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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三千年

耶路撒冷的歷史不僅是一部世界史,也是一部城市編年史,它講述的是一座位於猶大山地長年陷於貧窮的地方城市。耶路撒冷曾被視為世界的中心,今日的它與過去相比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座城市是亞伯拉罕諸宗教爭鬥的焦點,是信徒日增的基督教、猶太教與伊斯蘭教基本教義派的聖地,是文明衝突的戰略要衝,是無神論與信仰齟齬的前線,是讓世人魂牽夢繫的去處,是惑人的陰謀與虛構的網路傳說發生的地點,而身處於二十四小時輪播新聞的時代,耶路撒冷也成為全球鎂光燈聚焦的舞臺。在宗教、政治、媒體三方勢力彼此拉抬下,今日的耶路撒冷比過去受到更密切的關注。

耶路撒冷是聖城,但也予人一種迷信、江湖術士與頑固盲從的印象;許多帝國渴望取得此城做為戰利品,但實際上它不具戰略價值;它是世界各大宗教的故鄉,每個教派都認為這座城市只屬於他們所有;它是一座擁有許多名字的城市—每個傳統都頑固地認為只有自己的名稱是對的。這座城市是如此柔弱,因此猶太神聖著作總是用陰性的詞彙來形容它—它要不是誘人而充滿活力的女子,就是美麗動人的女性,然而,耶路撒冷有時也被說成是無恥的娼妓,或被描繪成受愛人遺棄而遍體鱗傷的公主。耶路撒冷是一神的殿堂,是兩個民族的首都,是三個宗教的聖地,而且是唯一擁有兩種存在的城市—天國與人間:在人間就算得到無與倫比的恩寵,也比不上在天國的榮光。耶路撒冷既然能同時存在於天國與人間,就表示它能存在於任何地方:新耶路撒冷在世界各地出現,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耶路撒冷。先知與先祖,亞伯拉罕、大衛、耶穌與穆罕默德據說都走過耶路撒冷的石板路。亞伯拉罕諸宗教誕生於此,世界也將於審判日在此終結。對信仰聖經的民族來說,耶路撒冷是神聖的城市,也是聖經的城市:從各方面來看,聖經既是耶路撒冷的編年史,也是耶路撒冷歷史的讀者,從猶太人與早期基督徒,中間歷經穆斯林征服者與十字軍,直到今日的美國福音派人士,他們為了符合聖經的預言,而不斷更改耶路撒冷的歷史。

當聖經被翻譯成希臘文、拉丁文與英文之後,聖經也成為在全世界流通的作品,而耶路撒冷則因此成為世界性的城市。每個偉大的國王都成了大衛,每個特別的民族都成了新以色列人,而每個高尚的文明都成了新耶路撒冷。耶路撒冷不專屬於任何人,它存在於每個人的想像之中。這是耶路撒冷的悲劇,卻也是它的魔力所在:每個夢想耶路撒冷的人,每個時代親歷這座城市的訪客,從耶穌的使徒到薩拉丁的士兵,從維多利亞時代的朝聖者到今日絡繹不絕的觀光客與記者,他們興致勃勃來到這裡,原以為能看到原汁原味的耶路撒冷,結果卻令他們大失所望。耶路撒冷是一座不斷變遷的城市,它曾經繁盛,也曾經衰頹,它經歷無數次的重建與摧毀。但這是耶路撒冷,是所有人的財產,任何人想像的耶路撒冷就是耶路撒冷該有的樣子;每個人都有權將自己的「耶路撒冷」加諸在耶路撒冷上—而且他們也經常這麼做,用火與劍。

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是十四世紀的歷史學家,本書敘述的一些事件,他不僅是參與者,他的作品也是事件的史料來源。伊本.赫勒敦提到:「街頭巷尾的民眾是如此急切地追尋歷史,他們渴望知道歷史。國王與統治者也競逐著歷史。」這一點放在耶路撒冷是再真切不過。我們在撰寫耶路撒冷的歷史時,不能不認識到耶路撒冷也是世界史的主題、支點與脊梁。在網路神話力量無遠弗屆的今日,高科技的滑鼠與彎刀都是基本教義派可以選擇的武器,因此我們現在對歷史事實的追求要遠比伊本.赫勒敦時代更來得迫切。

耶路撒冷的歷史必須探討神聖的本質。「聖城」一詞充分表現出對耶路撒冷聖地的崇拜,但耶路撒冷成為神與人在人間進行溝通的核心地點,其中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我們也必須回答這個問題:世界上有這麼多地方,為什麼唯獨選擇耶路撒冷?這個地點不僅遠離地中海沿岸商路,而且缺乏水源,夏季時烈日烤灼,冬季時寒風凜冽,這裡的地形充滿岩石、崎嶇難行,顯然不是個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但耶路撒冷之所以成為興建聖殿的地方,不僅出於人類自己的決定,其中也有著自然演進的因素:由於耶路撒冷從遠古以來就有神聖之名,隨著時代演進,它的神聖性也不斷加添。神聖需要的不只是靈性與信仰,正當性與傳統也不可或缺。激進的先知看到前所未見的異象,為了讓大家明白他獲得的啟示,他必須解釋過去數百年來的歷史,使用大家聽得懂的語言,並且訴諸地點的神聖—例如過去的先知也有過類似啟示,以及這個地點自古以來一直廣受崇拜。要讓某個地點變得更加神聖,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有別的宗教也想爭奪此地做為他們的聖地。

許多抱持無神論的訪客對於這類神聖說法感到厭惡,他們認為耶路撒冷到處瀰漫著自以為是的盲從,整座城市似乎染上了迷信的疾病。然而抱持這種想法等於否定了人類對宗教的深刻需求,一旦我們無法了解這層需要,就不可能了解耶路撒冷。宗教必須解釋令人類感到迷惑與畏懼的事物,例如快樂何以如此短暫,焦慮何以總是揮之不去:我們可以感受到有一股更強大的力量主宰我們的存在。我們敬畏死亡,而且渴望從死亡中找出意義。耶路撒冷是神與人交會的地方,也是末日時解決這些問題的地點—當末日來臨,將會出現戰爭,基督與敵基督將會爭鬥,屆時克爾白(Kaaba)將從麥加移往耶路撒冷,將會出現審判,死人將會復活,彌賽亞將會統治,天國也就是新耶路撒冷將會降臨。亞伯拉罕三大宗教都相信末日,但細節因信仰教派不同而有所差異。世俗人士也許認為這些說法只是從古複述至今的陳腔濫調,然而別忘了,這些觀念確實深植人心。在這個盛行著猶太教、基督教與穆斯林基本教義派的時代裡,末日觀念是一股令世界政治白熱化的巨大動力。

死亡是我們永不分離的伴侶:自古以來,朝聖者前來耶路撒冷度過人生的最後階段,死後就葬在聖殿山周圍,他們希望藉此能在末日時復活,這種做法至今仍持續著。耶路撒冷不僅四周都是墓園,就連城市本身也坐落在墓地上;古代聖人遺留下來的部分骸骨,儘管已經乾癟,卻仍受到尊崇—抹大拉的馬利亞已經乾枯發黑的右手,至今仍展示在聖墓教堂內希臘正教修道院院長的房間裡。許多神龕,甚至於許多民宅就位在一堆墳墓當中。這座死者之城的陰森不僅來自於一種戀屍情結,也源自於與死者溝通的儀式:這裡的死人宛如活人一般,他們只是在等待復活。耶路撒冷源遠流長的爭奪史—屠殺、破壞、戰爭、恐怖主義、圍城與災難—使這個地方成為戰場,阿道斯.赫胥黎說這裡是「各種宗教的屠宰場」,福樓拜說是「藏骸所」。梅爾維爾稱耶路撒冷是被「亡者大軍」團團包圍的「頭蓋骨」;愛德華.薩依德則記得他的父親討厭耶路撒冷,因為這裡「讓他聯想到死亡」。

這個連繫著天國與人間的聖地,它的發展並不總是依照神的意旨進行。宗教的起源與深具領袖魅力的先知—摩西、耶穌、穆罕默德—息息相關。帝國的建立,城市的征服,仰賴的是軍事領袖的活力與運氣。從大衛王以降,個人的決定是耶路撒冷能成為耶路撒冷的主因。

當大衛在他的小王國首都建立簡陋的堡壘時,人們顯然無法預見這座不起眼的小城未來居然能成為世界矚目的焦點。諷刺的是,尼布甲尼撒摧毀耶路撒冷反而使它成為神聖的典型,因為這場災難使猶太人開始記錄與讚揚錫安的榮耀。一般來說,這種劇變往往會使整個民族走上滅絕的道路。然而猶太人卻依然生氣蓬勃,他們堅定信仰自己的上帝,更重要的是,他們在聖經裡記載了自己民族的歷史,而這些紀錄也為耶路撒冷的名聲與神聖奠下基礎。聖經取代猶太人的國家與聖殿,一如海因利希.海涅所言,它成為「猶太人隨身攜帶的祖國,隨身攜帶的耶路撒冷」。沒有任何城市像耶路撒冷一樣擁有自己的作品,也沒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如此左右一座城市的命運。

耶路撒冷的神聖,來自於猶太人以選民自居的優越主義。耶路撒冷成為被揀選的城市,巴勒斯坦成為被揀選的土地,而這種優越主義又由基督徒與穆斯林加以承襲與支持。耶路撒冷與以色列之地擁有至高無上的神聖性,這種觀念不僅反映在宗教上越來越執著於讓猶太人返回以色列,也表現在世俗上西方從十六世紀歐洲宗教改革開始,到一九七○年代為止對錫安主義的熱情追求。從那時起,巴勒斯坦人的悲劇敘事,連同耶路撒冷是他們失落的聖城,開始改變世人對以色列的看法。因此,西方的迷戀—把耶路撒冷當成屬於全世界的城市—產生的影響好壞參半,它是一把雙面刃。今日,這種情況反映在對耶路撒冷的嚴密監視上,也反映在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衝突上,其中的緊張與情感糾結遠非世界上任何地區所能比擬。

然而,事情不像表面上看來那麼簡單。耶路撒冷的歷史通常呈現出一連串劇烈的改變與粗暴的反轉,但我希望顯示耶路撒冷其實是一座具有連續性與包容性的城市,它也是一座雜糅了各種建築與民族的混合性城市,因此,我們無法以個別的宗教傳說與日後出現的民族主義敘事來對其進行狹隘的分類。我盡可能透過家族的脈絡來研究歷史—大衛家族(Davidians)、馬加比家族(Maccabees)與希律家族(Herodians),烏瑪雅德家族(Umayyads)、鮑德溫家族(house of Baldwin)與薩拉丁家族(house of Saladin),一直到侯賽尼家族(Husseinis)、哈立迪家族(Khalidis)、斯帕福德家族(Spaffords)、羅特希爾德家族(Rothschilds)與蒙提費歐里家族(Montefiores)—家族的歷史可以顯示有機的生命模式,而這種做法與傳統歷史的突發事件及宗派敘事格格不入。耶路撒冷不只有兩個面向,它擁有許多彼此連結、交疊的文化,以及多層次的忠誠感—在這個多樣且多變的萬花筒裡,你可以看見阿拉伯正教徒、阿拉伯穆斯林、塞法迪猶太人、阿什肯那吉猶太人、超正統派猶太人、世俗的猶太人、亞美尼亞正教徒、喬治亞人、塞爾維亞人、俄羅斯人、科普特人、新教徒、衣索比亞人、拉丁人等等。每個人就像耶路撒冷成層堆積的石頭與塵土一樣,不斷累積出好幾種效忠的身分。

事實上,耶路撒冷的重要性起起伏伏,從未維持穩定,它總是不斷變化,就像植物改變形狀、大小乃至於顏色一樣,而耶路撒冷也如同植物一般持續在相同的地點扎根。最近提到耶路撒冷時,人們總是說得天花亂墜,媒體把耶路撒冷是「三大宗教的聖城」掛在嘴邊,二十四小時輪播新聞也以這座城市做為報導的焦點,但這都是相對晚近的事。其實,耶路撒冷有好幾個世紀的時間完全失去了宗教與政治的重要性。很多時候是政治的必要性,而非神聖的天啟再次刺激與鼓勵了人們對耶路撒冷的宗教熱忱。

每當耶路撒冷遭到遺忘,並且在歷史上失去重要性時,遠在異地的信眾便開始致力於聖經事實的研究,無論他們身處麥加、莫斯科還是麻州,這些人總是將自己的信仰投射到耶路撒冷。城市如同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每座城市的居民心態,然而耶路撒冷卻是一面雙向鏡,它不僅顯示自身的內在生活,也映照著外在世界。無論是完全信仰的時代,還是建立符合公義的帝國的時代,抑或傳福音宣揚天啟的時代,以及世俗民族主義的時代,耶路撒冷都能充當每個時代的象徵,並且成為每個時代競逐的目標。然而就像馬戲團裡的哈哈鏡一樣,鏡子的倒影總是扭曲變形,模樣怪異。

耶路撒冷令征服者與造訪者沮喪與苦惱。真實的耶路撒冷與天國的耶路撒冷存在著太大的對比,使人感到失落,每年因此有上百人被送進耶路撒冷的療養院。這些人罹患了耶路撒冷症候群,這是一種結合了渴望、失望與妄想的瘋狂疾病。耶路撒冷症候群也與政治有關:耶路撒冷與合理而實際的政治策略格格不入,它生存在充滿貪婪熱情與衝動情感的領域裡,理性在這裡完全派不上用場。

就連贏得支配與真理也能提升耶路撒冷在其他人眼中的神聖性。擁有者越貪婪,競爭越激烈,越能激起本能的反應。預期外的結果定律在這裡占了上風。

沒有任何地方比耶路撒冷更能激起人們獨占的欲望。然而這種占有欲卻令人感到諷刺,因為耶路撒冷絕大多數的神龕,以及與這些神龕相關的故事,都是從別的宗教偷來或借來的。耶路撒冷的過去很多來自於想像。事實上,耶路撒冷的石頭全來自不同信仰的神廟,與不同帝國興建的凱旋門。絕大多數(也許不是全部)的征服會本能性地掃除其他信仰的污點,但同時間又強行接收了這些信仰的傳統、故事與遺址。摧毀四處可見,但征服者更常做的卻是不摧毀既有建築,並重新加以使用與增益。聖殿山、大衛塔、大衛城、錫安山與聖墓教堂,這些重要遺址呈現的不是清楚分明的歷史層理,而更像是反覆刮寫的羊皮紙,或是絲線細密交織以至於難以分離的刺繡品。

不同信仰敬拜的聖物在人們的爭相奪取下,使得某些聖壇接續與同時地被三大宗教奉為聖地;國王命令人們敬拜,而信徒也為此犧牲了生命—儘管如此,這些聖壇現在幾乎已被遺忘:錫安山原是狂熱的猶太教徒、穆斯林與基督徒尊崇的地點,如今此地幾乎已無穆斯林或猶太教朝聖者,再度來此朝拜的主要是基督徒。

在耶路撒冷,事實的重要性比不上神話。「在耶路撒冷,不要問我歷史『事實』,」著名的巴勒斯坦歷史學家納茲米.朱貝(Nazmi al-Jubeh)博士表示:「去除虛構的部分,耶路撒冷就一無所有。」歷史對耶路撒冷的影響極為巨大,因此不斷地遭受扭曲:考古學本身就是一股歷史力量,有時考古學家擁有的力量就像士兵一樣,他們受僱強徵過去,以為今人使用。一個以追求客觀與科學為職志的學科,可以用來合理化宗教與種族的偏見,同時為帝國的野心提供正當化的理由。以色列人、巴勒斯坦人與十九世紀傳福音的帝國主義者都犯了這類罪行,明明是相同的事件,卻在他們手中被賦予矛盾的意義與事實。因此耶路撒冷的歷史必定是混合了真實與傳說的歷史。但事實確實存在,本書的目的就是說出事實,無論這些事實聽起來有多麼刺耳。

我的目標是撰寫一部最廣義的耶路撒冷史,使一般讀者都能閱讀,無論他們是無神論者還是信仰者,基督徒、穆斯林還是猶太人。即使今日的耶路撒冷充滿衝突傾軋,本書並不考慮政治方面的議題。

我將依照年代順序講述耶路撒冷的故事,透過男男女女—士兵與先知,詩人與國王,農民與音樂家—的生活與創造耶路撒冷的家族來呈現這座城市的歷史。我認為這是最能讓耶路撒冷重現生機的方法,而我也將顯示耶路撒冷複雜而出人意表的事實其實是歷史形成的結果。唯有依照時間順序加以敘述,我們才能避免以今人眼光評價古人。我試著避免以目的論詮釋歷史,以免給人一種印象,以為一切歷史事件均不可避免。由於每個變化都是對前一個變化所做的回應,因此依照時間順序敘述最能說明歷史的演變,也最能回答這個問題—為什麼是耶路撒冷?—同時也能顯示人們為什麼做出某種行為。我希望這會是最有趣的講述歷史的方式。套句好萊塢的老詞,我何德何能,能毀掉這篇堪稱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故事?在數千部介紹耶路撒冷的作品中,只有極少數是敘事的歷史作品。由於聖經、電影、小說與新聞的傳布,四大時代—大衛、耶穌、十字軍與以阿衝突—人們已相當熟悉,但其中仍有不少誤解。至於四大時代以外的部分,我誠摯希望能讓新的讀者接觸這些泰半已被遺忘的歷史。

這是一部把耶路撒冷視為世界史中心的歷史作品,但本書不想鉅細靡遺地介紹耶路撒冷,也不想講解每棟建築物的每個壁龕、柱頭與拱門。這不是一部有關正教徒,拉丁人或亞美尼亞人,伊斯蘭法學的哈納菲派(Hanafi)或夏菲派(Shafii),哈西德派猶太人(Hasidic Jews)或卡拉伊派猶太人(Karaite Jews)的瑣細歷史,也不是從特定觀點出發的故事。從馬木魯克到託管時期這段穆斯林城市歷史,我做了一些省略。耶路撒冷家族的歷史已有具巴勒斯坦經驗的學院人士進行研究,但通俗史家卻很少觸及這部分。這些家族歷史至今仍極具重要性:有些關鍵史料尚未譯成英文,於是我自己翻譯了這些資料,並且訪談這些家族成員以了解他們的歷史。但這些只能說是整幅馬賽克作品的一小部分。本書不是猶太教、基督教或伊斯蘭教的歷史,也不是上帝在耶路撒冷的性質研究:這些主題已有其他學者做過深入探討—最近的例子是凱倫.阿姆斯壯的大作《耶路撒冷:一座城市,三個信仰》(Jerusalem: One City, Three Faiths)。本書也不是以巴衝突歷史的詳細介紹:當前事件不是我想探討的主題。然而,既然我要撰寫的是一部涵蓋所有時期的耶路撒冷史,因此我希望自己能做到一定比例的陳述。

我的任務是追求事實,不是裁決不同宗教間的神秘事蹟孰是孰非。我當然沒有權利判斷三大宗教的神蹟與神聖作品是否「真實」。凡是研究聖經或耶路撒冷的人都必須承認這裡面存在各種層次的真實。其他宗教與時代的信仰總讓我們感到陌生,而我們身處的時代與地點所通行的風俗習慣在我們眼裡則總是合理。即使是二十一世紀,許多認為最符合世俗理由與常識的想法,其反映的社會通念與近似宗教的正統觀點在我們的曾孫輩眼裡也將荒謬得難以理解。宗教與奇蹟對耶路撒冷歷史的影響無庸置疑而且真實,我們必須對宗教懷抱敬意才可能了解耶路撒冷的歷史。

耶路撒冷有幾個世紀的歷史鮮為人知且充滿爭議。只要一提到耶路撒冷,學界與考古學的辯論總是充滿敵意,有時還出現火爆場面,甚至導致暴亂與鬥毆。過去半個世紀的事件是如此具爭議性,因此產生許多不同的詮釋觀點。

早期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與一些研究愛好者,將手邊極其有限的資料加以擠壓、塑造與粗暴對待,使其能合乎他們在充滿自信下主張的各種可能理論。無論如何,我已經檢視了一手史料與各種理論,而且得出了結論。如果我想保護自己免受各方指責,那麼這本書裡最常見的詞彙將是「也許」「或許」「可能」與「大概」。因此,我不會在每個可以使用這些詞彙的地方穿插這些用語,但我希望讀者了解,每個句子背後存在著數量龐大且觀點不斷變動的研究文獻。本書每個章節都經過學界人士檢查與閱讀。我很幸運能得到目前最傑出的學者的幫助。

在這些爭議中,最令人傷透腦筋的是大衛王,因為他的政治意涵太容易引起緊張,而且也與當代局勢息息相關。即使採取了最科學的方法,這場論戰的戲劇性與僵持遠非其他地點或主題引發的爭議所能比擬,唯一能與其相提並論的,大概只有基督或穆罕默德的性質。大衛故事的來源是聖經,他的歷史生命長久以來一直被視為理所當然。十九世紀,帝國主義結合基督教在聖地的利益,激勵考古學家在大衛的耶路撒冷進行挖掘。這項調查原本帶有基督教色彩,但在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建國之後就轉變了性質,由於大衛是猶太人耶路撒冷的建立者,因此為考古研究注入了宗教與政治的激情元素。由於西元前十世紀的證據相當稀少,因此修正派的以色列史家在估計大衛城的規模時做出比較保守的推測。有些人甚至懷疑大衛是否真有其人,這種質疑一方面令猶太傳統主義者大為光火,另一方面也迎合了巴勒斯坦政治人物的心意,因為這使得猶太人的權利主張失去了正當性。然而一九九三年但丘石碑的出土證明大衛王確實存在。聖經在寫作時雖然不是做為歷史而存在,但它卻能充當史料,成為我講述故事的資料來源。本書討論了大衛城的內容與聖經的可信度,至於現代針對大衛城引發的各種衝突,請參閱後記。

此外,在提到十九世紀時我們不可能忽略薩伊德《東方主義》的身影。薩伊德是出生於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基督徒,他後來擔任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文學教授,而且是巴勒斯坦民族主義世界最初的政治發聲者,他認為「歐洲中心論的偏見隱微而持續地貶抑阿拉伯伊斯蘭民族以及他們的文化」,特別是十九世紀的旅行者,例如夏多布里昂、梅爾維爾與馬克.吐溫,他們貶損阿拉伯文化,而且合理化帝國主義。然而,薩伊德自己的作品卻激勵他的追隨者將這些西方入侵者掃除出歷史之外:這種做法相當荒謬。不過,這些旅行者確實對阿拉伯人與猶太人在耶路撒冷的生活一無所知或了解不多,而如同先前解釋過的,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努力呈現當地居民真實的生活面貌。但本書不是一本論戰作品,研究耶路撒冷的史家必須說明西方浪漫主義與帝國主義文化的支配對耶路撒冷造成的影響,因為這解釋了中東為什麼與列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同樣地,我描述了英國親錫安主義的進展,無論是世俗的還是福音派的,從帕莫斯頓與夏夫茨貝里,到勞合.喬治、貝爾福(Balfour)、邱吉爾,以及他們的朋友魏茨曼。我的理由只有一個,因為這是對十九與二十世紀耶路撒冷與巴勒斯坦唯一最具決定性的影響來源。

本書的主要部分結束於一九六七年,因為六日戰爭本質上創造出今日的局勢,足以做為決定性的區隔點。〈後記〉簡略介紹到目前為止的政治發展,最後以詳細描述三大聖地典型的早晨做結。但這個地區的情勢仍持續變動之中。如果我要接續撰寫直到今日耶路撒冷的歷史,那麼這本書將找不到明確的終點,而且每小時就要更新一次。因此,我最後嘗試說明的是耶路撒冷為什麼既是和平協議的核心,也是障礙。

這部作品綜合了各種資料來源,我廣泛閱讀了一手史料,無論是古代的還是近代的,我親自與專家、教授、考古學家、家族與政治人物進行研討,我曾造訪耶路撒冷無數次,實際參觀當地的聖壇與考古挖掘。我很幸運能發現一些嶄新或很少被使用的史料。我的研究為我帶來三項特別的樂趣:首先,我在耶路撒冷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其次,我閱讀了許多作者的精采作品,從烏薩瑪.賓.蒙奇德、伊本.赫勒敦、艾維亞.切勒比與瓦希夫.賈瓦利葉,到泰爾的威廉、約瑟夫斯與阿拉伯的勞倫斯;最後,在可怕的政治危機中,我受到耶路撒冷人不分宗派—巴勒斯坦人、以色列人與亞美尼亞人,穆斯林、猶太教徒與基督徒—的友善相待與協助,他們不僅信任我,也慷慨地提供援手。

我覺得自己整個人生都在準備寫這本書。我從小就在耶路撒冷附近閒逛。由於家族的連結(在書裡會提到這點),「耶路撒冷」一直是我們家的家訓。無論我個人的連結是什麼,我都將描述實際發生的歷史與人們信仰的事物。回到文章的開頭,我提到有兩個耶路撒冷,一個在人間,另一個在天國,這兩個耶路撒冷都受到信仰與情感的統治,而非理性與事實。而耶路撒冷將一直是世界的中心。

我的寫作方式不可能讓每個人都滿意—畢竟,這是耶路撒冷。但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總是想起勞合.喬治給耶路撒冷總督斯托爾斯的忠告,後者當時正受到猶太人與阿拉伯人的猛烈批評:「如果他們不停止抱怨,你這個總督就別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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