狀。」
細心的匈牙利醫師,在觀察了這些症狀之後,發現了一項驚人的事實:這些症狀,都與罹患產褥熱的孕婦十分相似。
負責接生的產科醫師,與雅各布法醫之間的共通點是什麼呢?答案是:他們都曾解剖大體。匈牙利醫師開始推測:或許,在這些死亡的大體上,隱藏著一些肉眼看不到的邪惡事物──匈牙利醫師稱之為「死亡微粒」(cadaverous particles),與第二診所不用碰觸大體的助產士相比,第一診所的醫生,每天都需要解剖大體,因此沾染了不好的「微粒」,感染了孕婦,導致她們死亡──
那麼,該怎麼去除這些可怕的「死亡微粒」呢?匈牙利醫師藉由反覆實驗,發現使用氯化石灰溶液清洗雙手後,可以有效去除大體的腐爛氣味,因此推論:這種溶液可有效破壞死亡微粒,於是要求第一診所的醫師在解剖大體後,應該使用溶液清潔手部──
簡而言之,醫師們只要好好洗手,在手術前把有害微粒洗掉,孕婦就安全了。
沒有顯微鏡,更沒有完善的實驗器具,僅憑著觀察與推測,來自匈牙利的小醫師,居然在不自覺的情況下,以一己之力發現了領先世界的「細菌」概念。在他的推行之下,第一診所醫師力行洗手消毒,當年產婦的死亡率,立刻下降近九成之多,幾乎等於徹底消滅了產褥熱。
但,這如此簡單,又如此劃世代的發現,卻讓他的命運,從此陷入陰影之中。
*啊,多麼討厭的匈牙利人啊*
「喔!我的老友啊!你發現的可是一件大事啊!」
身為好友,皮膚科醫師費迪南德,興奮地對匈牙利醫師手舞足蹈起來:
「你必須公布這個偉大的發現!你會震撼整個醫學界!」
相較於只想低調助人的匈牙利醫師,費迪南德顯得更加積極。從一八四七年到一八四八年之間,費迪南德代替匈牙利醫師發表了兩篇醫學期刊,將這個嶄新的概念公諸於世──
令人沒想到的是,迎面而來的,不是光輝的讚譽,而是暴風般的討伐聲浪:
「這個匈牙利佬是在說我們維也納醫師很不衛生嗎?」
「居然把孕婦的死怪在醫師頭上?」
當時,醫學界普遍認為婦女的產褥熱,肇因於女性體內複雜的體液失衡所致──他們無法接受起因居然可能來自「自己的雙手沒洗乾淨」,這簡直是對他們專業的嚴重汙辱。震怒之下,維也納醫學界對這位來自匈牙利的醫師,展開了無止盡的嘲笑、奚落與謾罵。
最終,在政治的角力之下,匈牙利醫師辛辛苦苦掙來的產科醫師職務,被徹底拔除,維也納醫學界毫不留情地將他趕回了故鄉。
即使回到匈牙利布達佩斯的婦產科,他仍舊以無薪顧問的方式,努力推行洗手的重要,並大幅降低了產婦與兒童致死率。但他的一切努力,只是讓他越來越邊緣化。沒有人相信他,沒有人尊重他,就連他的妻子,都覺得他瘋了。
「為什麼沒有其他醫師跟進呢?」
「這些醫師難道不知道,不洗手,根本等於殺人嗎?」
即使努力發表了論文〈產褥熱的病因、概念和預防〉(Die aetiologie, der begriff und die prophylaxis des kindbettfiebers),他的學說依然被視為邊緣的異端詭辯。
一八五○年代末期,他逐漸陷入嚴重的抑鬱,書信文字與圖畫都開始歪斜扭曲。為了排解滿腔的不甘心,他開始大量酗酒、流連聲色場所,卻反而讓他的行為更加乖張惡化──他變得偏執、暴戾、情緒失控,時時扭曲著臉孔,彷彿所有人都是他的敵人。
不分晝夜場合,只要看到人,這位匈牙利醫師便會緊抓著他們,喃喃碎念:「你必須洗手,不然你就是殺人的劊子手。」
近代傳記作家K.科德爾.卡特(K Codell Carter)如此形容這位匈牙利醫師的狀況:
「我們無法真正了解他到底得了什麼病……那可能是阿茲海默症,使他產生認知能力下降和情緒變化的情況;也可能是三期梅毒,這是當時在免費機構檢查數千名婦女的產科醫生常感染的疾病;當然,也可能是過度工作和壓力導致的情緒衰竭。」
*他瘋了,人們說*
一八六二年,他用盡最後的精力,對整個歐洲醫學界,發表一封公開信,嚴正批判所有不肯洗手的醫師,都是冷漠的殺人犯,為了名譽,寧可忽視科學事實。
「他瘋了。」
「我們必須處理他。」
醫學界對他的想法,由嘲弄轉為厭惡,他們認為這個匈牙利人,絕對是腦子出了什麼「問題」;即使是他的家屬與親友,也不再相信他擁有正常的神智。
於是,時間回到了一八六五年七月三十日,那個早晨。
來自維也納的醫師老友,那個曾經無比相信他、甚至為他在醫學期刊上發表論文的費迪南德,出現在匈牙利醫師的家門前。帶著一臉和藹的笑容,費迪南德拍了拍匈牙利醫師的背,說:「來我們新的學院吧!我們一起研究你的學說。」
我難以想像那個早晨,那一天,對那位抑鬱許久的匈牙利醫師來說,會是多麼風光明媚的一天──他的發現,終於要迎接美好的曙光了。
他絕對想不到結局會是這樣:被五花大綁,丟入暗無天日的監禁室裡,被當成一個瘋子,一個被放逐的邊緣人。
*在那美好的未來啊,他說*
一八六五年八月十三日,喜愛觀察、喜愛醫學、喜愛幫助他人的匈牙利醫師,那個曾經笑口常開、對萬事萬物抱持著熱切好奇心的男孩,死去了。
死因是被精神病院警衛毒打後,右手的壞疽性傷口嚴重發炎感染。
多麼淒涼且諷刺──一個終生努力洗手的人,最終竟死於他被凌遲殘害的那隻手。
在他死後,匈牙利醫學界噤若寒蟬,醫學月刊上,無人提及他的死訊,更沒有任何人為他哀悼。
接任他在匈牙利婦產科診所職位的醫師,並沒有接任「洗手」的任務。於是,當地產婦死亡率再度上升了六倍。然而,不論是他的故鄉布達佩斯,還是將他殺死的維也納,沒有任何醫師出聲抗議。
甚至,沒有人願意承認,跟他共事過。
他是誰呢?
他的名字,是:伊格納茲.塞麥爾維斯(Ignaz Semmelweis)。
當年,他曾這麼說過:
「當我回顧過往時,唯一能驅散悲傷的方式,就是幻想著:總有一天,一個更美好的未來,所有因不衛生而引發的感染,都會消失。」
那個未來其實並不遠。
在他死後二十多年,出身法國的細菌學之父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發現了「殺死微小的細菌,就可以免除疾病」,而這也間接地證明了匈牙利醫師伊格納茲的「死亡微粒」學說,其實,一直都是正確的。
長期否認數十年後,歐洲的各大婦產科診所,終於願意引入消毒洗手液。
如今,伊格納茲被醫學界認定為公共衛生的先驅:
他在布達佩斯任教的大學,將校名改為他的名字;匈牙利與奧地利都發行他的紀念郵票與硬幣,以感謝他對布達佩斯與維也納的貢獻;他的故居成為了知名的博物館,供人們探訪他當年的生活痕跡;二○二○年,新冠病毒肆虐時,Google首頁換上了他的肖像畫,鼓勵人們多洗手,以保護自己與周遭人們的衛生與安全。
甚至,當你抬起頭時,你還可以看到以他為名的星星。
你或許會問:「那有什麼用呢?」
那樣的未來,無論如何,他都看不到了。
但,他也曾說過這樣的一句話:
「堅信那美好的未來終將到來,這多少能在我將死之時,撫慰我的心。」
我並不知道,在他死前,他是否真的仍這樣深信不疑。當他落入最漆黑的病院,過往的一切光明都離他遠去;生命曾有的美好,隨著傷口的血水不斷流逝,他是否也隨之嚥下對未來的一切希望?
但看啊,那樣的未來真的到了。就是此刻。
所以,好好洗手吧,我們。在這個當下,在這個疫病蔓延的時刻,請好好地洗手,照顧自己。
因為,即使是這麼看似簡單的小事情,都是一個人,用盡一生孤寂,所換來的成就。
【肉蟻的邊緣碎碎念】
*拒絕接受,即使你無比正確*
在後世,人們為依格納茲發明了一個心理學詞彙:「塞麥爾維斯反射」(Semmelweis Reflex),意思是,違反社會常理的言論或新知出現時,社會普遍選擇拒絕接受,即使那是正確的。
在漫長的歷史裡,有無數的「先知」,通曉了世間無法理解的真實:
比方說,地球是圓的。
比方說,宇宙萬物並非繞著地球旋轉。
比方說,做為一名醫師,你必須洗淨你的雙手。
即使擁有無比壓倒性的證據,能證明這些發現所言不虛,但為了鞏固社會「原本的既定結構」,我們往往會以視而不見、甚至斥為異端的方式,將真相驅逐於世界之外。
只是,若真要說的話,這世界唯一不變的真相就是:真相,其實不斷在變。我們曾經無比堅信的科學知識、社會風俗、道德常規,其實都有可能是一種積非成是的錯誤,隨時需要被汰舊換新。
錯了並沒有什麼,修正就可以了。但悲哀的是,這個世界很多時候,並不喜歡修正錯誤──
每當這個時候,堅持看見真相的那些人,便會成為世界的邊緣人,被殘忍地驅逐或殺害。
*真實,在「洞穴之外」*
哲學家柏拉圖曾提出著名的「洞穴比喻」(Allegory of the cave),形容這世界的人們,宛如居住在洞穴中的「愚人」,日夜看著映照於洞穴石壁上、不斷變動的影子,以為那就是世界的真相。殊不知,影子其實來自於洞穴之外的事物。
但總會有誰,是能看見洞穴之外的人。就像經典老電影《穿越時空愛上你》裡,一個看見時光隧道的男子,被當成精神病患關入病院,他只能哀傷地說:「這世界的狗都是色盲,他們看不到顏色;而我,是那隻看到彩虹的狗。」
你沒有看見,可能只是因為你還沒睜開雙眼看清真相,但那不代表真實不存在。
或許你會說,在現代,我們已經有更開闊的胸襟與視野,去接受不一樣的真相;但只要我們點開社群,便會發現這並非事實。當人們看見自己無法接受的事情,即使未經通盤了解,人們仍習慣以鍵盤敲打出謾罵,先一步否認這些「難以理解的事物」。
比方說,一個不接受一夫一妻制的性開放者。
比方說,一個不接受傳統教育方式的在家自學者。
這個世界,是無數多元的真實所拼湊出的宇宙。人們往往會在自己的世界觀面臨崩塌時,選擇攻擊對方,而非反思:自己的觀點、價值與信仰,是不是有不夠周全之處?
一旦我們缺乏了這種反思,便會造成歧視;而正是這種盲目的力量,將伊格納茲這樣的人,慘忍地屠殺了。
多一點開闊的視野,在謾罵之前,先凝神聆聽他者的話語吧。倘若我們能多一點這樣的胸懷,或許終能揭開眼前蒙昧的迷霧,看見洞穴之外,另一番真實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