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溫啤酒與冷女人

嫉妒者


  他脫口而出,「當年妳為什麼要離開我?」
  氣溫倏地降低。動作停格。
  似乎有人朝病房的空間裡頭倒進了一罐神奇的液體,瞬間把空氣全變成了黏稠的膠狀物。
  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呢?他暗暗自責:這下可好,把氣氛搞僵了,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對?要說什麼話才能打破這種尷尬的沉默?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還是誠誠實實地道歉,坦承自個兒說錯話了?他還在猶豫的時候,她卻已經幽幽地開口,「因為你常常不在呀。」
  常常不在?這是什麼意思?他不敢再多話,靜靜地聽她繼續解釋,「在學校的時候,同學經常搞不清楚你是不是在場──你從來沒有發現嗎?但我卻不這麼覺得。我知道你不擅言語、沒有什麼特殊的長處,但每回你望著我的眼光裡頭,總讓我覺得在你不被人所注意的內裡當中,有某種與常人不同的特質。我有沒有同你說過,你走路的方式非常與眾不同?」
 「沒有。」他搖搖頭,想起這也許就是上回她雖然看不見、卻能清楚知道來訪者是他的原因。
 「用音樂來比喻的話,別人是一拍一拍地走,你的腳步聲卻分得出附點音符,只要仔細一聽就能分辨,卻不知道為什麼從來沒人注意到這件事;」她的聲音輕鬆了會兒,又沉了下去,「剛發現你的這個特點時,我好興奮呀,彷彿你所有的不為人知的潛藏特質,就會從此被我一點滴地發覺。」
  他真的從沒注意過自己的腳步聲與常人不同,也從沒想過自己有什麼了不起的潛在特質;聽她說得如此煞有介事,他不禁也疑惑了起來:自己真的有什麼連自個兒都沒發現的特點嗎?「然後,呃,」他囁嚅著,「妳發現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發現。」她的聲音很明顯地表示出一種過往的無奈,摻雜著許多的哭笑不得,「除了腳步聲以外,我找不出任何關於你的潛在特質。而你,依然讓人搞不清楚到底在不在場──包括我在內。」
  他不知怎的覺得鬆了口氣,但情緒裡頭則攪進了許多從她的語氣裡讓渡過來的哭笑不得,「所以我是因為缺乏存在感,所以才會失去妳?」
 「因為這種原因分手,很好笑吧?」她吁了長長的一口氣,「現在想來是挺好笑的。不過當時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有趣,反而覺得很驚慌。我似乎喜歡上一個沒有實體的存在、一團無法確認的虛無。身為我學生時代的戀人,我不得不坦白地說:你實在沒能給我什麼安全感。」
 「是啊,」他聽見自己酸溜溜地接口,「我想我死黨在給女孩子安全感這方面,一定比我在行。」
  她一窒。接著,她幽幽地道,「我本來也這麼認為。」
  啊?他還沒搞清楚她上一句話的意思,她已經沒頭沒腦地丟出了下一個問題,「你知道潑到我臉上的到底是什麼嗎?」
  他皺皺眉,「不知道;我本來一直以為不是鹽酸就是硫酸、或者是某種強效的清潔劑;」他清清喉嚨,續道,「但,我剛問過醫生。醫生告訴我那不是任何一種我想像得到的酸,尤有甚至,他根本沒能檢驗出潑到妳臉上的,究竟是什麼物質。更誇張的是,呃。」
 「不要欲言又止,」她饒有興味地催促,「醫生怎麼說?」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醫生懷疑,這種物質不是被潑到妳臉上的。從酸蝕的程度及型式判斷,這種東西似乎是從妳的皮膚裡頭向外滲透出來的;也就是說,如果就醫生目前手上的資料研判,妳不但沒有被潑酸,而且還是自己產生了這種怪異的物質來侵蝕自己的臉。」他頓了頓,覺得醫生的論調實在太過不可思議,又打著哈哈道,「聽起來很像胡說八道吧,呵呵。」
 「的確很像天方夜譚,」她哼哼地笑了幾聲,然後正經地道,「如果不是自己遇上了,我絕對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他睜圓眼睛,「妳是說,妳真的從體內分泌了什麼不知名的酸性物質,然後毀掉了自己的臉?為什麼?」
 「因為你呀。」她抬起頭來。
  剎那間,他似乎感到她的眼光穿透層層繃帶,帶著恨意準確地射向他的瞳孔。

*****

  經過了長長的沉默,他偷偷地試著重啟話頭,但她搖著頭,「我不想聽。」
 「我只是想告訴妳,」很難得地,他沒有理會她的異議,「我後來沒有交別的女朋友,並不是因為他的關係。」
  她沒有任何動作,而他也沒有打算得到她的回覆;他只是想到,他自己的心裡也有個城堡,而就在剛才,最後那塊積木已經補上去了。「沒交女朋友的原因之一,自然是因為我並不是一個多麼起眼的男人──事實上,如妳所說的,我沒有什麼存在感。但是最主要的原因並不是這個。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發現自己忘不了妳。」
  他的聲音急促了起來,「前陣子我才想了個法子,打電話到妳老家去打聽妳的消息;而現在妳出事了、或許再也沒有機會回復原來的模樣,但我發覺,自己還是希望能夠同妳在一起。」
  彷若一座石雕,她沒有任何動作;但不知怎的,他感覺到她的內裡有某個什麼正在緩緩地融解。或許自己當年愛上的確實不是她的外表,而是他在無意識之間所感受到的、屬於她的私密內在。
 「別再折磨自己了,」他柔聲道,「我還在這裡。我會一直在這裡。」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遲了半晌,她才緩緩開口。
 「我也不知道。」他搖搖頭,「不過沒有關係,我們會找出來的。」
  病房裡的光影位置晃了晃,他皺皺眉,忽然明白這是因為有人站在門口。轉過頭去,他發現死黨就站在門邊,臉上掛著無法歸類的表情。
  她也發現了,低聲問道,「是誰?」
  他轉頭輕輕地拍拍她的手,再回過身來揚聲道,「嘿,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有件事我得同你說清楚。我……」
  死黨朝他舉起左手,打斷他尚未出口的一席話。
  接著,死黨的右手覆上臉頰,似乎強忍著某種痛楚,踉踉蹌蹌地扶著門框,蹲了下來。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死黨,發現幾縷嘶嘶的白煙,正從死黨覆著臉的指縫之間,爭先恐後地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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