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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的多重宇宙:馮勃棣導航,39部電影的故事力與生命啟示

▌ 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樂來越愛你》如何書寫愛與愛過

如何寫愛?如何寫愛過?

愛不是說說,愛不是幾滴眼淚幾封情書。在戲劇中,角色往往有機會好好吐露衷情,藉由大段獨白來抒情表意。在莎士比亞的劇本中,角色幾乎也都能用極富韻律的詞句和優美巧妙的譬喻來講一口漂亮的愛。

但在故事的書寫中,即便多麼有文采的浪漫台詞或歌舞,都只是愛的表象,而非愛的證明。故事中的一切是需要被行動與行動的結果來證實的。要真的寫一個人多愛一個人事物,就要透過角色在行動上的選擇,看他願意為了所愛之物去「犧牲放棄」多少。

《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是一齣描述愛情與追夢的音樂歌舞片,故事簡單動人,透過春夏秋冬四個章節來刻畫一對戀人的愛情進程,從相遇、相戀、爭吵、矛盾、撕裂到分開多年後的重逢,藉由最後過盡千帆後的一個回眸,來看待人生中一場深刻的邂逅。

歌舞片有其獨特藝術表現手法的優勢。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經由一首歌的時間,便能透過肢體、音樂、台詞、走位等調度來表述出人們之間的親疏遠近和情愛流動。片中,兩人輕快的雙人踢踏舞與在天文台飛躍而上的星空華爾滋等橋段,都在視覺、聽覺、表演上給人滿滿幸福愛意。但即便在如此夢幻、輕易給人幸福感的片型中,仍需要一些行動來證明角色的愛。

要寫愛,就寫犧牲

《樂來越愛你》中,男主角是一個力爭上游的爵士樂手,在酒吧遇到一個有明星夢的女子,她畢生的夢想與努力目標就是成為女明星。在兩人相遇心動後的某晚,兩人相約,但女主角同時參加了一場社交應酬,她為了夢想,「犧牲」了情人的約會,這呈現出她是愛夢想的。到了應酬場合,她赫然想起了情人正在另一頭孤單等待她的來到……

這份思念與擔心,讓女主角在應酬場合中心不在焉。她做了一個選擇,離開了應酬現場,「犧牲」了可能更靠近夢想的機會,在街道上奔赴與愛人之約。這愛的證明,比任何一段撼動人心的浪漫詞藻、纏綿悱惻的激情、華麗幸福的歌舞橋段都更具有效性。

女主角狂奔赴約或許是一個略顯俗套的典型橋段,但書寫愛的基本機制便是,看人如何在愛與其他珍貴之事間來做出選擇。同理,為了夢想而犧牲健康,證明多愛夢想;為了權位犧牲朋友,證明了多愛權位。為國捐軀,證明了愛國;為了財富犧牲人格,證明了多愛錢;為了情慾,犧牲承諾,則證明有多麼愛慾。

《進擊的鼓手》如何呈現男主角愛他的夢想?他在故事起初邂逅一名女子,也有一個和睦的家庭。但在他決心前往最偉大鼓手的路上,將時間的優先權都給了打鼓,冷落了女友,遠離了溫馨的家,甚至打到手指破了、出了嚴重車禍都不停下腳步。他犧牲了愛情、犧牲了家庭、犧牲了身心健康。因為這些犧牲,看出他真切熱愛夢想。

《斷背山》中,傑克有著面容姣好的妻子,進入了社交地位不錯的家庭,牛仔出身的他有著令人欽羨的人生。他可以守住這些過一段順遂的人生,但他為了一段相隔千山萬水又不受社會祝福的戀情,不惜犧牲所擁有的一切都要冒險見上一面。正是犧牲之大,才顯出愛戀之深。當然,為愛犧牲最俗濫的例子,莫過於《鐵達尼號》,當中的傑克為了愛人犧牲自己的性命,成就史詩級的愛情。

《樂來越愛你》在前半確實營造了滿滿的幸福感,但我當年並不喜歡這個劇本。故事前半,兩人的愛情順風順水,花了一半的時間在熱戀,即便賞心悅目、音樂動人,卻少了衝突與懸念。不過,在故事約莫走到一半後,男女主角價值觀與人生方向浮現矛盾,我才明瞭這故事的本質並不是要寫跨過艱難後終成眷屬的浪漫愛情,而是要寫一對相愛的戀人,終究跨越不過現實艱難而分手的遺憾人生。

相愛只是引子,為的是通往分離;幸福只是過程,為的是營造遺憾。這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分手電影,說的是浪漫終究敵不過現實,但即便在路的盡頭他們一度口出惡言,也依然真切地愛過。

如何寫「愛過」?

《樂來越愛你》的故事開頭,男主角帶女主角去看爵士樂表演,他滔滔不絕講著音樂經,女主角看著這位音樂狂熱的男子莞爾說了一句:「說實話,我討厭爵士樂。」

故事後段,兩人撕裂不愛了,在冷靜一陣子後重逢。男主角要去經營音樂酒吧,女主角要去巴黎一圓明星夢,兩人在踏上各自人生旅途前短暫相逢,互給祝福。男主角細細叮嚀女主角前往巴黎的種種,他說:「我得照我的計畫走,留在這兒,把我的想法做起來。妳會去巴黎,那裡的爵士樂很棒。妳已經喜歡爵士樂了,我猜我們只能走著瞧了。」

「妳已經喜歡爵士樂了。」

從故事的起初到末了,女主角從一個討厭爵士樂的人到成為一個喜歡爵士樂的人,這成為了他們愛過的證明。要寫愛過,就寫那些留下的痕跡,可能是愛上爵士樂、懂了棒球的規則、衣櫃裡多了件衣服、明白了某個冷知識、開始慢跑了、學會抽菸了、床頭有吊燈了……是這些留下的小小東西見證了即便我們還是一樣的我們,卻已經悄悄的不一樣了。

《斷背山》最後兩人天人永隔,兩件套在一起的夾克成了他們愛過的證明;無獨有偶,《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中年輕男子對著情人問:「第一天你來時穿的這件『襯衫』,你離開時可否送給我做紀念?」他也要求留下一件襯衫在未來證明他倆曾經愛過;《愛在日落巴黎時》的開頭男主角正在發表的新書成為兩人九年前愛過的證明,若非有愛,誰會將其寫成一本書呢?而最雋永又反諷的莫過於《王牌冤家》了,已經被消除記憶的他們,留下的愛過證明,是那一張「刪除相愛記憶的收據」……

人生中的愛絕非口頭說說,即便情話很撩人;人生中的愛也絕非身體做做,即便高潮很誘人。真正的愛是行動中的選擇,是生活中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犧牲,它們總是會在生命中留下些痕跡在未來提醒著我們,從愛上到通往不愛的路上,我們愛過。

 

▌ 都怪那個該死的錯!──《寄生上流》故事中的「錯誤決定」 

沒有犯錯,就沒有故事。聽起來很諷刺,但人生就是如此。若我們已經同意前面幾篇所述,故事的靈魂是角色的成長,那沒有犯錯,人又何須成長?若沒犯錯,穩固的世界又怎會歪斜?在如《鳥人》這種不寫成長的負面角色中,若沒犯錯,人又怎會一路殞落,直到墜毀?

犯下的錯還必須源自角色自身主動且積極的選擇。混亂不能源自他人的決定,也不要來自純然的意外巧合,否則即便故事再曲折離奇也不是主角的生命啟示。正所謂個人造孽個人擔,覆水難收的水必須是主角自己潑的。自己做決定,自己上路,自己得意忘形,自己傷痛欲絕,自己浴火重生。

必要的關鍵時刻—錯誤決定

《寄生上流》在第92屆奧斯卡金像獎囊括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劇本等大獎。劇本堪稱一絕,無論是高概念與貧富差距議題之間的連結,到一家四口的角色刻畫與情節的峰迴路轉,兼顧藝術性、批判性、懸疑性與娛樂性。本文,將探討無論是三幕劇或希臘悲劇等故事結構都必須要有的一個關鍵時刻—錯誤決定。

故事描述貧困的一家四口潛入上流家庭中的欺騙故事。住在韓國半地下室的一家人,整天仰望地上的世界,毫無尊嚴。一次偶然的機會,家中的哥哥以偽造文憑的方式混入了上流家庭當家教,發現在那可賺進大把鈔票。接著引薦妹妹進入成為美術老師。又接著,爸爸與媽媽也耍些小手段鬥走原本的司機與管家,兩人取而代之。一家四口佯裝成不是一家人,進駐上流之家各司其職。

一開始,他們享受到做此決定的紅利,登堂入室後吃香喝辣,假裝過著有錢人的乾癮。但在紅利過後,麻煩漸漸產生。在一次上流之家出遊的夜晚,過往的管家回來尋找藏在地窖中的老公。不堪的真相開始揭露,主角一家人的欺騙行徑也快被揭發,慌張之下,爸爸將管家與地下室的窮人綑綁。為了賺取錢財行騙的一家人,成為限制他人自由的罪犯。

起先的謊言,激起因果效應下更大的漣漪。劇中的爸爸為了擺平麻煩,在在體會到窮人與富人之間的社會階級落差,一句被嫌棄的窮人臭味徹底燃起他的憤怒。故事後段峰迴路轉,情節讓人瞠目結舌,他們因說謊捅下的婁子越滾越大。一個暴風雨的夜晚,他們逃出上流之家,但自家已經淹水,一家人狼狽地到一個廣場與窮人們一同避難。

他們起先擁有的說謊紅利已不復存焉,假象被打回血淋淋的現實。面對幾乎無法挽回的困境,啟動這一場騙局的哥哥對爸爸說了一句,對不起。這句「對不起」,揭示了他承認自己「有錯」。末了,父親從說謊、限制他人自由,到成了殺人犯,躲進永無天日的地窖,為錯誤付上極大代價。

從「錯誤」通往「悔悟」

在前一篇文章中,我們講到了觸發事件導致平凡世界的平衡狀態被打破,此時,主角必須做一個決定來回應觸發事件,意在重新找到新的平衡。這個決定往往極有問題,在此稱為「錯誤決定」或「有問題的決定」,以下列出兩點來倒推出此時刻為何如此必須。

第一,故事要有衝突,衝突會逐漸升級,小火種在連鎖反應下釀成燎原大火。將一切的因果回推,那第一個推倒骨牌、導致混亂的便是角色有問題的決定。該決定指涉一切混亂的根源與第一因,並非一定是道德意義上的錯,該點後文會詳談。

第二,成長,意謂著頓悟、悔悟,故事後段也時常有「認錯說抱歉」的橋段,而三幕劇的第三幕精神也正是挽回所有的錯。既然要認錯,既然要挽回,就代表角色必須犯錯在先。

那我們看看錯誤可以通往何方,以下歸類為兩種路線。第一種,角色從「錯誤」通往「悔悟」,故事的第一個切分點便是角色的錯誤決定,並於最後意識到自己的錯並試圖反轉,這類結構屬於三幕劇;第二種路線,角色做了錯誤決定,卻執迷不悟,到了最後依然不覺有錯,於是成為悲劇的源頭,這類結構屬於希臘悲劇。關於三幕劇與希臘悲劇,都會於本書的後面章節詳述。

都怪那個該死的錯

以下試舉幾例,呈現出錯誤決定的多樣性與無窮可能。

《王牌冤家》中的金凱瑞為了跨越內心的憂傷,做了一個錯誤決定—刪除一切記憶。這導致他在被刪除記憶的過程中發現根本不想忘,原來想記得,於是展開一場逃亡,最後頓悟到人在每一個瞬間能做的不過是享受當下的幸福與疼痛。

《腦筋急轉彎》中的樂樂認為憂傷對人類有害,她做了一個錯誤決定—把憂憂趕走。是這個決定導致腦內城市的崩塌,使樂樂必須在一片混亂中收拾殘局,並在最後認知到憂傷的情感也是精神意識中寶貴的一塊。

特別強調,這裡的錯誤,不見得是道德上的瑕疵,當然在《寄生上流》中是。所謂的錯只是造成一切混亂根源的「因」,可能是動機或心態有問題,或是手段有點似是而非。故,也可詮釋為「有問題的決定」即可。

在《斷背山》中,傑克與艾尼斯做了一個有問題的決定—跨越千山萬水來幽會偷情。這錯誤始於兩人第一次謊稱要去斷背山釣魚,並持續長達20年。我們並不會說兩人相愛是道德上的錯,但一切剪不斷的牽扯、牽掛、家庭的離異、內心痛苦等連鎖反應,都是從這個決定開始的。

所謂的有問題的決定也不一定是負面的,有時候導致一切混亂的源頭,甚至是想要正向與勇敢,這種案例會顯得格外諷刺哀傷。

在《海邊的曼徹斯特》中,失去親人而悲傷欲絕的男主角退縮至自己的世界,他做出了一個有問題的決定—想要擔起責任、照顧姪子、開始約會。這是憂傷者想振作的心志,是多麼棒的一個決定。但故事末了的他,被自己的決定擊垮。他只是想走出傷痛,卻發現根本還沒準備好。

有問題的決定也可能是一個大膽與前衛的嘗試。《魔球》中,作為球探的男主角引進一套全新的棒球數據分析技術來組建球隊,起先毫無斬獲,一度讓球隊陷入連敗,看似要全盤皆輸時局勢卻開始上揚,魯蛇開始翻身。

由此得知,「錯」與「對」的概念可以是曖昧的,是可以拿來翻玩的,但必須有錯,必須有問題。有錯才需修正,有病才需要醫治,先痛後快,有癡有悔。

回到《寄生上流》,我們來思考一下此片的「錯誤決定」,真的只是一家貪婪欺騙的錯?很大的一部分是,劇中人確實自己造孽,為此享受了短暫歡愉也為此付上代價。但這個錯誤的決定背後,也是小人物背負著社會資源分配不均和體制殺人的原罪。他們一家四口的錯,在編導的控訴語調中,也同時是社會的錯、體制的錯。於是當我們看到他們的沉淪時,多少也能對他們抱持同理與同情,願意為他們深深嘆息。

沒有犯錯,沒有故事。波瀾起伏的人生既驚駭又迷人,都怪那個該死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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